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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前往的遠方》:單身初老,我現在很好

由 新京報 發表于 舞蹈2023-01-16
簡介《我將前往的遠方》,郭強生著,後浪文學·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22年8月照顧高齡父親,讓他變成更好的人開頭幾章寫自己照顧老父,頗使人共情

分手後對方問最近好嗎

幾年前《斷代》簡體中文版亮相時讓人驚豔,因為大陸讀者很久沒有讀到同類的書寫時代史的小說了。郭強生混合自己和同輩的笑與淚,以陰鬱筆調編寫出可為時代存證的泣血故事。如今他的散文集《我將前往的遠方》也引進大陸,同樣以自身經歷為原點,關注單身初老族的境遇。

《我將前往的遠方》:單身初老,我現在很好

《我將前往的遠方》,郭強生著,後浪文學·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22年8月

照顧高齡父親,

讓他變成更好的人

開頭幾章寫自己照顧老父,頗使人共情。但凡家裡有高齡失智老人的,就知道這一題的解決方案遠非“花錢請個保姆”或者“送養老院”這麼簡單。郭強生對此的省思,指向一個常被忽視的事實:父親在老去,而照顧老去的父親的自己,也同樣在老去。

原來衰老不是遙遠的靶,而是疾速的箭;是眼前的隧道,而不是腳底的深淵。M·奈特·沙馬蘭在《老去》裡那種極端的速老設定,將作為結果的衰老和作為過程的衰老之對比,放大到一種極端狀態,喚起觀者的恐懼。而郭強生照顧父親這件事,兩種不同的衰老疊加在一起,反而令他重新審視父子關係,以及衰老這件事本身。

他對父親的老年失能,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理解。比如相信父親不是失智,而是退化、遲緩、虛弱,“活到九十,應該是會累的”,甚至用了一個很妙的比喻,說父親靈魂內的自我意識並未消失,只是被困在一個機械有些故障、按鈕經常失靈的太空艙裡,很難接收訊息、傳達指令。這樣去理解衰老,相當溫柔。

郭強生描繪了一些細膩的場景,比如叮囑新來的印傭,喂餐時“還是要給他一雙筷子,即使他不用。不能用湯匙喂,湯匙讓他覺得等同失能。我監督著,看著印傭慢慢練習用筷子,一口菜,一口飯,而不是飯和菜都放在湯匙裡,一股腦全塞進父親的嘴巴。”此類細節中湧動的暗流,關乎在逆境中仍盡力保住父親的尊嚴,絕非未經親歷的人能夠杜撰。即便對比以表演細膩著稱的電影《困在時間裡的父親》,郭強生的書寫也不落下風。

然而郭強生家的情況另有一層特殊之處,即他單身。這當然是性取向和歷史交纏的結果,卻也受到個人的經歷、脾性和偶然因素所影響。問題是,當母親和哥哥先後離世,男友也突然分手,照顧父親餘生的重責就必然落在郭強生一個人肩上,沒有plan B可以備選。

身為兒子/照顧者/中年/單身族的郭強生,一方面唯恐自己發生意外先於父親離世,那樣父親就會老無所養,只剩悽風苦雨;另一方面他也難免要承受來自社會的壓力、歧視。例如有前輩就毫不避忌地說,老父無人可託付的局面,是對郭強生不結婚的“懲罰”。

對這番攻擊,郭強生當場禮貌回嗆,說這一切不是懲罰,反而讓他變成更好的人。像許多年過五十的人一樣,他學會放下強烈的感情,重新審視生命,去接受單身,接受孤獨。經歷了歲月的淘洗,如今他終於可以坦然說出:我現在很好。

透過照顧老父與感悟單身初老,郭強生在《我將前往的遠方》中塑造了和《斷代》十分不同的作者風格,很感性,也很堅韌。偶有雞湯味,不掩誠摯,無須苛責。

《我將前往的遠方》:單身初老,我現在很好

《斷代》,郭強生著,後浪文學·民主與建設出版社 2018年6月

寫給年輕人:

你們還沒這造化

書中其他篇章看似散開,其實仍圍繞主題。最精彩的是末章那篇對年輕人喊話的《老確幸》,字裡行間從無感、不屑,到幾乎帶著怨毒和鄙夷。檯面上的中老年人,十之八九都會說自己理解青年,欣賞青年,愛護青年。但郭強生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幾乎隔空對年輕人下了戰帖:“總得有人對你們說說實話了,而不是一味地肯定與鼓勵。”

光是這樣直接的態度,就值得稱賞。郭強生以過來人的姿態,指出年輕人沒有經歷過歷史,也就不懂得如何避免重蹈歷史的覆轍。他使用的筆調相當不討喜,容易給人倚老賣老的感覺,甚至故意挑釁地說,“你們還沒這造化”。

如果年輕人因此心生反感,或許真的誤會了他。他開炮的物件不是年輕人,而是他們所處的時代。他提醒年輕人警惕二分法思維,又說自己不會加入他們的戰場,寧當守護者。大陸讀者無從知道此文寫作的背景,但他對時下的不屑,是原原本本傳達到讀者的。

郭強生毫不掩飾自己許多方面的過時,比如很晚才接觸智慧手機,很晚才使用時興的社交平臺。對於被演算法和大資料主導的移動網際網路,還有制式化的當代都市生活,他更是充滿疑慮。從普通人的角度來看,這分明是個固執的中老年,拒絕搭上時代的高速列車。

不過,他自己不以為怪,語氣反倒透出自傲。他時常如白頭宮女,喃喃自語地數說舊時盛況。對五年級生的集體記憶,他如數家珍,尤其津津樂道於自己的青春歲月(像所有上了年紀的人一樣)。那時臺灣校園民歌崛起,經濟也正起飛。他說自己這代人曾經對愛拼才會贏、明天會更好深信不疑,付出一切卻似撲了空,因為在他看來,如今這些價值與理念都已落敗。

光憑這篇文字很難斷定郭強生下此結論的具體心路,但他筆調惆悵,讓人聯想起茨威格《昨日的世界》的類似段落。不妨比較兩者的表述:

19世紀在理想主義之中真誠地相信自己這個世紀正沿著一條無憂無慮的康莊大道走向“最美好的世界”。(《昨日的世界》)

曾經,我們天真以為人類一定是往更優秀,更文明的方向演進,明天一定會更好。(《我將前往的遠方》)

又如:

那是被理想主義所迷惑的一代人,他們抱著樂觀主義的幻想,以為人類的技術進步必然會導致人類的道德同樣迅速的提升。(《昨日的世界》)

曾經,我們相信科技文明與公民素養是提升生活質量的要素,從沒想到原本應相輔相成的利器,到今天成了彼此顛覆毀滅的矛與盾。(《我將前往的遠方》)

問題是,兩位作者身處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與社會,相隔一個世紀的人類所經歷過的事情,基本上也沒有可比性,何以讓他們產生了極相似的感觸?硬要解釋的話,或許是因為人性總有共通之處,科學主義與理性化有時也確實會反噬自由。

不過,茨威格念念不忘的是舊歐洲文化精神,結果兩次大戰,世界崩壞,一切秩序瓦解。茨威格最終選擇以身殉道,那種蒼涼與絕望,至今哀感頑豔。而郭強生在《我將前往的遠方》中談及時代弊病,卻只淺淺點出,並未條列事實、深入剖析。讀者空留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很難把握他的具體所指,自然也無從理解他為何竟和茨威格異代同悲了。

解決問題的女老師

為何變成問題本身

如果郭強生沒有看過去年的丹麥電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就太可惜,因為主人公的前男友阿克塞爾也許會讓他心生共鳴。阿克塞爾罹癌後,不再對新事物感興趣,開始重溫過去的東西。他回味自己自由的學生時代,討厭現在的年輕人被手機綁架。他偏愛由具體物件傳承的文化,反感空洞嘈雜的網際網路。他一遍遍重看自己喜歡的老電影。

看起來,阿克塞爾會是郭強生的知音。但阿克塞爾說,自己這樣做不是出於懷舊,而是因為恐懼死亡——畢竟他生病時還很年輕。郭強生不同,他已經快六十歲,對衰老並不只是未知的恐慌,更多了一份正視衰老的勇氣。

《我將前往的遠方》中還寫了不少人物,有素人如夜市老闆娘、前男友、中學老師,也有名人如小津安二郎、埃瑪妞·麗娃、加繆,總之都與老、病、死有關。

重精神而輕物質享受的郭強生,文藝掌故當然熟諳。小津與加繆未婚,和老母一起生活;麗娃直面衰老,晚年的金棕櫚名作《愛》更聚焦失能老人照護過程的悲苦與殘酷。郭強生特別稱賞麗娃敢於在衰殘之年重回銀幕,“不僅勇敢,更是一種慷慨與慈悲,她讓舉世目光終於正視了老為何物”。透過親身照顧老父這層特殊濾鏡,郭強生對文藝名人的處境與選擇心有慼慼。從這種角度對他們作解讀,比普通的文藝評論更多了一層理解之同情。

後半本寫得好的,首推《荼蘼與玫瑰》。這篇回到了郭強生的勝場,他重拾陰鬱之筆,感情如注,“像被激怒的野狗一樣的人永遠是我,如玉石散發著熠熠冷光的永遠是你”,文字極重。即使只是浮光掠影地回憶幾幕相交,用第二人稱塑造出的人物早已躍然紙上。簡體版雖替換掉了書中一些字眼,但保留幾朵荼蘼與玫瑰,讀者便也不能一味用辣手摧花來苛責了。

《粉筆與華髮》也讓人眼亮。美麗文藝的女老師退休後,原以為可以開啟華麗的人生下半場,卻為了照顧老母而丟掉自己的愛好、擅長、隱私、個性,甚至失去了作為獨立個體的尊嚴。她任由母親和兄弟羞辱為“神經不正常”,長期承受汙名化。老師從想要解決家庭內部養老問題的人,變成了家人眼中的問題本身。這個郭強生親歷的故事讀來讓人心驚。案例雖不典型,但郭強生憑藉獨特的慧眼將它單寫一篇,以提醒讀者:照顧高齡老人這個社會議題,具有比表面更復雜的維度。

早些年,郭強生還有另一本自傳體散文集《何不認真來悲傷》,關於家人的故事,那本吐露得更多。而《我將前往的遠方》以照顧老父為主線,透過對老、病、死的進一步感悟,重新思考人生下半場的尊嚴、使命與答案。

畢竟,老去是個普世的困境,誰也逃不過。

文/柯小山

編輯/張進 申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