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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由 單讀Reading 發表于 影視2021-09-11
簡介旋渦你們問我,這兩本書裡談到的女性痛苦,你們還提出了一種可能,你們說《煩人的愛》中的黛莉亞和《被遺棄的日子》裡的奧爾加都是現代女性,她們痛苦,是因為她們需要和自己的根源、出身,和之前古老的女性形象,還有殘存在她們內心的地中海神話原型進行清算

一個女人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們來一同面對“痛苦”這個詞。今天的文章來自第六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翻譯得主陳英的譯作《碎片》。

《碎片》是《那不勒斯四部曲》作者埃萊娜·費蘭特的書信、訪談和散文集,“碎片”這個詞似乎正符合內容的形態,但依據費蘭特自己的解釋,“碎片”還有更特別的意涵,它的義大利原文是她母親經常使用的一個方言詞彙——“當一個人遭受各種矛盾情感的折磨時感受到的東西,她說她內心一團 ‘碎片’(frantumaglia)。”

之所以提到這個詞,是因為埃萊娜·費蘭特接到了記者的詢問:她塑造的兩位女性角色的痛苦從何而來?費蘭特不覺得痛苦完全與清算古老女性形象的意識有關,而是說,她們要面對內心的碎片,在一瞬間,過往女性的痛苦、過去經歷的痛苦和對未來的期待同時出現。費蘭特對女性情感結構和身體經驗的體察讓她害怕把故事講成“與過去割裂的進步”,所以她讓她們處在被形容為“碎片”的痛苦中再講述它,而這恰是她們生命能量的展現。

碎片(節選)

撰文:

埃萊娜·費蘭特

親愛的桑德拉:

我感覺自己有些出息了,我們可以笑一笑了。在寫完《被遺棄的日子》之後,你看看,我是怎麼回答《目錄》雜誌那兩位女士提的問題。

我有些羞愧,瘋狂整理了一下房間,我打開了抽屜,翻閱了一些東西,給那些問題找到了答案。

我本可以把寫出來的東西自己留著,但我還是很樂意發給她們。一個人帶著激情寫的東西,總是需要一個讀者。所以我把這封很長的信發給你,請你轉發給那兩位採訪者。但你要講清楚,我不會修改這封信,不會為了發表精簡內容。

假如有時間的話,你也可以看一看這封信,這是遊離於我的兩本小說之間的文字。我想象——真的是我想象(真實的書已經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已經不屬於我了)我寫了那兩本書。你如果看一下我寫的答覆,我會很高興。

如果你寫信告訴我你的想法,我會非常感激。

以下就是這封信的內容。

親愛的朱莉亞娜·奧利維羅、卡米拉·瓦萊蒂:

我非常感謝你們提議要對我進行採訪,我儘量把問題的回答寫得清晰直接。但是因為你們提出了一些非常複雜也很專業的問題,我覺得,簡單的答覆可能不是很合適。後來,我就不再考慮採訪的形式,我只是想著回答你們提出的問題。

旋渦

你們問我,這兩本書裡談到的女性痛苦,你們還提出了一種可能,你們說《煩人的愛》中的黛莉亞和《被遺棄的日子》裡的奧爾加都是現代女性,她們痛苦,是因為她們需要和自己的根源、出身,和之前古老的女性形象,還有殘存在她們內心的地中海神話原型進行清算。的確有這種可能,但我必須想清楚,要想清楚的話,我不能從你們提出來的“根源”講起,這個詞詞義過多。還有你們用的兩個詞:“古老”“地中海”,也讓我迷惑。假如你們願意的話,我更願意深入分析你們提出的另一個詞——痛苦, 這個詞從我童年開始一直在陪伴著我,包括在我寫這兩本小說時。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由小說《煩人的愛》改編的義大利電影《骯髒的愛情》L‘amore molesto(1995)劇照

我母親留給我一個方言詞彙,那是她經常說的,就是當一個人遭受各種矛盾情感的折磨時感受到的東西,她說她內心一團

“碎片”(frantumaglia)

。這些碎片折磨著她,在她內心東拉西扯,讓她頭暈,嘴裡發苦。這是一種很難說出口的苦,指的是腦子裡有各種各樣的東西攪和在一起,就像是漂浮在腦子上的殘渣。“碎片”神秘,會讓人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它會引起那些難以名狀的痛苦。當我母親不再年輕,這些沉渣“碎片”會讓她在夜裡醒來,讓她自說自話,又讓她對此感到羞愧,會讓她不由自主哼唱起一些小曲兒,但很快會變成一聲嘆息,也會讓她忽然離開家,也不管灶火上的拌麵醬燒糊在鍋底上。有時候這些“碎片”會讓她哭泣,這個童年起就留在我腦子裡的詞彙,通常指的是無緣無故的哭泣:“碎片”的眼淚。

現在已經沒法問我母親,她說的那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釋,我從小都覺得,內心的“碎片”會讓人痛苦,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一個人如果很痛苦,遲早就會變得支離破碎。碎片到底是什麼,我之前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現在我腦子裡有一系列關於碎片的意象,但都是和我的問題相關,而不是她的問題。

碎片是不穩定的風景,是一片空氣,或者是水汽,都是廢氣,無限延伸開來,粗暴地向我展示它真正的、唯一的內在。碎片是時光的堆積,沒有故事或小說中的秩序。碎片是失去帶來的感覺,當我們覺得一切都很穩定持久,但是我們看到,我們生命得以依靠的東西,很快就和堆積的碎片融為一體。碎片就是感覺痛苦不安,這種不安緣於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聲音會淹沒在這堆碎片中。有時候,我會和奧爾加——《被遺棄的日子》裡的女主人公——一樣,也會面對她所面對的問題。有時候我會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過去和現在攪和在一起,形成一個旋渦:像一窩蜂一樣,飛過一動不動的樹頂,向我飛來,就像在流水上忽然轉動起來的風車。

我小時候看到過那種情景,在我的童年時代——成人稱之為童年的那段時光,我覺得,語言進入了我的內部,灌輸給我一種新的言語:各種顏色的聲音爆發出來,像成千上萬的蝴蝶,長著能發出聲音的翅膀。或者這只是我表達死亡,還有對死亡的恐懼和不安的方式,恐懼會讓人忽然失去表達能力,就好像發聲器官突然癱瘓。從生下來就學會的,我們可以控制的東西,現在都各自流散,我的身體就像一隻皮袋子,會漏氣、漏水。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我可以繼續列出我們家庭內部經常使用的其他四五個詞彙, 透過這幾個詞彙表達所有我想說的。但在這種情況下,我要說清楚我筆下兩位女主人公的痛苦,我只用說:她們要面對內心的碎片。我還保留了《煩人的愛》中的幾頁,那是後來被我刪去的內容。在這幾頁中,我就是想說明這種狀況。這一段是關於阿瑪利婭烏黑的頭髮,這是女兒黛莉亞在那不勒斯追尋母親死因時描述的一段。

我的頭髮很細,跟我父親一樣。我的頭髮又細又軟,看起來不蓬鬆,也沒有光澤,它們隨便披散在頭上,很不聽話,我非常痛恨我的頭髮。我也沒法把頭髮梳成像我媽媽那樣,挽成一個髮髻,額頭上有一個波浪,幾撮不聽話的小發卷會出現在眉毛上面。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非常生氣。阿瑪利婭真的很邪惡,她希望我永遠都不要像她一樣美麗,她沒有把她的頭髮遺傳給我,她的頭髮又好又旺。她生我生得不好,我的頭髮真的不怎麼樣,很容易粘在頭皮上,就像一個深色的氈帽,顏色也不明確,我的頭髮是褐色的,但顏色又有些淺,真讓人覺得造化弄人,不像我母親的頭髮那樣黑漆漆的,不是像玻璃一樣閃閃發光的頭髮,可以吹一口氣進去說,真是太美了。沒人說我的頭髮美,我把頭髮披散下來,我夢想著要讓頭髮長得很長,一直搭到腳上,要比她的頭髮還要長,我不記得她曾經把頭髮披下來過。我的頭髮總是亂七八糟,很不優雅、不體面地在空中飄散,根本梳不到一起。她的頭髮就像春天的稀有植物一樣生氣蓬勃,我的頭髮一點生機也沒有。

這樣一來,有一次我不知道有什麼誘因,我當時十二歲,可能是我想發洩一下內心難以名狀的痛苦,可能我只是覺得自己特別醜,根本沒辦法補救,我難以找到自己的魅力。可能我只是想挑釁我母親,向她展示我的仇恨。我從裁縫那裡偷了一把剪子,我穿過了走廊,把自己關在洗手間,把頭髮剪得亂七八糟,我沒有眼淚,我感到一種無比殘酷的快意。在鏡子中出現了一個陌生女孩,一個臉很消瘦的陌生人,眼睛又長又細,額頭蒼白,頭上長著稀疏的頭髮。我想,我是另一個女孩。我馬上就想,頭髮之下, 我母親也是另一個人。別的人,別的女人,別的女人。我的心怦怦跳,我看了看洗手池,看了看地板,看到落在地上的碎髮。我有兩種需求,首先我要把這地方打掃乾淨,我不希望我母親看到地上的頭髮會不高興;然後我要去向她展示我現在的髮型,我想讓她痛苦。我想告訴她:你看,我不需要像你那樣梳頭髮了。我母親坐在縫紉機前工作,她聽見我叫她,她轉過頭來問,你在幹什麼?她嘆了一口氣。她眼圈發紅,眼裡充滿了淚水,她沒有叫喊,沒有打我。她沒有像平常那樣懲罰我,我看到有某種東西傷害到了她,讓她害怕, 她哭了起來。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煩人的愛》中的母女:阿瑪利婭和黛莉亞

我現在知道十年前我為什麼要把這一段刪除了。我覺得,這件事情太過於揭示母女之間的關係,它會使其他重要時刻變得黯淡。現在重讀這一段,我也沒有改變這一想法。頭髮所代表的東西很明顯,過於明顯,我沒有提到參孫和大利拉的傳說,還有信使女神伊里斯剪去狄多金色的頭髮的典故 [1],我覺得羞怯,也不期望我所寫的能被人引用、重寫和改寫。無論如何,我現在對這一頁的內容產生了更大的興趣,比如說,黛莉亞狂熱地想從她身上抹去母親的形象,就好像假如她不擺脫母親,就無法一步步成為一個成熟女人;還有最後阿瑪利婭的哭泣,這個哭泣,我不確信它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誇張了。

女兒和母親,小孩和成人,她們看到只是動了一下頭髮,就好像發生了地震。黛莉亞透過鏡子,除了被剪掉的頭髮,她看到了很多東西。阿瑪利婭看見女兒的頭髮亂七八糟的樣子,也隱約看到某些東西,一種她說不上來,但讓她流淚的東西:我女兒很牴觸我,我沒法和女兒建立一種親密關係。她在成長過程中拒絕我,會讓我變得粉碎。這個動作觸到了非常深的一根弦,一個渴望的髮型,一個不能擁有的髮型,很多東西都重疊在一起了,這個舉動像砍斷一座橋樑,切斷一根連線,開啟一個閥門,讓人哭泣。我筆下的兩個人物,黛莉亞和奧爾加,都產生於這個動作:兩個很在意自我的女人,她們會加強這種自我,想把自己武裝起來,但是她們發現,只是剪頭髮這樣一個行為,就足以讓她們失措、崩潰,覺得很多碎片向她們湧來,這些碎片有的有用,有的沒用,有的有毒,有的有益。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聖經》傳說中,參孫被情婦大利拉剪去頭髮後,神力盡失

為了搞清楚這是不是真的,我翻閱了那兩本書。我想看看, 我是怎樣塑造黛莉亞這個人物的,但我只看了二十幾頁。我在看奧爾加的故事時,只看了幾行,我還清楚記得我描寫她的句子。最後,我選擇透過文字反思這兩個人,我發現她們之間有一個共同點:這兩個女人都有一種有意識的自我監控。之前的女人受到父母、兄弟、丈夫,還有整個社會團體的監控,但她們的自我監控非常少,假如她們進行自我監控的話,那也是模仿別人對她們的監控,就好像她們是自己的看守。黛莉亞和奧爾加的自我監控是一種非常古老,同時又很新的形式,這種監控是源於她們要探索生活和生命。我在下面儘量解釋一下,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監控”通常是一個警察用語,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違法的事情,但它不是一個糟糕的詞。

它包含著一種對昏沉和遲鈍的對抗,這是一個比喻,可以對抗死亡、麻木。它突出的是清醒,保持警惕,是感受生活的一種方式。

男人把監控轉變成了衛兵、守衛和間諜的工作。但監控,假如要理解清楚的話,是整個身體的情感設定,是圍繞著身體產生、延伸出來的東西。

這是我很早之前就產生的想法,我思考在這個糟糕的行為——監控背後隱含的東西。我非常驚奇地注意到,那段描寫頭髮的文字裡就飽含著這層意思——我差不多都已經快要忘記了。那些寫得糟糕的文字,有時候要比寫得好的文字更強烈。監控這個動詞,指的是生命的延伸,和這個詞相關的“監視”和“清醒”,我覺得更能揭示監控的深意。

我想,一個懷孕的女人對於自己的身體,母親對於孩子的“監控”:身體能感到一種光環,一種波浪在傳遞,沒有一種感官不是啟用的、清醒的。我也想到了祖祖輩輩的女性,她們對於生命之花綻放過程的掌控。我想象的不是一個世外桃源的情景:監控也是一種強加、一種矛盾,用自己的所有力量進行擴張。有些人認為,女性生命能量的迸發要超過男性生命能量,我並不支援這種觀點。我只是認為,這是另一種能量。讓我高興的是,現在這種能量越來越明顯。

我認為,要回到我所強調的那些詞意,我所說的是對自己全新的監控形式,要關注自己的特性。女性身體已經意識到了,需要進行監控,去關注身體的延伸、能量。是的,能量。這個名詞好像是針對男性身體的。但我懷疑,剛開始它只是指女性的特點,女性的活力特別像植物具有的活力,會擴張的生命,比如藤蔓植物。我特別喜歡那些警惕的女人,她們能夠監控,自我監控,這就是我所說的意思。我特別喜歡去寫這種監控,我覺得她們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女英雄。黛莉亞和奧爾加這兩個人物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煩人的愛》女主人公黛莉亞

比如說奧爾加,她對自己的審視是透過一種“男性的”角度,她學會了自我控制,自我訓練,試圖做出一些符合常規的反應,她最後從被拋棄的危機中走了出來,就是因為她的這種自我監控,她一直保持警惕。為了讓自己清醒,她把一把裁紙刀交給她女兒,告訴她:假如你看見我走神了,假如我沒聽你說話,我不回答你,你要用這把裁紙刀扎我。這就好像在說:傷害我吧,利用你的負面情緒、你對我的仇恨,但你要提醒我活下去。

這樣一來,那個小女孩手裡拿著裁紙刀,隨時準備扎她母親,讓她重新清醒過來,讓她避免迷失自我,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在之前我寫的一個版本里,奧爾加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她越來越虛弱,最後決定把女兒武裝起來,利用孩子對她的敵意來對抗她的幻覺。那個幾十年前淹死在米賽諾角海水裡的那不勒斯女人的身影浮現在廚房裡,這個可憐的女人沒辦法承受被拋棄的痛苦,像狄多一樣自殺了,整個城區的人都知道。

我要給自己煮一杯咖啡,讓我清醒一點兒。我來到了廚房,把摩卡壺開啟,在裡面放上了黑色的咖啡粉,然後又擰上。注意了!我告訴自己,你要注意自己怎麼呼吸。我想要開啟煤氣,但我很害怕:假如我用完爐灶之後,忘了關火怎麼辦呢?在那一刻,我按照時間順序,回憶了一下用摩卡壺煮咖啡的整個過程,一直到此刻之前,這些動作都凌亂模糊,很不連貫。我懷疑我在咖啡壺裡沒放水,我想:你沒辦法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沒辦法信任你。我把咖啡壺的上半部分擰了下來,裡面有水,我的手指是溼的。當然有水,一切都很正常。但我意識到,我在咖啡壺裡放的黑色粉末不是咖啡粉,可能是茶。

我非常沮喪,我沒去彌補,我沒有力氣。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看見馬志尼廣場上的那個女人正在打掃廚房,她打掃得非常專注。後來她停了下來,向我展示了她的無名指,上面沒有結婚戒指。她說:“摘下戒指時,真是非常麻煩,我的戒指摘不下來,我不得不找人把它鋸開,假如我知道我會變得這麼瘦, 我可能會等一等,戒指會從手指上掉下來。你看看我的手現在多醜,我的生命簡直要從手指上流走了。”我發現我也沒有戴戒指,我攥緊了拳頭,想感覺一下手的力氣。那女人對我微笑了一下,她嘀咕了一句:“你看,假如有人掃地時掃到了你的腳上,你永遠不可能嫁出去了。如果你嫁不出去,就是這個原因。” 她好像要展示給我看,她開始非常賣力地用掃把掃著自己的腳。我發現她的腳脆弱易碎,掃把掃下一些帶血的鱗片,這讓我一陣噁心。我大喊了一聲:伊拉麗亞。

奧爾加和女兒伊拉麗亞之間關係不是很好,特別像黛莉亞和阿瑪利婭之間的關係。但和阿瑪利婭不一樣的是:奧爾加是當今社會的女人,她能夠承受這個痛苦的過程,能夠接受伊拉麗亞對她的敵意,她覺得這是一種生命力的體現,可以對抗死亡對她的圍攻。那個被遺棄的可憐女人一直糾纏著她。女兒和母親一起, 她們一起肯定了生的價值,和之前那些被遺棄的女人不一樣。這時候,我可能要想一想你們問題的核心。我剛才引用的那一段——還有一些類似的東西,我就不引用了——差不多都是你們指出的那些。那不勒斯的那位被遺棄的女人,在第一稿裡充滿了象徵意義,它代表了從阿里阿德涅 [2] 開始那些被遺棄的女人的原型。那枚鋸開的戒指,失去的生命能量,那個掃把代表家庭內部的處境,也有一種性方面暗示。不能結婚或不能再婚的焦慮,再也找不到男人的焦灼,都像碎片殘渣湧來。奧爾加在那個幽靈身上看到了男權社會中女性的不安,她在這個形象中也看到了自己。

但這種寫法,我很快就不喜歡了,我把這些都刪去了,只提到了維吉爾筆下的米賽諾角。我把這一段抹去了,因為我覺得這不是正確的講述方法。我很害怕在古代神話原型和現代女性中間會出現一種斷裂,奧爾加成了女性命運進步的代表。我選擇打亂時代,比如說在《煩人的愛》中,阿瑪利婭和黛莉亞兩個人融為一體,黛莉亞最後的目標,也就是她生命力爆發的最高點,整個過程讓人欣慰的結果是:阿瑪利婭存在過,我就是阿瑪利婭。

我並不是要超越過去,正因為過去積累了很多痛苦,忍受了很多挫敗和拒絕,所以我需要扳回一局。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希臘神話中,被忒修斯拋棄的女神阿里阿德涅

在這裡要解釋清楚的話,我們必須談一談痛苦如何改變時間給人的感覺。痛苦抹去了時間的線條,會打破時間,會把時間變成一個旋渦。時間的深夜,聚集在今天和明天晨曦的邊緣。我們的痛苦根深蒂固,從遠古時代就滲入了我們的身體,在山洞裡激動或讓人恐怖的爭吵,還有那些被打入深淵的女神,到現在還緊緊跟著我們,會出現在我們寫作的電腦上。那些強烈的感情就是這樣,它們會打破時間,激情是致命的一跳,是翻跟頭,是一個旋渦。

當痛苦襲擊黛莉亞和奧爾加時,過去不再是過去,未來不再是未來,之前和之後的順序也被打破。在寫這個故事時,也出現了時間上的紊亂。講述者“我”非常鎮靜,講述語言乾淨利落,節奏緩慢;但當情感出現波動,寫作發生了彎曲,變得激動,會吸收周圍的一切,把過去的慾望和懊悔都席捲進來。黛莉亞和奧爾加應該慢慢平靜下來,因為講述者“我”要恢復一種比較平穩的風格。但這種迴歸非常短暫,只是為故事的進展積攢能量,然後掀起下一陣颶風。這個意象對於我來說非常有用,會讓我想到痛苦來臨時,就像旋渦一樣席捲著我們,這也是一種激情的寫作,呼吸發出的聲音,肺葉的張合會產生音樂,也會讓不同時代的沉渣泛起。

黛莉亞和奧爾加從內部講述這種旋渦,當旋渦放慢速度,她們也不會與它保持距離,不會遠觀思索,這是處於旋渦中心的女人講出她們的故事。因此她們不會為母親的生活和她們想過的生活之間的矛盾而痛苦,這並不是對從地中海的古老神話開始的、從古到今一代代女人遭受的痛苦做一次清算,實現一個小小的進步。她們的痛苦源於周圍環境,過去那些女性的遭遇和她們期望的未來同時出現,像影子、幽靈。比如說黛莉亞,她穿著現代女人的衣服,但她後來重新穿上母親的衣服,作為一種釋放自我的服裝;奧爾加可以在鏡中,在自己的臉孔上看到那個死去的棄婦的輪廓,就好像那是她的一部分。

註釋:

[1]《聖經》傳說中,參孫被情婦大利拉剪去頭髮後,神力盡失;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敘事詩《埃涅阿斯紀》中,迦太基女王狄多死亡前飽受痛苦煎熬,天后朱諾派女神伊里斯用右手剪去了她的頭髮,狄多的生命因此煙消雲散。

[2] 阿里阿德涅(Ariadne),古希臘神話中克里特島國王米諾斯之女,愛上了雅典英雄忒修斯,曾用一隻線團幫助忒修斯殺死了米諾斯囚禁於迷宮中的牛頭人身怪物彌諾陶洛斯。關於其結局說法不一,有說她被忒修斯拋棄, 有說她後來與酒神狄奧尼索斯結婚。

(上文摘自《碎片》)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如果一個女人感到痛苦,不是因為她不夠進步

▼把時間變成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