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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推!《黃泥街》絕對是震撼人心的名篇佳作!

由 每日好書精選 發表于 舞蹈2022-12-05
簡介我逢人就問:“這是不是黃泥街

每天放幾百個屁是怎麼回事

強推!《黃泥街》絕對是震撼人心的名篇佳作!

第四章 黃泥街

那城邊上有一條黃泥街,我記得非常真切。但是他們都說沒有這麼一條街。

我去找,穿過黃色的塵埃,穿過被塵埃蒙著的人影,我去找黃泥街。

我逢人就問:“這是不是黃泥街?”所有的人都向我瞪著死魚的眼珠,沒人回答我的問題。

我的影子在火熱的柏油路上茫然地移動,太陽把我的眼眶內曬得焦乾,眼珠像玻璃珠似的在眼眶裡滯住了。我的眼珠大概也成了死魚的眼珠,我還在費力地辨認著。

我來到一條街,房子全塌了,街邊躺著一些乞丐。我記起那破敗的門框上從前有一個蛛網。但老乞丐說:“紅蜘蛛?今年是哪一年啦?”一隻像金龜子那麼大的綠頭蒼蠅從他頭髮裡掉下來。

黑色的菸灰像倒垃圾似地從天上倒下來,那灰鹹津津的,有點像磺胺藥片的味道。一個小孩迎面跑來,一邊挖出鼻子裡的灰土一邊告訴我:“死了兩個癌病人,在那邊。”

我跟著他走去,看見了鐵門,鐵門已經朽壞,一排烏鴉站在那尖尖的鐵刺上,刺鼻的死屍臭味瀰漫在空中。

乞丐們已經睡去,在夢中咂吧著舔那鹹津津的菸灰。

有一個夢,那夢是一條青蛇,溫柔而冰涼地從我肩頭掛下來。

關於黃泥街和S機械廠

黃泥街是一條狹長的街。街的兩邊東倒西歪地擁擠著各式各樣的矮屋子:土磚牆的和木板牆的,茅屋頂的和瓦屋頂的,三扇窗的和兩扇窗的,門朝街的和不朝街的,有臺階的和無臺階的,帶院子的和不帶院子的,等等。每座屋子都有獨自的名字,如“肖家酒鋪”,“羅家香鋪”,“鄧家大茶館”,“王家小麵館”,等等。從名字看去,這黃泥街人或許從前發過跡。但是現在,屋子裡的人們的記憶大概也和屋子本身一樣,是頹敗了,朽爛了,以至於誰也記不起從前的飛黃騰達了。

黃泥街上髒兮兮的,因為天上老是落下墨黑的灰屑來。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灰,一年四季,好像時時刻刻總在落,連雨落下來都是黑的。那些矮屋就像從土裡長出來的一樣,從上到下蒙著泥灰,窗子也看不大分明。因為落灰,路人經過都要找東西遮擋著。因為落灰,黃泥街人大半是爛紅眼,大半一年四季總咳著嗽。

黃泥街人從未注意過天色有蔚藍色,青色,銀灰色,火紅色之類的區別,因為他們頭頂的那一小片天老是同一種色,即灰中帶一點黃,像那種年深月久的風帆的顏色。

黃泥街人從未看到過日出的莊嚴壯觀,也未看到過日落的雄偉氣勢,在他們昏暗的小眼睛裡,太陽總是小小的、黃黃的一個球,上來了又下去了,從來也沒什麼異樣。他們只說:“今日有太陽。”“今日沒太陽。”“今日太陽好得很。”“今日太陽不怎麼好。”而到了盛夏,當屋外燒著烈焰,屋內變成蒸籠時,他們便氣哼哼地從牙縫裡嘟噥著:“把人曬出蛆來啦。”

黃泥街愛賣爛果子。也不知怎麼回事,果子一上市就老是爛的:爛蘋果、爛梨子、爛桔子、爛桃子、爛廣柑、爛葡萄等,有什麼賣什麼。街上終年飄著爛果子誘人的甜香味兒,使路人垂涎三尺。但黃泥街人一般吃不起水果,雖是爛的也吃不起,家裡小孩嚷著要吃,便嚇他:“爛果子吃了要得癌症的!”儘管怕得癌症,有時又買幾個飽飽口福。

黃泥街上人家多,垃圾也多。先前是都往河裡倒,因為河水流得快,一倒進去就流走了,乾乾淨淨。後來有一天落大雨,有一個老婆子乘人不注意,將一撮箕煤灰倒在飲食店門口了,邊倒還邊說:“煤灰不要緊的。”這一創舉馬上為人所發現,接下去就有第二、第三、第四個也來幹同樣的勾當。都是乘人不注意,但也都為人所發現。垃圾越堆越高,很快成了一座小山。先是倒純煤灰,後來就倒爛菜葉、爛鞋子、爛瓶子、小孩的大便等。一到落雨,烏黑的臭水橫貫馬路,流到某人門口,那人便破口大罵起來:“原來把我家在當垃圾桶用呀,真是殺人不見血!好得很,明天就打報告去市裡控告!”但是哪裡有空呀,每天都忙得不得了。忙來忙去的,過一向也就忘了打報告的事。一直到第二次落雨,才又記起控告的事,那第二次當然也沒去控告,因為又為別的事耽誤了。

黃泥街人膽子都極小,並且都喜歡做噩夢,又每天都要到別人家裡去訴說,做了什麼夢呀,害怕的程度呀,夜裡有什麼響動呀,夢裡有什麼兆頭呀,直講得臉色慘白,眼珠暴出來。據說有一個人做了一個噩夢,一連講了四五天,最後一次講著講著,忽然就直挺挺地倒下,斷了氣。醫生一解剖,才知道膽已經破了。“心裡有事千萬別悶著!”婆子們豎起一個指頭警告說,“多講講就好了。”

黃泥街人都喜愛安“機關”,說是防賊。每每地,那“機關”總傷著了自己。例如齊婆,就總在門框上吊一大壺滾燙的開水。一開門,開水衝她倒下來,至今她腳上還留下一個大疤。

黃泥街的動物愛發瘋。貓也好,狗也好,總是養著養著就瘋了,亂竄亂跳,逢人就咬。所以每當瘋了一隻貓或一隻狗,就家家關門閉戶,街也不敢上。但那畜生總是從意想不到的地方衝出來,行兇作惡。有一回,一隻瘋狗一口咬死了兩個人,因為那兩個人並排站著,腿挨在一起。

黃泥街人都喜歡穿得厚實,有時夏天了還穿棉襖,說是單衣“輕飄飄的”,心裡“總不踏實”,要“漚一漚,省得生下什麼病。”即算得了病,只要一漚,也就好了。有一年夏天,一個老頭兒忽然覺得背上癢得不得了,脫下棉衣來檢視,見棉花裡面已經漚出了好多蟲子,一條一條直往外爬。後來那老頭兒果然活了八十多歲。每次小孩熱不過要脫棉衣,大人就罵他:“找死!活得不耐煩了!”

黃泥街人很少進城,有的根本不進。據說原先沒有城,只有這一條黃泥街,所以大部分黃泥街人都是街生街長的,與城裡沒關係。比如說胡三老頭吧,就一輩子沒進過城。每當有人向他提起這個問題,他便矇矓著棕黃色的老眼,擦著眼屎做夢似地說:“從前天上總是落些好東西下來,連陰溝裡都流著大塊的好肥肉。要吃麼,去撿就是。家家養著大蟑螂,像人一樣坐在桌邊吃飯……你幹嗎問我?你對造反派的前途如何看?”

黃泥街的市民老在睡,不知睡了好多個年頭了。日出老高了開啟門,揉開惺鬆的小眼睛,用力地、嚇人地把嘴張得老大,“啊呀”一聲打出個大哈欠。如有熟人門前經過,就矇矇矓矓地打招呼:“早得很啊,這天,早!好睡……”說夢話一般。一邊吃早飯,一邊還在睡,腦袋一沉一沉,有滋有味。看線裝古書,看著看著,眼皮就下沉,書就掉,索性不看,光打呼嚕。上茅坑屙屎也打個盹,盹打完屎也屙完。站隊買包子,站著站著,就往前面的人身上一倒,嚇一跳,連忙直起。潑婦罵街,罵著罵著,壓壓抑抑冒出個哈欠來,一個之後,又有兩個,三個,還是罵,一罵一頓腳,一打哈欠。怎麼不瞌睡?春光宜人呀,秋高氣爽呀,夏天夜短呀,冬天不便做事呀,一季有一季瞌睡的理由。或者就乾脆一直睡到中午,省下一頓飯,少吃的理由是消耗得少。從街頭到街尾,小屋裡,馬路上,男女老少都在磕磕碰碰,東倒西歪,也不知怎麼就混了一天,咂著嘴嘆道:“真快!”真的,太陽又從街口王四麻家那爛茅屋頂上落下去了,黃泥街的日子怎麼過得這麼快呀?一眨眼工夫!連好好想一想都來不及!好像才睡了一覺,卻又過了一個季節。有什麼辦法,黃泥街又要睡了,家家關門閉戶,一些人家還留著一盞昏黃的小電燈,一些人家只留著黑洞洞的窗戶。而一到九點,所有的小電燈都要熄了。當整條街都閉上了最後一隻小眼睛時,就彷彿整條街都從這城邊上消失,找也找不到了。

黃泥街盡頭,緊挨著居民的房子,立著S機械廠。

S機械廠是黃泥街的獨生子。

S機械廠是唯一的在人們的心目中提高了黃泥街價值的東西。

廠裡有五六百人,大都是黃泥街上的居民。

S機械廠是生產什麼東西的呀?“鋼球。”人們回答。每隔半個月,就有幾十箱黑糊糊的東西從這個廠子裡運出去。這種鋼球是用來幹什麼的?沒人答得上。如果硬要追問,就會有人警惕地盯緊你左看右看,問:“你是不是上頭派來的?”如果還不走開,他們會繼續說:“你對合理化管理怎樣看?老革命根據地的傳統還要不要發揚?”直問得你滿腦子惶惑,轉背溜走了事。

誰也說不清S機械廠的廠史。

它立在黃泥街的盡頭,它是從來就有的。

S機械廠是從黃泥街生出來的,黃泥街上的市民講起S來,總是講:我們S是塊好肥肉,鬼子們看著看著,就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啦;我們S早就與上面有聯絡,我們這批人才都會要在黃泥街上小包車進,小包車出啦;我們S了不得,偌大的六棟車間何等威武,龍門刨的響聲嚇死過一個老婆婆啦;有人從城裡面打洞,要挖空我們S的地基啦,等等。

其實那被鎖在一張鏽跡斑斑的鐵門裡頭的S,是一點什麼看頭也談不上的。只有一棟辦公樓是新建的,但也早已蒙上了黑灰,結滿了蛛網。樓裡面又總是有一股茅廁的臭臊氣。六棟車間全是黑糊糊的,是以前的居民住房改的,窗子又矮又小,像一隻只鬼眼。窗旁扯著一些麻繩,麻繩上晾著一串串灰穗子。每當機床嘶叫起來,震動了大氣,灰穗就如柳絮揚花似地飄落。

廠門口有一口塘,人們叫它“清水塘”,其實水一點也不清,烏黑烏黑的,上面浮著一層機油,泛著一股惡臭。塘邊堆滿了廢棉紗和鐵屑,一直堆到塘底。誰也不曾看見魚類在這死水中生存,就連孑孓也不在這死水中生存。塘裡還總是浮著死貓和死鳥,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誰也沒看見這些東西掉進去。所以每當塘裡浮上一隻死貓和死鳥,S的人們總要圍觀、議論,直議論得東張西望,害起怕來,這才壯膽似地大聲說一句:“這鬼天,怎麼搞的!”然後藉故趕快離開。

後門那裡有幾個土堆子,據說原先是花園,但現在沒有了花,連樹也沒一棵,只有一堆長了綠苔的碎磚瓦礫,一些隨風飛來飛去的廢紙垃圾。偶爾也有幾隻麻雀在那裡歇腳,但並不久留。到今天那土堆下面還看得出一個填滿了泥巴的大坑,裡面埋著一副骷髏。自從那骷髏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埋到這裡,人們就看見這些土堆間常常流動著一個大鬼火,綠瑩瑩的,異常亮,土堆子都被照得亮晃晃的,像一個人打了燈籠在那裡轉來轉去。所以一到夜間,就沒人敢從土堆邊上經過。那劉鐵錘和別人賭了五塊錢,走到半路還是給嚇回來了。

車間外面到處是一堆一堆的東西,那是人們隨手扔在那裡的,扔了也就忘了。一個報廢的生鐵機床床身,一個生了氣孔的底座,一堆鏽壞的鋼球,幾隻缺了口的老虎鉗,一堆生鐵鐵屑,一律長著厚而鬆脆的褐鏽,有的又半截埋在地下,日曬雨淋,就與泥土混為了一體。人們也認為這些東西終將化為泥土,也就樂得懶去收拾了。

S機械廠曾經終日終夜地燃燒著吼著,吐出那些怪模怪樣的鋼球。黃泥街人傾聽著這吼聲昏頭昏腦地度日,年深月久,漸漸地就把這吼聲當作了自然界本有的音響。要是一覺睡醒,忽然聽不見那悶悶的吼聲,恐怕倒要大傷其腦筋了。

從前有一條黃泥街。

街上有一家S機械廠。

那裡終年瀰漫著灰塵。有纖細的小藍花從灰塵里長出來,古怪而刺眼。

那裡有一排排爛雨傘似的屋頂,成群的蝙蝠在夕陽的光線裡飛來飛去。

哦,黃泥街,黃泥街,我有一些夢,一些那樣親切的,憂傷的,不連貫的夢啊!夢裡總有同一張古怪的鐵門,總有那個黃黃的、骯髒的小太陽。鐵門上無緣無故地長著一排鐵刺,小太陽永遠在那灰濛濛的一角天空裡掛著,射出金屬般的死光。

哦,黃泥街,黃泥街,或許你只在我的夢裡存在?或許你只是一個影,晃動著淡淡的悲哀?

哦!黃泥街,黃泥街……

改變生活態度的大事情

這條街上的人們都記得,在很久以前,來過一個叫作王子光的東西。為什麼說他是一個“東西”呢?因為誰也不能確定王子光是不是一個人,勿寧說他是一道光,或一團磷火。這道光或磷火從那些墨綠色的屋簷邊掉下來,照亮了黃泥街人那窄小灰暗的心田,使他們平白地生出了那些不著邊際的遐想,使他們長時期地陷入苦惱與興奮的交替之中,無法解脫。

六月二十一日凌晨齊婆去上廁所,第一次發現男廁那邊晃動著一道神秘的光。據她自己說,當時那些灰白的星子一下就從茅屋頂上落下去了,屋瓦嘩嘩亂響,像有什麼東西在上頭跑過。她想抬起頭來看,但脖子軟綿綿的,她竟身不由己地在廁所邊上坐了下來。然後她便進入了一種意境,在那種意境裡,無數匹黑狗在廝咬,太陽緊貼著一蓬冬茅。她閉著眼,悠悠晃晃地想了一上午。當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她正把兩隻鞋脫下,用繩子穿好吊在耳朵上,圍著廁所繞圈子。在同一個時候,一個叫作王四麻的有絡腮鬍子的男人在門口的苦楝樹上掛了一個很大的糞桶,自己爬上樹,坐進那糞桶裡蕩起鞦韆來。盪到中午,繩子終於磨斷,糞桶砰的一聲落到地上,他自己也摔斷了一條腿。這一來他索性不起來,就在樹下打起了鼾。鼾聲如遠方大炮隆隆,震得整條街居民心神不定,一串一串地打噴嚏。事後他說,他爬上樹之前有一具無頭屍體在敲他家的後門,他一聽見那響聲就認定好事情已經到來,所以才坐進那隻糞桶。他在糞桶裡面的時候,聽見外面鞭炮聲響成一片,看見頭頂上硝煙滾滾。後來他在夢裡吸吮一個很大很大的桃子,不知不覺地喚出那個玫瑰紅色的名字:“王子光?!”最初有關王子光的種種議論,也就是由此而來。那當然是一種極神秘、極晦澀,而又絕對抓不住,變幻萬端的東西。也有人說那是一種影射,一種狂想,一種粘合劑,一面魔鏡……老孫頭則大言不慚地向人宣佈:“王子光的形象是我們黃泥街人的理想,從此生活大變樣。”他說這話時順手拍死了大腿上停留的一個蠅子。這個奸詐油滑的老頭,的確是個有眼力的傢伙,他一語便道出了真情。而真情往往是裹在濃厚的雲霧中的一顆暗淡的小星,一般人是覺察不到的。只有那種老於世故,而又永遠保持著天真純潔的人,才會在冥冥之中“悟出”它。老孫頭便屬於這麼一種人。他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如果在半夜,黃泥街人從視窗探出頭來看,就可以看到酒店門口的那棵枯樹上吊著一個黑糊糊的大傢伙,像一隻猿猴,那便是老孫頭。老孫頭從來不睡死,但老孫頭也從來不完全清醒。他在S廠守傳達,從未出過差錯,卻每天都將瘋狗放進廠內來,瘋狗一咬一叫,他就鼓著掌在廠內兜圈子,吹口哨,逗引激怒那些狗們。奇怪的是狗並不咬他。要是兩三天沒有狗來,他就趕好遠去找,再沒有,他便病倒了,蠟黃著臉,懨懨的,頭上包一塊溼毛巾打瞌睡,說:“頭疼,倒不如死了的好。”自從黃泥街出現王子光的陰魂以來,這老頭忽然脫掉身上那件汙跡斑斑的爛棉襖,打起赤膊來,並且頓時就變得雙目生光,精神抖擻,儀表堂堂了。他從什麼地方搞來一支氣槍,整日不斷地向酒店門口那棵枯樹射擊。第二天他又別出心裁,弄了許多彩色氣球掛在樹上,然後一個一個地擊落它們。他還提一桶涮碗水站在酒店的閣樓上,等候良久,然後胸有成竹地對準某個路人,朝他劈頭澆下。“閃閃紅星,光芒萬丈。”他拉住酒店的每一個顧客說,直說得自己容光煥發,鼻頭上長出一個小癤子。為了顯示自己精神面貌大改變,他還從那天起堅持每日吃一個爛梨子,而且當許多人的面專選有蟲眼的那個地方下口,很清脆地“格嘣”一聲,吃完之後便向圍觀的人揚言:“已經發現了王子光的某些蹤跡”,這種事與“一種虎紋花貓有直接的聯絡”,事實真相“不堪設想”等等。

如果沒有王子光這類事情,我們黃泥街也許永遠是一條灰暗無光的小街,永遠是一條無生命的死街,永遠被昏黃的小太陽靜靜地曝曬著,從來也不會發生哪怕一件值得永久紀念的小事,從來也不會出一兩個驚世駭俗的大英雄。然而從齊婆在廁所邊進入那種太陽和冬茅草的意境那一瞬間起,黃泥街的一切都改變了。矮小破敗的茅屋蠕動起來,在陽光裡泛出一種奇異的虎虎生氣,像是彌留之際的迴光返照,屋頂上枯萎的草向著路人頻頻點頭,宛如裡面灌注了某種生命的汁液。黃泥街新生了。為了慶祝這種新生,每人都在額頭上貼起了兩塊太陽膏藥,而且都壓抑著內心跳躍著的狂喜之情,一下子成為了一些性情文雅、語言含蓄的人。如有人問:“在天氣方面有些什麼新動向?”回答的人便諱莫如深地說:“從剛下過雨的泥土裡鑽出蚯蚓這種有靈性的小動物,看者該是何等的賞心悅目啊!”諸如此類。他們還一張接一張地往牆上貼標語,紅紙、綠紙和黃紙,上寫這類語句:“黑暗已經過去,光明即將來臨!”“好男兒志在四方!”“養成喝開水的文明習慣!”等等。終於在一天中午,袁四老孃腰纏一塊猩紅色的綢子出現在馬路上。當她跑起來的時候,成群結隊的大小妖鼠從山上向這條街道俯衝下來,腳步如石子落地“嘣嘣”作響。小屋裡的人都戴上黑色眼罩探出頭來,偏著頭聽了一會兒,忽然就嗚嗚地哭泣了,聲音響徹天宇……

在出太陽的日子裡

一出太陽,東西就發爛,到處都在爛。

(溫馨提示:全文小說可點選文末卡片閱讀)

菜場門口的菜山在陽光下冒著熱氣,黃水流到街口子了。

一家家掛出去年存的爛魚爛肉來曬,上面爬滿了白色的小蛆。

自來水也吃不得了,據說一具腐屍堵住了抽水機的管子,一連幾天,大家喝的都是屍水,恐怕要發瘟疫了。

幾個百來歲的老頭小腿上的老潰瘍也在流臭水了,每天挽起褲腳擺展覽似地擺在門口,讓路人欣賞那綻開的紅肉。

有一輛郵車在黃泥街停了半個鐘頭,就爛掉了一隻輪子。一檢查,才發現內胎已經變成了一堆漿糊樣的東西。

街口的王四麻忽然少了一隻耳朵。有人問他耳朵哪裡去了,他白了人家一眼,說:“還不是夜裡爛掉了。”看著他那隻光禿禿的,淌著黃膿,只剩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洞的“耳朵”,大家心裡都挺不自在的憂心忡忡地想著自己的耳朵會不會也發爛,那可怎麼得了呀?

這天氣,鐵也爛得掉。S大門上的鐵鏽就在一點一點地剝落,終於鏽斷了一根鐵柵。誰也記不得,鐵門內的人們更記不得,那灼人的、長滿白刺的小太陽在鐵鏽色的一角天空裡掛了多久了,好像它從來就掛在那裡。既然從來就掛在那裡,當然也就不去注意。S的人們不看太陽,然而S的人們用鼻子嗅氣溫,可說是敏感得不得了。一起點風,就把頸子縮下去,說:“冷了。”太陽稍一陰,又說:“筋骨裡有寒氣。”指指腦殼:“這裡面有潮。”邊講還邊劃劃手,好像那“潮”在跑出來,要趕開它。太陽稍一烈,就又不高興了:“今日又升了一度多,會要死人啦。”

在人們的記憶裡面,好久以來,就一直出太陽。由於某種原因,好久以來,鐵門內的四五百人就一直昏睡著。迷迷糊糊,眼屎粘緊了眼皮,愜意得直咂嘴皮,直流涎水。各式各樣的熱烘烘的夢,出汗的夢,從那些隨處亂堆的爛木板裡,從那些油汙的箱子上頭升起來了,形成一片夢網,其間又夾有獸叫似的各式鼾聲。痛快!太陽這麼好,太陽底下連蚊子也做夢的,連蒼蠅也做夢的,閻老五小腿的潰瘍上不就有好幾個綠頭的在做夢嗎?有一隻半醒的蒼蠅還暈頭暈腦地一下子就闖進了他那大大張開、流著涎水的口中。

冥冥之中,守傳達的老孫頭夢醒過來和人講起:“天子要顯靈了,有怪事出的。首先應該肯定,形勢一片大好……上面有個精神叫‘好得很’,是關於愛國主義精神的。什麼叫‘好得很‘?目前形勢好得很!上級指示好得很!我的意思是睡覺時不要把兩隻眼全閉上了,要張一隻閉一隻,要出怪事了。”太陽曬著磚牆,磚牆嗞嗞地作響,應和著老孫頭,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引出一個飽嗝,飽嗝又引出一個哈欠。聽的人也恍然應和著,眼皮耷拉下來,不久就糊里糊塗的了。

老孫頭的話誰也沒在意。然而老孫頭的話不久就靈驗了。

來了一個剃頭的。那人擔著一副油漬麻花的擔子,手裡晃一把雪亮的剃刀。他把擔子砰地一下頓在S門口,喊起來:“剃頭啦!”

裡面的人一齊往牆根貼去,驚恐地轉動小小的頭。

“來了?”

“來啦……啊?”

“剃頭啦!”那人還在喊,鼓著兩個有血絲的暴眼珠。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那眼珠裡射出的兩道寒光。

是時候了,天地間不是通紅了麼?西面牆上不是停留著一片火光麼?紅得就如剛流的血。

“塘裡漂著一隻死貓。”宋婆壓低了喉嚨說,也不望人,鼠子一樣貼牆溜行著。

“放屁!嗐,沒什麼死貓。”齊婆一把緊緊抓住那矮女人,想了一想,想起什麼來,一仰頭,一拍掌,漲紫了臉反問她:

“千百萬人頭要落地?”

“塘裡又漂上了死貓。”

“鬼剃頭……”

“千百萬人頭……”

“血光之災……”

所有的人都在傳說,一面說一面擔憂地看著西面牆上的那片血光。

“喀嚓喀嚓,什麼地方砍頭啦。”張滅資懵裡懵懂地告訴人,睜大了一對白眼珠。

大家一驚,臉上全變了色,連忙抬頭看。太陽怎麼那樣亮,那樣白?那亮,那白光明明是虛假的,明明隱藏著什麼陰謀。狗不是叫起來了麼?還有那鐵門,也沒人去碰它,不知怎麼老是咣噹咣噹地響?

“千百萬人頭要落地啦!”齊婆齜著牙,在廠內瘋跑著兜圈子,每遇到一個人就停下,用手從空中往下用死力砍去,口裡邊說:“全都要落地的。”

S的人們踱過來踱過去,惴惴地。那一天總有好多次,偷眼窺看西牆上那片刺眼的血光。看過之後,皺起眉頭來想一想,眯了眼來沉思,沉思也沉思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嘆口氣,想睡,又不敢。講話的聲音也變了,人人“嘶嘶”地啞著喉嚨。

“天倒是好。”沒話找話。

都等著。

終於等來了。

狗在黃泥街上叫著,賣爛肉的吆喝著,潑婦尖叫著,聲音彷彿從極遙遠的處所傳到S。“嗡嗡嗡,嗡嗡嗡……”像是許多蜂子在耳邊哼。裡邊的人被太陽曬得蓬蓬鬆鬆,迷迷糊糊,隨便搔一搔都“喳喳”作響,隨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霧,好天!

“剃頭啦!”暴眼珠又到了門口,手裡揚著雪亮的什麼東西,眼裡射出寒光。

被驚醒過來,都往車間裡躲去。

“同志們,上面來了一個文。”老鬱舉著枯柴樣的胳膊,三腳兩腳竄進來。“惡性毒瘡……有一個賊老是盯著我。最近有一種陰謀!我聽見一種‘嚓嚓嚓’的聲音,我轉來轉去的,到處都有這種聲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得了啦!

S的鐵門被老孫頭吱吱呀呀地關緊了。人人臉上晃著鬼魅的影子,陰陰沉沉,躲躲閃閃,口裡假裝講些不相干的事,心裡懷著鬼胎。

瞌睡竟沒有了。

“毒瘡的部位是在背上。”老鬱得意洋洋地說。

“他是誰?”

S的人們一式地朝空中瞪著白眼,哆哆嗦嗦地相互發問。問過之後,絞盡腦汁來想,東張西望,惶惶不安。望過之後,也還是瞪著小小的白眼,也還是那個問題:“誰?”

那文究竟是什麼意思,要查辦的又是什麼人,沒人說得清。何況黃泥街人是些堅定的、有教養的市民,不是那號愛刨根問底的怪物。查辦,就是查辦唄,有人硬要問,答不出,就鼓起眼,憋足了氣大吼一聲:“白痴!”把那人嚇個半死。

查呀查的,那個人總也查不出,搞得各自疑起心來:“總不會是自己吧?”費力地思前想後,還不放心地摸了摸背上,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生瘡。於是張大鼻孔到別人身上去嗅,嗅呀嗅的,白吸進許多灰塵,鼻孔的邊緣都變得墨黑。天氣又一天熱似一天,快到六月了,太陽也烈起來,黃泥街人按老習慣還穿著棉襖,當然就出毛毛汗。現在一緊張,真可講是汗如雨下。太陽底下一曬,臭烘烘的,要脫呢,又不敢,傷了風怎麼得了呀!

查辦儘管查辦,老孫頭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整天站在門口,逢人就宣傳:“目前形勢好得很!”

有一天楊三癲子宣佈他查出那個人了,不過他查出的不是一個人,卻是一隻蜥蜴。還講那蜥蜴就在街口王四麻家的牆上,早上他走那牆邊過,想用鉤子去鉤,那蜥蜴還向他吐了一口唾沫。開始別人還興致勃勃地聽他講,後來忽然記起:蜥蜴怎麼能傳播毒瘡?何況這癲子一句也沒提毒瘡的事。可見完全是胡說八道,吃飽了沒事幹。

後來又起了一種輿論,講生瘡的其實不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鬼,一個落水的死人化的落水鬼。S大部分人都見過那個鬼,但從未看清過他的臉,因他每次到S來總在臉上蒙一塊黑布,即算熱得大汗淋漓,黑布從不除下。那鬼很瘦弱,彎腰弓背的,一副窮酸樣子,走路總避著人,發出沙沙沙的響聲,有時還躲在黑角落裡吃點什麼撿來的東西。

“那鬼呀,我看是劉家鬼。”劉鐵錘開口說。

“什麼?!”齊婆暴跳起來,‘什麼劉家鬼,我看倒是我們齊家鬼。今天早上有一股陰風鑽到我房子裡來,我一嗅就嗅出來了。當時我還說了一句:‘好傢伙,來了!’不是他還有誰?”

“胡說八道,你這妖婆!”

“不要鬧個人意氣。”宋婆嘮嘮叨叨,“查到哪一天去呀?這樣出汗,這樣出汗,背上都結出一層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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