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起士林憶 《今晚報》

肖復興

天津好吃的餐館有很多，很奇怪，唯獨兩家印象最深：中餐館登瀛樓，西餐館起士林。可惜的是，如今，登瀛樓舊址不存，便越發顯得一直堅守在原地不動原味不變的起士林的珍貴。

第一次到起士林，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初。那時候，我愛人在天津工作，尚未調來北京，孩子還小，跟著媽媽。我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後留校任教，便常利用寒暑假和節假日到天津看望他們娘倆。白天，孩子的媽媽上班，我便帶著孩子瞎轉悠，不知怎麼的，就轉到了小白樓，看到了起士林的小洋樓。那時候的起士林裝修不豪華，一樓零售麵包之類的西點，二樓是餐座，很簡樸疏朗，客人不多，價格很便宜，記憶中幾塊錢就夠我們兩人吃的了。當然，那時我每月的工資也才只有47元半。

起士林的紅菜湯、罐燜牛肉和奶油雜拌，是孩子最愛吃的，便成了我們必點的經典篇目。以後，只要我從北京來到天津，必要帶孩子到起士林。

那時，我如漂泊的流浪漢一般，到天津只能借住他人之所，暫且棲身。住過的地方很多，其中有一年暑假住在孩子的大姨家。大姨看我們東奔西走住別人家，心裡有些不落忍，說還是住自己家裡來吧，便騰出自己住的大屋，讓我們一家三口住了進去，自己住進小屋。我心裡很是感動。暑假快要結束，臨離開天津時，為表示謝意，我請大姨和大姨夫去起士林吃西餐。他們雖然在天津，大概也很少去起士林；去的那天，特意穿戴整齊，大姨穿著條漂亮的裙子，襯托著一雙亭亭玉立的長腿。穿絲襪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絲襪斷了絲，漏了個小洞，她很有些心疼，但還是匆忙地和大家一起到了起士林。上樓梯時，我看她還在不住地瞅自己的腿。那個年月，改革開放不久，絲襪是從廣東那邊買來的，也還是稀罕物呢。西餐，同樣也是稀罕物，儘管起士林的歷史很悠久了，從末代皇帝溥儀到梟雄袁世凱到文人俞平伯等人物，常光臨那裡，觥籌交錯的都是名角要員，一般老百姓誰去那裡開洋葷呢？

“文革”期間，起士林更名為天津餐廳，連這個洋人的名字也是犯忌的呢！一般人更是對它敬而遠之，後來改賣包子，更是令人啼笑皆非。時代的變遷，對於我們普通人，都是在這樣細小的事情上看出端倪，讓人感受到冷暖。就像風吹過來了，會吹動我們的頭髮，吹動家裡的窗簾，讓我們感到涼爽或炎熱。

一晃，孩子長大了，就看出我們老了。孩子上大學的時候，已經到上個世紀末。那時候，幾乎每年的春節前後，我們一家三口都來天津拜年。孩子大舅的女兒，正上中學，我便帶著這兩個孩子，一起到起士林吃頓西餐，順便逛逛小白樓。還是老三樣：紅菜湯、罐燜牛肉和奶油雜拌。餐後甜品，要兩塊蛋糕，我要一杯咖啡，兩個孩子各要一份冰淇淋。雖然吃了那麼多次的“老三樣”，依舊覺得好吃，美味無比。蛋糕要比一樓賣的精緻，咖啡非常好喝，咖啡豆是現磨的，奶油是真正的鮮奶油，很濃，很香。

那時候，餐廳中央放著醒目的德式大啤酒桶，在賣現榨的鮮啤酒。四周的人依舊不是很多，很幽靜，室外的喧囂被結結實實地擋住。燈光閃爍中，有舒緩的音樂如水盪漾起溫柔的漣漪。那種氛圍，很適合懷舊。我想起這些年來和孩子在起士林的樁樁往事，日子也像水一樣流逝，流逝了我整個的青春；生命的迴圈，轉眼到了孩子的青春時節。澗深松老忘榮謝，天闊雲閒任卷舒，起士林就是最好的見證，只是它閱盡春秋，不動聲色。

同時，我也感到，經歷瞭如此悠久歲月的這家老餐廳，儘管德式的味道已經有些改變，但是，在時代幾度變遷動盪之中，還能在原址浴火重生，堅持到如今，生命力足夠頑強，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們很多老字號的餐館，經歷百年滄桑之後，無論是毀於戰火，還是讓位於建設，原址早已不存，登瀛樓就是例項。而在國外，這樣有著悠久歷史的老店鋪，儲存完好的，非常多。即使在日本那樣窄小的地方，那些再逼仄簡陋的老店，也會世代經營。它們像一個個活標本，從歷史長河中走到今日。在整個天津，起士林真是一個奇蹟。

北京也有很多家西餐館，老的如六國飯店裡的西餐廳，勸業場裡的裕珍園，陝西巷裡的醉瓊林，大柵欄裡的二廟堂等，如今都已不存。新中國成立後的新橋、老莫，乃至更晚的馬克西姆，都年頭不長，無法和起士林比。今年，是起士林建店120週年。漫長的歷史，讓起士林有了歲月的包漿，到那裡吃飯，不僅有菜品綿長的味道，更有時光流逝的回味——而且，因每個人記憶不同而讓回味屬於自己獨有。

（2021年元旦試筆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