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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讀拉美|尋找“我們美洲”的表達

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舞蹈2023-01-27
簡介因為在這兩篇文章中,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從“表達”這一角度集中闡述了他對西語美洲文化身份的理解及其最為核心的觀念,“表達”的問題不僅是這一本書的主題,還是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在整個學術生涯中持續關注的一條主線和核心問題

古巴英語怎麼寫

【按】《尋找我們的表達》(Seis ensayos en busca de nuestra expresión)是來自多明尼加共和國的拉美著名思想家、美洲現代主義代表人物之一佩德羅·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的代表作,2022年6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啟書局引入國內。譯者蔡瀟潔老師,博士畢業於西班牙薩拉曼卡大學,現為首都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合譯有《堂吉訶德沉思錄》等。本文來自“真讀書”讀書會第104期的讀書報告。中國社科院拉美所的“真讀書”讀書會由該所副研究員譚道明發起,主要圍繞拉美經典著作進行精讀活動,已經持續數年。

真讀拉美|尋找“我們美洲”的表達

[多明尼加]佩德羅·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尋找我們的表達》,蔡瀟潔譯,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啟書局,2022年6月版《尋找我們的表達》是一本“新書”,從中譯本出版時間上來看,的確如此,它在今年7月份才出版;然而從作品的寫作時間來看,它其實並沒有那麼“新”,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寫於1928年,到現在有接近100年的時間了。從20世紀西語美洲文學、文化史,甚至教育史研究的角度來說,《尋找我們的表達》都是一部不應被忽略的經典著作,在當下西班牙及拉美很多大學的文學系課程設定裡,這本書經常作為必讀書目。

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其人其事

我們首先從最基本的層面來了解一下作者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其人,側重觀察他與西語美洲現代主義的關係;在介紹其生平的過程中,我還會把我所讀到的目前學界一些比較新穎的評述與大家分享。

佩德羅·恩裡克斯·烏雷尼亞是20世紀西語美洲一位重要的批評家、文學史編者,也是美洲現代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寫作涉及詩歌、散文等不同體裁,而文學史批評、教育研究和涉及語言與文化問題的各類雜文是他寫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代表作有《尋找我們的表達》、《西語美洲文化史》和《西語美洲文學流派》等。

恩裡克斯·烏雷尼亞於1884年出生在加勒比島國多明尼加共和國,來自一個名副其實的知識精英家庭。他的父親是一位醫生,熱衷文化事業,積極參與政治,曾任多明尼加外交部長,並且在短暫的時間內出任過共和國臨時總統。多明尼加這個國家的近代歷史跌宕起伏,在共和國成立之後數10年間不斷遭受鄰國海地的侵襲,後來又經歷了西班牙殖民的反覆和美國的長期干預甚至直接佔領,國內政黨鬥爭劇烈,政權更迭頻繁,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的父親雖曾出任共和國總統,但很快就被迫流亡國外。“流亡”這個詞也因此與恩裡克斯的人生密切相關。

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的母親薩洛梅·烏雷尼亞是一位頗有聲望的女詩人和教育家,她曾在聖多明各建立起一所師範學校和一所女子學院。在這個文化氛圍濃厚的家庭中,當時教育文化領域的知名人士都曾是座上客。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在11歲之前接受父母的家庭教育,他從童年時期開始就對戲劇和文學懷有強烈興趣。在《尋找我們的表達》中,他不僅用一種個性化的方式來闡述西語美洲文學史,其中還有一篇文章其實可以說是他的觀劇史,即《走向新戲劇》一文。

雖然童年幸福安穩,但身處經受殖民與後殖民複雜歷史的弱小國家,他的人生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時代的影響。恩裡克斯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國家之外度過。1901-1904年,他在紐約生活和接受教育,在哥倫比亞大學學習英語、戲劇文學等課程。美國的學術文化以及早期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文學都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1904-1906年,他隨家人前往古巴,積極參與當地的文化活動,20歲時出版第一本書《批評隨筆》。後來,他又在墨西哥生活了大概8年時間,1914-1916年被迫捲入多明尼加國內的複雜政治活動,然後再次前往美國。他在華盛頓當過記者,在明尼蘇達大學學習、任教,並獲得了博士學位,研究方向是西班牙語詩歌中的不規則韻律學。1921年,他受著名思想家巴斯孔塞洛斯邀請返回墨西哥,三年後又遷往阿根廷,從1924-1946年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阿根廷度過,直到逝世。

墨西哥和阿根廷是恩裡克斯從事學術及文化活動、對西語美洲文化產生影響最重要的平臺,他的個人經歷如同一塊重要的拼圖,參與構建了20世紀上半葉西語美洲現代主義的文化版圖。那麼,他當時參與的具體活動有哪些呢?比如,參與《公正報》和《現代雜誌》的編纂,組建墨西哥會議協會,積極推動羅多的《愛麗兒》在多明尼加、古巴、墨西哥等地的出版與傳播。他還撰寫過一篇關於《愛麗兒》的學術研究文章,產生了較大影響。

1909年,他參與組建了墨西哥青年協會,這是一個推動墨西哥現代主義運動的重要組織,其成員不僅有詩人、文學家,還包含律師、史學家、畫家等近百人,涉及到社會生活的不同領域。在這個組織的成員中,有一些大家比較熟悉的名字,比如說阿方索·雷耶斯、安東尼奧·卡索、巴斯孔塞羅斯等,而恩裡克斯·烏雷尼亞也是青年協會的核心成員之一。在青年協會中,他提出的“美洲烏托邦”理念值得重視,在其著作《美洲烏托邦》中有具體闡釋。概括來說,他主張在充分認識到各個國家間差異的基礎上,捍衛中南美洲國家的共同利益,構建自己的文化身份,透過無數仁人志士滿懷信仰的不懈努力和精誠合作,實現“對完美的追求”和現代化的理想。

透過恩裡克斯的生平活動,我們對於“現代主義”有了一種純粹文學形式之外的更加豐富的理解,西語美洲在當時當地的現代主義運動是一個範圍廣泛、涉及社會生活不同領域、具有多種形式的社會文化現象。

大家可能最近經常見到一個說法,稱恩裡克斯·烏雷尼亞是“拉美文學的立法者”,這個詞可能是我們西語研究相關領域的學者提出的一個形象性概括,我認為是比較貼切的。所謂“立法者”,大概就是制定規則的人,制定規範的人:作為語言學者,恩裡克斯的韻律學研究《十一音節詩》發表在《現代雜誌》,在當時的學界產生較大影響;在文學方面,他直接參與了對墨西哥文學經典的重新定義,如對阿拉爾孔“國家化”的研究,還受邀與路易斯·G·烏爾比納和尼古拉斯·蘭格爾共同編著《百年選集》,這是墨西哥國家政府組織編寫的一部獨立時期墨西哥文學選集;他與阿瑪多·阿隆索共同編寫的《卡斯蒂利亞語語法》也可謂在語言層面上進行的“規定”。透過以上的活動,可以看出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如何試圖用一種理性的方式對拉美文學進行梳理、歸納甚至定義。

另外,我在閱讀中還發現一些與恩裡克斯同時代的學者對他的描述,從中我們能夠大致勾勒出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的一副更加生動的面孔。例如,霍斯托斯、何塞·馬蒂和羅多都曾對他有過論述,羅多稱“想要了解萊澤馬·利馬的表達美洲主義,首先要透過恩裡克斯·烏雷尼亞”。他與阿方索·雷耶斯是同代人,比博爾赫斯稍早,與馬里亞特吉和阿方索·雷耶斯的友誼也廣為人知。阿根廷作家埃內斯托·薩瓦託作為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的學生,曾以感性的文字進行回憶,稱他是一個師德垂範的人物,一位非常好的老師。這一點我們在博爾赫斯和阿方索·雷耶斯的論述中也都曾讀到,阿方索·雷耶斯在恩裡克斯逝世10週年的一篇悼文中稱他是蘇格拉底的化身。這些學者們都提到恩裡克斯對學生髮自心底的尊重,他耐心傾聽,認真思考,然後會進行啟發性的引導,這顯然會讓人聯想到蘇格拉底的啟發式對話模式。

當然,我還讀到阿方索·雷耶斯在描述他的生活時,說他“無法休閒的過日子,他的生活“內裡秩序井然,外表一塌糊塗”,這可能是作為親密的朋友才能瞭解到的生活中的一面,竟然與蘇格拉底也頗有幾分神似。

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的逝世也是在當時知識界產生較大震動的事件。在與阿豐索·雷耶斯的通訊中,他曾抱怨日益繁重的學術工作逐漸侵蝕著自己的健康。晚年,他奔波於拉普拉塔和布宜諾斯艾利斯兩所學校任教,往返於兩地的火車是他慣常搭乘的交通工具。1946年5月11日,這位辛勤而疲憊的大師在列車上因突發腦溢血離開了人世。

1966年,以他名字命名的佩德羅·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國立大學在多明尼加建立;1971年,多明尼加設立國家圖書館,並將其命名為佩德羅·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國家圖書館,這是他的祖國多明尼加共和國對這位為西語美洲現代文化發展做出傑出貢獻的思想家、人文主義者和學者所表達的敬意。

《尋找我們的表達》其書

接下來,我們來看《尋找我們的表達》這本書,它是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的代表作,也是其流傳最廣的作品之一,奠定了恩裡克斯“美洲的大師”的地位。有學者稱“這本書是一個高峰,也是一個起點,記錄著恩裡克斯早期作品及其後來的寫作中所要表達的思想,使我們可以整體性地理解他的作品,將每一個片段鑲嵌到由淵博的學識構成的強韌框架中,他以此逐步搭建出一座理想的大廈,有了這本書之後,沒有什麼是零散的,沒有什麼會被遺漏。”可以說,這本書在他的研究和寫作中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

該書於1928年由阿根廷巴別塔出版社出版,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同一年,馬里亞特吉的名作《關於秘魯國情的七篇論文》也出版了,該書由白鳳森老師於1987年譯入。相較之下,《尋找我們的表達》到2022年才第一次被譯成中文,終於也算是雖遲但到吧。該書原題為《雜文六章:尋找我們的表達》,但是實際收錄的文章共九篇。在作者看來,一個共同的主題使這九篇文章產生了內在聯絡,那就是“這些雜文因為我們的美洲的精神這個基本主題而產生聯絡:它們是關於我們的表達的研究,過去的和未來的表達。”

接下來,我們終於可以一起來翻開這本書,我領讀前兩篇——《不滿與承諾》和《我們的文學史之路》。

《不滿與承諾》

《尋找我們的表達》中這9篇文章,並不是按照時間先後順序排列,也不是在一段集中的時間內寫成的,它們是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從事文學工作十五年中分散發表的文章,來自報刊雜誌、學術會議或他在某些書籍中撰寫的序言。其中《不滿與承諾》和《我們的文學史之路》都曾單獨成篇,被各類選集、研究頻繁徵引,兩篇文章產生的影響甚至超過了該書整體的勢頭。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在這兩篇文章中,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從“表達”這一角度集中闡述了他對西語美洲文化身份的理解及其最為核心的觀念,“表達”的問題不僅是這一本書的主題,還是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在整個學術生涯中持續關注的一條主線和核心問題。

在準備導讀文稿的過程中,我曾試圖透過分類或表格的方式對恩裡克斯的文字進行歸納,然而我發現,恩裡克斯本人就是一位非常擅長歸納和精準表述的學者,很多時候我們的概括完全無法做到比他自己表述得更好。對此我們倒也不必太過自責,因為就連馬里亞特吉也在書評中說:“在品評恩裡克斯·烏雷尼亞這本書時,每一步都很難不逐字逐句引用他的話。”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就乾脆也用這樣一種略顯笨拙但誠懇的方式和大家一起來回顧這兩個章節。如果能夠做到在此基礎上稍加品評,也算多少達成了我們的初衷。

首先,我們看到,在《不滿與承諾》中有一個開場白,簡明而有力地提出了主要議題,就在這一段:“我們剛剛走出殖民的濃霧,來到獨立的絢麗陽光下,搖動著羞澀的精神,宣佈自己是未來的主人。”19世紀,隨著拉美各國先後獲得政治上的獨立,如何去實現文學上的獨立,如何找到屬於拉美自己的獨特文化身份,是知識分子們所關注的重要議題,也就是恩裡克斯所說的“要像在政治上[享有權利]那樣享有藝術的公民權,以及帶有國家色彩的文學。”他看到,“三十年後的今天,在西班牙語美洲重新出現了不安的年輕人,他們對前輩感到惱火,認真地付出努力,試圖尋找屬於我們自己的純正的表達。”其中“不安”的年輕人,他們對前輩的“不滿”等措辭,已經讓我們感到了熟悉的現代主義氣息。

在“傳統與反叛”這部分,可以看到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經常使用的一種論述方式,那就是從看似二元對立的兩個概念入手來闡釋問題,比如“傳統”與“反叛”,a和b看似是對立和矛盾的,然而透過對概念深入細緻的辨析,使人意識到表面的對立未必真實存在,除了對立之外還會存在其他聯絡,從而使得對概念的理解進入了新的層次。

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類似的二元關係論述,例如前文的“不滿“與“承諾”,後文“歐化的渴望”與“天生的活力”,都是如此。在“傳統與反叛”這部分中,恩裡克斯對“封閉的克里奧爾主義”和“狂熱的愛國主義”持懷疑態度,透過對中世紀和文藝復興的回顧,辨析“標準化的表達,一種完美而普遍的規範”和“個性民族或者地域的表達”在西方文化史中的屢次交鋒,一直梳理到他所在的時代具有現代主義思潮的“反叛”。

在“語言的問題”中,他說明,“這個問題在所有的藝術中都被提出,但是在文學中卻有雙重複雜性”。比如音樂家大可拒絕歐洲的音調,使用依舊保有生命力的本土系統進行創作,然而在文學領域,這個問題卻是複雜的、雙重的。因為詩人和作家們必須用“從西班牙學來的語言”進行表達。殖民地國家用殖民者帶給他們的語言,怎麼樣去發出自己的聲音?這確實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那麼,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恩裡克斯在書中提到,有一些學者思考過迴歸土著語言,但是這很可能意味著作品失去公眾性,因為能讀懂的人極少;創造一種屬於自己的語言?甚至也有人懷著瘋狂的願望說可以創造出幾種克里奧爾語來。

在恩裡克斯看來,這些方法都不可行。在西語美洲國家,人們還是需要用西班牙語寫作:“我們不拒絕用西班牙語寫作,我們關於自身原創性表達的問題也由此開端,每一種語言都是思想和感覺方式的結晶,每一種語言的寫作都浸染著某種晶體的色彩,而我們的表達需要付出雙倍的努力才能超越紅色與黃色,獲得屬於自己的色調。”

在接下來的“美洲主義的若干方案”中,他列舉出當時人們已經進行的若干嘗試,包括以描寫自然為主的方案、印第安人的方案、克里奧爾人的方案,還有“另外一種美洲主義”等等。他以寬容的態度認真對待每一種試圖解決問題的嘗試,並在最後提出一個重要的標準,那就是“唯一的規則就是使主題永遠圍繞新世界,無論詩歌、小說還是戲劇,無論評論還是歷史。”這就是說,文學創作的一條首要原則是應當去關注當下的、新的、真正的問題。

在“歐化的渴望”和“天生的活力”這兩部分,恩裡克斯追求平衡與綜合的態度體現得更加明顯,他反對任何一種孤立的、極端的解決方式,“所有的孤立都是幻想出來的”,並堅定地宣示“孤立不僅是幻想出來的——交流網路之上孤立無從談起——而且我們有權以任何我們願意的方式取材於歐洲:我們有權享有西方文化的一切果實。”

我想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的世界主義傾向還是比較明顯的,在這一點上也跟後來的博爾赫斯形成一定的呼應:“讓我們坦然接受一個不可避免的複雜情況:我們在表達自己的時候,除了存在一個獨立的、源自我們自身生活的、有時具有印第安傳統的部分,還同時存在另一個本質性部分,它是我們從西班牙吸收來的,儘管它僅僅是某種框架。讓我更進一步說明:我們不僅用卡斯蒂利亞的語言寫作,而且還屬於羅曼語族,羅曼語族仍舊是一個共同體,一個文化的整體,它從羅馬文化的羽翼之下發展而來;我們屬於——根據薩米恩託反覆述說的語句——羅馬帝國。”

他認為,西語美洲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屬於羅曼語系的,是西方世界的一部分。然而在認同歐洲主義者應當主張他們一切權利的同時,“也要安撫忠實的克里爾主義者,提醒他們羅曼語族作為一個整體,作為文化的集合體,而且存在一個領導性中心,並不會對任何獨特性造成決定性障礙。”因為“各個民族的原初特性特徵源自他們的精神本質和他們天生的活力”。就這樣,他將兩股看似對立的思潮進行了協調與整合,承認了西語美洲文化的兩大淵源。

“對完美的渴望”可以說是這篇文章的點題之筆。博爾赫斯在一篇書評中也引用了下面這一段話:“現在我們踏上通向複雜的宮殿,通向我們文學渴求的令人疲倦的迷宮之旅的邊界,尋求我們獨特而純粹的表達。我相信我會牽著那條一直引導著我的隱秘線索找到迷宮的出口。這條引導直線就是堅信表達只有一個秘訣,那就是深入的耕耘,努力使表達變得純粹,深入到我們想說的事物的根源,帶著對完美的渴望去潤色去定義。(……)當一種藝術直覺被忠實地表達時,則不僅包含著普遍性的意義,還包含這種表達的精神本質,以及孕育這種精神本質的一方水土的味道。”

在叫做“未來”的最後一部分,恩裡克斯作為一名敏銳的文化學者,提出了一種預見:“只有一種恐懼阻止了我,我很抱歉用一個悲觀的音符擾亂希望的歌唱。現在我們看起來的確是在朝向一個確定的港口航行,可是我們會不會遲到?未來的人還會對藝術和文學創作,對完美地表達精神世界的高階需求感興趣嗎?”“我們今天的藝術和文學已經不再記得它原有的重要功能;現在只剩下遊戲……藝術淪為娛樂,最多算作是智力的娛樂,頭腦的煙火表演,並終結於厭倦。”然而作者並不願以悲觀的論調結束,他做出了一個能夠鼓舞人心的宣示:“只要藝術和文學尚未終結,我們就有權認真的思考未來。我們將把裝有為數不多的珍寶的那個質樸的小盒子變成百寶箱,並且毫無畏懼地在上面加蓋一個用我們自己的語言寫成的封章,因為未來西班牙語世界的精神軸心必將轉移到大西洋海岸的這一邊。”

前些天我在豆瓣上看到一些豆友的評價,他們從這段話聯想到1960年代的拉美文學爆炸,認為文學爆炸成功地印證了恩裡克斯·烏雷尼亞的這一預言。至少在文學上,西班牙語世界的軸心似乎真的在幾十年後轉移到了大西洋海岸的這一邊。我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表述。

《我們的文學史之路》

第二篇《我們的文學史之路》是恩裡克斯作為一名文學史研究者,在對待他的研究物件,即文學史的時候所做的一些學術方面的思考。首先,他認為要有一個評判的標準,也就是我們讀到的“值表”一詞。這個問題在今天看來依舊具有價值。在文學史中可以看到很多的名字,但是如何判斷一位作家或一個作品比另外一個更有價值?用他的話說,“有必要使用一些值表,列出那些核心的名字和必讀書目。”其次,恩裡克斯所研究的文學史範圍,在當時應屬於現當代文學史,也就是從19世紀到20世紀的前20年。然後,我們還可以看到恩裡克斯對於當時文學史研究的困難所進行的估計,例如西語美洲所面臨情況的複雜性,以及選擇的難題等。因此,如果我們設身處地試圖迴歸當時當地的歷史語境,恩裡克斯等學者所作的工作其實是一件具有開拓性的事,儘管在今天看起來或許已經順理成章。

在這一篇中有幾個部分引起我的關注,下面將稍作提及。在“各種民族主義”這部分,他提到有兩種民族主義,一種是自發的,還有一種是完美性的,而後者才是“一個民族的精神的高階表達,具有強大的力量、持續性和擴張性”。談到是否應該區分西語美洲和西班牙的文學,他認為“我們的文學和西班牙文學有區別,不得不對它們加以區分,任何一個研究者都知道。不僅如此:在美洲,每一個國家,或者每一個由國家構成的群體,在文學上都有其獨特的特徵,儘管我們使用的是來自西班牙的語言,儘管我們接受著來自歐洲持續不斷的影響。但是這些區別和英國與法國、義大利與德國之間的那種區別一樣嗎?不是的;它更像是存在於英國和美國之間的那種區別。這區別會越來越明顯嗎?有可能。”

接下來,在“美洲與浮誇”中,他迴應了當時對於西語美洲寫作的一種批評聲音,拒絕接受“浮誇”的標籤,認為虛張聲勢並不是當時的文學創作最大的弊病,“有些美洲國家,如墨西哥和秘魯,就很少虛張聲勢。我們甚至有沉靜、細膩、節制的文學潮流或流派;自現代主義至當下,這些流派趨向於佔據主導地位。”

所謂的節制,西語原文是“discreto”,是我們在恩裡克斯這本書中經常見到的一個詞。我認為這是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對自己的寫作和治學的一種要求,也是一種他非常推崇的表達風格。

“歐洲的失色”這部分與後面的“繼承與模仿”在思路上一以貫之。我們從中也可以感受到鮮明的現代主義思想印記。首先,他承認歐洲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扮演引領者的角色,然而隨著歐洲逐漸失去了百年來的統治地位,“我們並沒有屬於自己的指南針,同時還失去了別人的一個。”這表達出一種不安,同時也是一種機遇,具有明顯的現代主義特徵。恩裡克斯發問:“歐洲——這不安之地——還能回到以前遵循公認法則時那種令人舒適的統一狀態嗎?我們還能再做回溫馴的學生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也自然地進入下文“繼承與模仿”的辨析。

恩裡克斯認為模仿並不是問題,任何一種文化最初都曾從對外國的模仿、影響,甚至借用中受益的,但並不會就此失去原創性。真正的問題在於過度模仿,即缺乏創作慾望、缺乏原創性的模仿,而在恩裡克斯看來,這一點正是20世紀初西語美洲文學的一大弊病。

最後的“歷史和未來”是一個有力的總結,恩裡克斯提出“我們的精神生命有權擁有兩個源頭:西班牙源頭和印第安源頭”,並且再次強調要關注新的問題、新的形象。至於如何去表達,“唯一可以走通的一條路就是跟隨我們為數不多的有力的作家,踏上追尋完美之路,將虛榮的業餘者文學、慵懶自在和無知的即興發揮統統拋卻,達到清晰和堅定,直到精煉而純粹的精神在我們的創作中顯現出來。”

小結:三個關鍵詞

前兩章的閱讀到此基本結束,我想舉出《尋找我們的表達》的三個關鍵詞,以此來進行一個小結。其實這本書的書名就已經很好地進行了概括:“尋找”、“我們”和“表達”這三個詞都值得我們去細細品味一番。

首先,“我們”究竟指誰?恩裡克斯·烏雷尼亞來自加勒比小國,但他也在美洲的重要國家墨西哥和阿根廷生活過,還擁有在美國生活和學習所帶來的比較廣闊的世界視野。我們在他的表述中可以讀出他的態度,就是以一種剋制而又堅定的姿態宣佈自己作為西方世界知識分子的同等地位。就像他認為“有權繼承西方文化的一切果實”,在他的思想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全球化的視野和世界主義傾向,這一點在20世紀初的知識分子中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

其次,“表達”這個詞,其實是恩裡克斯·烏雷尼亞整個學術生涯中的一條主線。與烏納穆諾類似,他認為在表達中包含著思想和精神;作為一位從事語言研究的學者,他對於語言本身賦予了很大的寄託,認為“表達”是文化身份的一種體現形式。

第三,“尋找”也是一個關鍵詞。恩裡克斯所推崇的烏托邦並非是一個最終需要抵達的所在,而是存在於處於尋找狀態的過程中。而文學寫作恰恰可以成為一種構建文化身份和自我認同,實現烏托邦理想的重要途徑。關於這一觀點,我們可以從他的《美洲烏托邦》裡找到更多的論述。

最後,我想再提出兩點尚未成熟的思考,與各位師友一起探討。第一,包括恩裡克斯·烏雷尼亞在內的西語學者選擇用散文這一文體來表述思想的問題。近幾年我們國內的一些研究者也開始關注到這一點。在西語中,“ensayo”是一種可以承載豐富內容的常見文體,根據內容與風格的不同,我們在中文中可以將之稱為散文、雜文、甚至有時還可叫做論文。很多西語學者用ensayo這種文體來表達文藝觀點、教育思想甚至哲學思考,如西班牙的烏納穆諾、奧爾特加·伊·加塞特,墨西哥的帕斯等等。他們表達哲思的方式,讀起來也是非常優秀的散文,不同於現代西方哲學主流的科學式論證,然而其寫作文體的文學性並不對思想的邏輯性和深度表達產生阻礙。西語學者的文學散文式寫作,或許可以促使我們進一步思考現代哲學可能存在的不同思維路徑和表達方式。

最後,我所看到的西方學界近幾年關於恩裡克斯·烏雷尼亞比較新的討論,是有關“流散知識分子”這個話題。學者們在探討中美洲知識分子以一種什麼樣的姿態對美洲和世界產生影響,以及他們對“構建中美洲的文化記憶檔案”所起的作用。我想這一點或許可以對我們近年比較關注的“文化記憶”、“文化共同體”等研究提供一個相對獨特的角度。希望今後能有機會與感興趣的老師和同學們進行更深入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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