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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古琴豈能與當代古琴同流合汙?

由 藝術文化生活 發表于 動漫2022-12-06
簡介”(減字譜)它說近世琴家“皆無歌辭,而繁聲以為美”的,指的就是明末虞山派:“派別流傳,有曰中州、曰吳、曰浙、曰閩

陶淵明會彈琴嗎

龔鵬程|古琴豈能與當代古琴同流合汙?

古琴在樂器中,獨以“古”見稱。稱許的,就是它不“俗”的品格,而非時代最早。彈琴的人,古調自愛,不慕戀時尚新聲,故為人所心賞,視為雅人、高士,靜者抱道,具有幽懷深致。

、怎樣才能不俗?

本來這種情懷或境界至唐已亂,胡風燕樂,喧騰未休;入宋,更加上市井俗盛,勾欄瓦舍之習氣大作,愈發難以收拾。所以有志者都想撥亂反正、化俗為雅。詩家如“江西詩派”即以此為宗旨;琴家,如改舊時“江西譜”為“浙譜”者亦然。

太宗時,琴師朱文濟就抗旨不用皇帝所增二絃,仍奏古《風入松》。其後從風之士,如夷中、義海等,皆為僧,不受官家號令。義海雖以指法著稱,但沈括《夢溪筆談》說得很清楚:“海之藝不在於聲,其意蘊蕭然,得於聲外,此眾人所不及也。”可見彼時琴家均有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且瀟灑出塵之慨。南宋浙派,承此宗風,也都能不俗。

龔鵬程|古琴豈能與當代古琴同流合汙?

俗是什麼?其實樂曲好聽、文章好看即是俗;希望大家都拍手叫好,更俗。彈箏、彈琵琶,激昂頓挫、嘈嘈雜雜、唧唧促促、曲調變換、指法繁複,古琴家亦皆以為俗。文人雅士,追求的是另一層次的不俗之美。

何謂不俗之美?韓愈曾告訴友人馮宿說:“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嘗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

陸游則教訓兒子說:“外物不移方是學,俗人猶愛未為詩。”

傅山接著也說:“寧拙勿巧、寧醜勿媚俗、寧支離勿輕滑、寧直率勿排。”

藝術,是內在自我的表現,不是以此炫技(手法精妙、形式美好、滿足觀眾視聽之娛等),故凡享受觀眾喝采者,皆是俗。黃山谷說“士大夫下筆,須使有數萬卷書氣象,始無俗態。不然,一楷書吏耳。”指的就是藝術家須另有內在的修為,撐住他,使他可以不理會流俗、不取悅觀眾。

元明琴家完全接受了這種超世離俗的美學觀。唐代古文運動、宋代江西詩派以來,撥亂反正、化俗為雅之理想終於落實。

中國自古即有雅樂俗樂之分。後來社會上常以為雅樂專指宮廷音樂,俗樂則指世俗流行的音樂,殊不知雅俗不是社會階層意義的,而是指風格、性質。如果不讀書、不修身養氣、耽玩技術、取悅觀眾,縱使是王公貴冑所作,也顯得俗不可耐。後世宮廷雅樂未必能雅,倒是山林野老、古寺枯僧還能離塵絕俗,就是這個道理。

明代發揚此理,遂使得雅樂至少還存在於古琴之中、琴人之間,實是莫大的貢獻。

龔鵬程|古琴豈能與當代古琴同流合汙?

(琴罷倚松玩鶴,明代文人琴趣如此。)

、崇雅黜俗中的問題

然而,明代琴學也不是沒有可商榷之處。

例如當時各種琴書均努力搜尋古曲古譜,恢復古代聲律、琴制、琴式、手勢、指法、曲調等等,雖然說努力離俗求雅,但愈來愈偏於技術性卻是明顯的事實,與琵琶古箏漸趨類似了。

陶淵明這種完全不會彈琴的琴家,也自此絕了跡。古琴“在意不在弦”之傳統,竟在此琴藝大昌之世嗚呼哀哉。

虞山派嚴天池、徐上瀛等未能悟此,只知意不可失,乃又離琴求意,仿詩家《詩品》、書家《書品》之法,象喻譬況,紛然雜出,提出了和、靜、清、遠、古、淡、恬、逸、雅、麗、亮、彩、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等幾十種“況”。

《溪山琴況》這樣的書,近代楊時百以來,備受推崇,謂是古琴美學鉅作,博碩士研究都寫了好多。不知此等況喻只是詩書藝術領域之初階。魏晉六朝的,孫過庭《書譜》已看不上,說之前“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非他所欲效法:“今之所撰,亦無取焉。”而徐上瀛之二十四況,比起唐代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其實又差了不少。

司空圖事實上也沒寫過《二十四詩品》。這本書,是萬曆以後才被人從《詩家一指》《枝指生書宋人品詩韻語集》《摘翠編》所述種種詩法中輯選而成,題名司空圖的。徐上瀛無辨偽工夫,喜其新鮮而仿用於琴藝上罷了。整體論述,相較於詩文書法批評之水平,也相去甚遠。

虞山派還反對明代另一派(謝琳、楊表正、楊掄等)琴歌創作的風氣。認為他們太受文字拘束了,過分強調“正文對音”,或借用古詩詞歌賦填入琴曲,或泥於一字一音,限制了音樂性的發展。

這與嚴天池等人愈來愈偏於技術性、音樂性是相關的,與他們在理論上講“和靜古雅”“清微淡遠”亦存在著內在的矛盾,因此接下來就還要面對檢討。

、乾隆的品味和識見

明末清初,虞山各派分頭競爽;到乾隆朝時,卻迎來了新的挑戰。主要的挑戰者就是乾隆。

乾隆的藝術品味和學問,向來未受重視,且常成為被揶揄的物件。實則帝王之中算是很不容易的,精勤尤非常人所能及。創作能力雖非上乘,眼皮子卻極寬,偶有識見,亦堪重視。

他編《四庫全書》時,就常翻閱,摘出訛誤,還要處罰紀曉嵐等人。《四庫全書》又不僅收書,更要為每本書寫題要,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後來成為學者讀書必備之津樑,可說功德無限。

但大家對於《四庫》,所知也僅僅如此而已。因為書編成後藏於深宮,遲至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陸續影印出版,所以之前幾百年間學界流通的只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沒真正讀過原書,當然不曉得:除了提要之外,乾隆還組織過小組人馬勘核過一些專題,琴學即其中之一。小組包括永瑢、王傑、董誥、彭元瑞等人。

例如經部樂類收的朱載堉《樂律全書》,一開頭就載有好多上諭、御製詩,然後是各參與審理的大臣對皇帝意見的覆議、補充、詮釋,成為難得的君臣論樂一整卷。

這其中,討論朱載堉《樂律全書》當然是一大重點。乾隆不同意朱載堉對律呂的新計算方式,認為新法違背了《律呂正義》的傳統,也不同於康熙的主張,所以召集諸大臣與朱載堉辯論。裡面涉及三分損益法、《測圓海鏡》、《數理精蘊》等等之剖析,足為朱氏諍友。

但律呂微茫,琴家未必能曉;對琴家切實有用者,大約僅下述各端。

龔鵬程|古琴豈能與當代古琴同流合汙?

、雅得太俗?

乾隆論琴,首辨雅俗。

若如箏琶,即俗。

用減字譜,亦俗。

吟揉注綽、抹擘撮掄,更俗,皆須擯棄。“俗譜唯禁小指,太古雅琴連無名指亦禁。若夫左手吟揉注綽,右手輕重徐急,古所謂淫聲,雅樂不用也。”

無論歌或彈,皆只一字一音,無取繁音曼聲。“所謂以一聲歌一言,即一字一音也。今《松弦管琴譜》以《關雎》一詩八十字演為十段,繁至數百聲。為免蹈楊傑所譏矣。”

所有古調,如南風歌、古琴操、神人暢、羑里、龜山、越裳,皆屬後人偽託。

所有指法、手勢,也都是三代以後逐漸增飾而成,非古法。

蔡邕五弄,嵇康以其為謠俗之曲;其後,唐世琴工各以聲名家,馬氏沈氏祝氏、裴宋翟柳,俱是自我作古。

至於今傳琴譜,更是唐代讌樂半字譜之遺,聲繁字多,故以減筆合形為之,曼衍攢簇、殊形詭狀,指法甚至多達右手七十二、左手九十種,均“自為一種聲音,借古立名耳。”

這些話,說的什麼意思?

如果你學過古琴,甚至拜師學過,那就最好了。因為它可能剛好把你老師的教導全給推翻了。

老師剛剛讓你買了一把伏羲式、仲尼式,或什麼式的古琴,教你彈著。右手輕重徐急、左手吟揉注綽,這個指法、那個手勢,忙個不了。

結果它告訴你:古代的琴根本沒那麼長。且左手不按弦,只用右手彈。散聲為主,實音次之,泛聲為鄭聲,傷雅;吟揉注綽,左右手那一套擺弄,更是“雅樂禁焉”。

你剛學了《南風歌》、《神人暢》或什麼你以為的“太古遺音”,它又提醒你:都是假古董,近代琴家借古立名罷了。

近代琴家借古立名之曲,就不能讓人彷彿於古,發思古之幽情嗎?它說:不,完全是兩回事。一古樸,一流麗,雅俗分疆呀,怎能同流合汙?

而且琴脫離了詩,純從音樂上求表現,還是琴嗎?“近世琴家所謂操弄者,皆無歌辭,而繁聲以為美。……朱長文謂三百篇皆可為琴曲,誠為卓見。然以三百篇為琴曲,斷不可以琴家操弄及細調瑣曲譜之甚明。”

龔鵬程|古琴豈能與當代古琴同流合汙?

(減字譜)

它說近世琴家“皆無歌辭,而繁聲以為美”的,指的就是明末虞山派:“派別流傳,有曰中州、曰吳、曰浙、曰閩。吳又分為金陵、虞山,皆各立門戶,互相詆諆。撰《松弦館琴譜》之嚴澂,乃明大學士訥之子,即虞山派之祖。故其譜,琴家以為師法。《琴旨》謂其刻意復古者,仍屬彼法,非古樂也。”

《松弦館琴譜》及清初程雄《松風館琴譜》都收入了《四庫全書》。可是,你也曉得元明以來琴譜很多呀,怎麼只收了這些?而且也不列入經部樂類,只放在子部藝術類,難道雅俗分疆,遂令乾隆、紀昀等人根本瞧不起琴譜,謂其不入品裁嗎?

是的!由明代琴學“崇雅黜俗”再進一發展,即是如此,連虞山派也看不上眼了。史上最講究復古求雅的琴、最強調大樂必簡的琴,非此莫屬。

方今,古琴復興,人人又豔說虞山派,自以為甚雅了。聽聽乾隆不中聽之言,消膨風、去矜氣,可能也甚好。

龔鵬程|古琴豈能與當代古琴同流合汙?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並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

現為中國孔子博物館名譽館長、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