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林黛玉初進榮國府的表現，已經被當成謹言慎行的代名詞。

包括很多初讀《紅樓夢》的讀者，讀至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莫名產生林黛玉是個謙遜淑女的感覺，可隨著情節的推進，林黛玉再次出場的時候，她的性情驟然發生了變化。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先是第四回“薛寶釵進賈府”，因其品格端莊、容貌豐美，加之性格典雅溫柔，獲得榮府下人一致的好評，曹雪芹彷彿是為了“黑”黛玉一把，評價黛玉見寶釵廣受好評，內心便多了些悒鬱不樂之意。

第八回“寶黛做客梨香院”，黛玉的表現再次令讀者“大跌眼鏡”，紫鵑因擔憂天冷，命雪雁給林黛玉送來暖手爐，不料黛玉含沙射影，藉此機會敲打寶玉稱：

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第8回）

寶黛同出梨香院

除此之外，第七回林黛玉因送宮花，懟了周瑞家的；第八回又因李嬤嬤阻止賈寶玉喝酒，再次譏諷了李奶孃一頓……

與林黛玉初進賈府時，“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的謹言慎行相比，可謂是性情大變，是否曹雪芹刻畫林黛玉形象時出現了問題？

且論林黛玉之尖酸小性，乃是曹雪芹秉承古今美人必有一陋處之原則，有言道：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黛玉之尖酸小性，既是其陋處，也是其可愛處，孰是孰非只能任憑讀者自行評價。

林黛玉初見賈母

而細窺《紅樓夢》文字，筆者私認為林黛玉的形象並沒有出現所謂的“割裂”，我們不妨來做一個小小的對比。

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原著對黛玉的“謹言慎行”是這樣描述的：

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甲戌側批：寫黛玉自幼之心機。黛玉自忖之語。】——第三回

賈寶玉砸玉

與之相對照，再舉原著中林黛玉“囂張跋扈”之一例，便以第十八回“元妃省親”為例，林黛玉在作詩環節，就表現出了極強的囂張傲氣：

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庚辰雙行夾批：這卻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庚辰雙行夾批：請看前詩，卻雲是胡亂應景。】——第十七至十八回

即便面對的是高高在上的賢德妃，林黛玉也絲毫不怵，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元春命眾姊妹作詩的環節中，其他姊妹均是清一色的七言詩，只有林黛玉特殊，做了一首五言律，僅僅是為了應付差事，可即便如此，照樣壓過了李紈和賈家三豔。

賈元春淚眼見女眷

這兩處例子的對比，看似矛盾，實則核心是一致的，甚至包含在其中的林黛玉的個性，也是近乎嚴絲合縫的精準。

林黛玉作五言律的傲氣，自然不消多說，我們且論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時，為何“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是因為林黛玉膽小嗎？亦或者是林黛玉沒見過世面，被榮國府的陣仗給嚇到了？

自然都不是，林黛玉初進賈府，看似謹言慎行的性格底色，背後隱藏著的還是一腔傲氣，故而原著中“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甲戌側批寫得是：

寫黛玉自幼之心機。

林黛玉途經榮禧堂

也就是說，林黛玉謹言慎行的背後，藏著的並不是一顆膽小脆弱的玻璃心，而是精明細膩的心機，此處的“心機”內涵顯然偏向褒義，表明林黛玉冰雪聰明，能對突如其來的陌生環境，作出最適宜的應對方式。

這種心機對應了林黛玉進賈府的很多行為，比如面對邢夫人的苦留吃飯，黛玉婉言拒絕：

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

這話說得格外得體，很難想象竟出自一個幼女之口。

隨後拜訪王夫人，王夫人主動讓出賈政之主位給黛玉，林黛玉不需任何提示，立刻察覺以自己的身份，不適合坐主位，於是主動挑選挨炕沿的次座，禮數處處周到。

邢夫人攜黛玉拜見賈赦

晚間在賈母處吃飯，林家的規矩是飯後待食物消化再吃茶，賈家卻不同，林黛玉一一改正過來，初端上來的茶是漱口茶，次後才是飲用的茶，若是旁人，必定要鬧笑話，黛玉卻透過細細觀察，一絲一毫的錯誤都沒犯。

林黛玉以上行為，均是擔心一時間不適應環境，鬧出笑話，這種心理的潛意識還是驕傲在作祟，不願意被人挑出毛病，落下笑柄。

故而，謹言慎行和囂張不屑，看似是兩個相反的性格特徵，可放置在林黛玉身上，並沒有出現違和的情況，恰恰是林黛玉的心理機制在不同環境下的對映，透射出來的均是孤高自許的性格底色，如此寫法，也只有曹雪芹的筆力才能這般輕鬆駕馭。

榮國府的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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