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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博士的成長和英年早逝

由 新銳散文 發表于 影視2021-09-29
簡介開啟有光最後一篇微博,下面全是思念和痛惜的留言,來自他的學生,他的同事同學和朋友,來自那些熟悉他的人

故作深沉的人現代屬於什麼人群

一個博士的成長和英年早逝

1。

我老家地處魯西丘陵山區,自古土地貧瘠,物產貧乏。但窮鄉僻壤往往出學子,又因為離著孔老夫子的老家不過一百公里,千百年來備受儒家思想薰陶,三綱五常、長幼尊卑、人倫道義,禮數冗繁得很,也算得上崇文尚禮。從我們那片貧瘠土地上生長起來的孩子和中國千千萬萬鄉下人的後代一樣,小時候都有一個比城裡孩子更為遙遠的夢,相對他們,我們的童年少了很多衣食住行的優越和便利,而多了一些與生俱來的煙火氣和老成。於是,擺脫貧困闖蕩世界出人頭地這些念頭就早早地在我們腦袋裡萌生了。

我不知道有光有沒有這樣的念頭。

在老家我們這一代孩子當中,有光算得上最有出息的一個。我倆同齡,小學期間我們在各自村的學校,雖然離得近卻互不相識。1996年我們到鄉里讀同一所初中,作為學習成績出類拔萃的孩子,學校表彰大會的發言席裡每次必定少不了他。漸漸地,學校幾乎所有同學的家長也都知道了這個長得白淨的,瘦瘦的,學習成績優異的老師的孩子。他總給人一副精力飽滿的樣子,彷彿時刻都在準備接受新知識。我曾聽他們班的同學這樣評價他“有光上課精力高度集中,平常的學生也就能保持十幾分鍾心無旁騖,而他則可以保持半個小時以上,所以學習效率奇高”。別的同學課堂上掌握不了的東西,他早已當堂消化,並且課後再多加練習鞏固,大家無不羨慕他的聰敏好學。有著這樣的天賦,再加上對知識的孜孜以求、勤學好問,因此日後成為大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們那個年齡段,彼此熟悉的家長之間見面,幾句寒暄之後立馬開始小型學術探討,話題無外乎就是孩子的學業,哪個年紀哪個班,班主任誰誰誰,班上哪個孩子學習最棒,老師教課怎麼樣…… 我們生怕沒幾句話就被別人家的孩子比的無地自容,緊接著必然會是一頓無情的數落,所以每逢這樣的場面,就趕緊隨便找個藉口,給長輩們打個招呼匆忙逃離。

儘管我父親和有光的父親都是當地教育戰線的同事,老夥計們私交多年,也有著很好的關係。但那時我和有光即便在同一所初中同一個年級,也並沒有像父輩們那樣熟絡,孩子之間的交際範圍總是相對簡單,始終都在自自己班級的小圈子,大家也不太主動擴大自己的交際範圍。在初中的時間除了上課就是吃飯睡覺。我們村離學校遠,平時吃住都在學校,週末才能回家。他們村離學校近,屬於走讀生,每天早出晚歸,常看見他騎著腳踏車輕快的上學放學。直到進入高中,我們才逐漸有一點交集。

然而我們進入縣城高中的身份是不一樣的,有光以全縣前三百名的尖子生身份被優先錄取。在我們那屆優質生源裡邊,有兩百多個來自於縣城實驗中學,相比於五四學制的他們,我們五三學制的學生能考進去已很不容易,更為難得的是,入校以後,有光在尖子班當中仍然出類拔萃。學校的表彰大會上,仍然會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高中的三年,他一如既往的優秀著,繼續保持著佼佼者的身份。

我和有光經常坐同一輛到縣城的的鄉村小客車,這種交通工具充斥著擁擠嘈雜,見了面最多也只能大聲叫叫對方的名字,然後互相招招手,就算是打招呼了。有時在學校碰面,偶爾寒暄幾句,絕大多數時間也還是生活在各自的小圈子裡。

三年高中一晃而過。

對於我們沒怎麼出過門的農村少年來說,縣城已足夠繁華,而外面的世界當然比縣城更加精彩百倍,在我們即將參加高考的時刻,少年時代那些夢想恐怕早已悄無聲息的長出羽翼、振翅欲飛了。

高考之後,有光毫無懸念地考進省重點讀本科,而我進入了一所民辦院校,相形見絀之下,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別人家的孩子。而這樣的落差,註定要跟隨一生,因為這不僅會作為家鄉父老長期的談資,更是農村子弟個人命運的轉折點,畢竟,高考把每個人分往不同的社會階層將是大機率事件。

之後我們再沒見過面,有光本科期間就讀的高校在我們省內一所沿海城市,那是個依山傍海,風景秀麗的地方,這樣的地方也很符合他的氣質。我們這些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終於可以在求學之餘,順便領略一下小城市的魅力了。

高校豐富的社團組織讓酷愛京劇、黃梅戲的有光如魚得水,他加入了很多社團組織。雖然沒有聯絡,但平時偶爾也看看他的社交資料,也可以看到他在舞臺上一展才藝的風采。持之以恆的認真努力也讓他變得更加優秀自信,更加意氣風發。有光對戲曲的喜愛很大程度上是受家庭的影響。他的父親,我的初一班主任,華民大爺通曉樂律,當我們班主任那會經常能聽他哼上幾句京劇豫劇黃梅戲,曲調韻律都透著專業水準,也經常教我們唱一些當時的流行歌曲。

2006年有光考入廣東一所名校攻讀研究生,而我在這一年到了一家民營企業上班。從此,我們兩個人作為農村子弟的兩種典型代表開啟了各自人生的又一段旅程。一般來說,像我這樣從農村走出來較早參加工作的孩子,即使學歷不高,只要老實本分,沒什麼太大的野心,也可以安居樂業,養家餬口。

我工作六年後聽說有光考取了博士研究生,此時的他已稱得上功成名就,接下來的人生不管搞學術還是做管理,只需要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就可以了,畢竟像他這樣真正優秀的人才在哪裡都炙手可熱的。

2。

一個博士的成長和英年早逝

2014年,有光過年回老家拍的照片,皚皚冬雪覆蓋了支離破碎的山頭,我們倆小時候生活過的村子,山前山後。

有人說大學其實也就算半個社會,參加工作才算正式進入大染缸,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沒人可以置身事外。從此你不再是一個思想相對單純的學生,也不再只有成年人這一個身份,更是一個大家都差不多的社會人,要工作謀生,要自己掌管自己的吃穿住行,人情道往。工作中開始面對各種棘手的問題,生活中要面對人情世故,茶米油鹽。與同事朋友之間上下級之間總少不了客套。職場的遊戲規則和生態比學校複雜太多以至於我們不得不收斂傲氣,隱藏鋒芒,像個演員一樣在各色人等之間費力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有些人演的很成功,最終熬成了老油條,但對大多數人來說,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把這些角色都演繹的無可挑剔,即便像有光如此優秀的人也不能,更何況這是我們共同的弱項。

有光選擇了他喜愛的教師行業,在一家高校任教,他的同事曾寫道“有一次他喝多了,吐得一塌糊塗,同事問他幹嘛非要喝這麼多,他說人情世故,十分無奈”。他多少會有些失望吧,本以為乾乾淨淨的校園,也處處佈滿了建立在利益基礎之上的複雜人際關係。

擔負著大量的行政和教學工作的他,還要搞課題,於是,熬夜、加班、奔忙,無休止的研討會成為日常。即使在這樣的重壓之下,有光的工作仍然做得相當好,他們單位關於有光的簡歷是這樣寫的:

中共黨員,經濟學博士,經濟學講師,國際經濟與金融學院院長助理,經濟學院第一黨支部書記,發表學術文章近十篇(含SSCI檢索一篇),主持廣東省平臺科研規劃專案一項,參與省級科研專案5項,主持教改研究課題2項,參與省級教改專案近10項,主編教材2部,參編教材3部,多次獲得“優秀黨員”“優秀教師”稱號。

有光的學生對他也有著很高的評價,在學生們眼裡,他看起來不像一個老師而更像一位學長。對待學生完全沒有一點心高氣傲的樣子,課堂上循循善誘,嚴謹認真而又不失幽默。雖然主講經濟學,但他可以指出學生的演講儀態問題和英語語法問題。雖然貴為師長,但他和他的學生親密無間,以至於很多同學私下裡都親切的叫他“光哥”。在他們眼裡,意氣風發的光哥臉上永遠都帶著微笑,身上永遠都充滿朝氣,學院裡到處是他忙碌的身影,總之,只要和他打交道總能獲益良多。

3。

一個博士的成長和英年早逝

風華正茂的有光在和國外同仁交流戲曲藝術

我媽常用“命裡擔不了”這樣一句老話來形容老家那些很有出息卻命運多舛的孩子。我們村同姓人家的一位哥哥,九幾年中專畢業之後透過自學考上了研究生,卻在繁華的上海突遇車禍不幸身故。在人生最好的年紀遭遇不測,這肯定不是我們想要的,但除了用這句宿命論,還能怎麼解釋呢,權且當做活著的人或悲憫或痛哭之後的一種自我安慰吧。史鐵生說“死亡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對於那些一生都遊走於生死之間的人來說,他們早已做好了時刻面對死亡的準備,真正心如止水,波瀾不驚。而絕大多數人都從來沒有為自己做過這樣的準備。

有人曾這樣評價博士,說博士的身體很脆弱,精神很焦慮,生活很崩潰。不要說博士,普通人天天熬夜也會腦子混沌,焦躁易怒,長期這種狀態免疫力必然下降,最終不知道把哪一個年輕的生命擊垮。

19年年初,我因業務需要到非洲某國考察,回來幾個月後,有一天父親從老家打電話給我,言語中充滿了擔憂。

“去國外的事情,還是要慎重。”

“嗯,我知道。”

父親的意思就是能在家還是儘量在家,國外的很多問題像治安、疾病、災害等等這些不確定風險比國內更多。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跑到國外打拼,大概這也是所謂的年輕時拿命換錢吧。沒辦法,成家立業這些年,對錢並不熱衷的我,也深知錢這種東西是多麼重要的一種社會道具,它可以幾乎買任何東西,而幾乎任何東西好像都可以變現。

接下來父親的話讓我大為震驚。

“你還記得許有光不,你華民大爺家的孩子”父親問道。

“記得,初中高中我們都一個學校,人家有出息啊,我……”

我話還沒說完。

“人沒有了”

“啊?!”

我只覺得喉管突然變得空曠,胸腔像突然被塞上了一塊大石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但我知道誰也不可能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傻呆了一會才想起來問“你確定嗎爸,什麼時候的事情,什麼病?”

“據說是從泰國旅遊回來幾個月,修養了一段時間人就不行了。”

我終於有了有光的訊息,但沒想到這樣一個噩耗,有光於2018年9月的一天,在只走過34年的人生之路後溘然長逝。

我理解了父親的隱憂,儘管我們都不知道有光的去世和國外的行程之間有沒有必然的聯絡,然而這已經足以讓父母牽腸掛肚了。

4。

一個博士的成長和英年早逝

我至今都不願意相信這件事,雖然三十歲以後對生死的思考確實多了些,然而這次,卻和在媒體上看訊息感覺截然不同,那些人畢竟離自己太遠,素不相識。而這次離我是這麼近,來自於我很熟悉的同齡人。我一再確認這是不是真的,甚至有點神神叨叨。在我印象中我們老家那個優秀的兄弟,真的走了?不會吧,不能吧,他和我一樣的啊,同樣的年紀,同樣的成長環境,同樣的少年求學經歷。

具體病因我不願再去追問,從另一個老鄉的文章裡得知17年下半年有光就已經生病了,有一次他和同事們一起吃飯,說自己下午的時候頭暈,用手撐著桌子勉強講完下午的課,當時他已經發了高燒。後來住院治療了幾次,病情也有反覆。到了18年7月份他從泰國旅遊回來,又大病一場,最後這次住院有光沒能挺過來。

我甚至不敢給老許大爺他們說幾句安慰的話,對備受打擊、精神幾近崩潰的老兩口來說,他們的內心已經不起任何的風吹草動。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徒增傷感,只願時間能夠早日撫平他們心中的傷痛。

我和有光這個年紀,才剛剛開始明白人生的來龍去脈。他走時只有34歲,有著無可限量的未來。這個變故讓所有熟悉他的人猝不及防,給你一個牽掛著“希望早點好起來”的機會都沒有。我甚至希望這一切都是巧合,碰巧有個人和他同名同姓,碰巧也是同樣的年紀,同樣的學歷……他都還沒成家,還沒做父親,他那麼熱愛他的家人,他的事業,他的學生,他的講臺,還有他的戲臺。

悲痛之後開始看他原先的社交資料,多年沒見,他那些洋溢著對生活摯愛的文字都還在講述著他對生活的熱愛:“廣州青年京劇社非著名京劇愛好者,黃荀梅鐵桿兒粉絲,頂級渣京胡剩手,JNU經濟學博士,SCBC經濟學講師。鍾情絲絃聲,摯愛皮黃腔”。

假如他沒走,多年以後,微博頭像可能會換成自己的孩子或者他摯愛的戲劇照,又或者把微博的個人說明加上這樣的文字“晚婚奶爸”,有時做夢甚至還夢到我們又回到高中時代。醒來後又開始看他永遠都不會再更新的微博,試著從記錄著過往的文字和圖片裡偷偷尋找一絲慰藉。

開啟有光最後一篇微博,下面全是思念和痛惜的留言,來自他的學生,他的同事同學和朋友,來自那些熟悉他的人。我很清楚的知道他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又多麼無奈,多麼不捨,彷彿當時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是我自己。他會想些什麼,或者病痛根本沒來得及讓他回想,或者他想到的已經無法再表達出來了。追悼會上,華民大爺攙扶著雙目失明的老伴,沒有放聲痛哭,兩位老人忍著人活一生最大的悲苦,送別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他在最好的年紀永遠的離開了他們,聲聲悲咽令所有在場的人心碎。

人到中年,不僅是家裡的頂樑柱,也是這個社會的中流砥柱。有光的英年早逝,讓一個家庭失去了支撐,成了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也讓這個社會痛失一位優秀的人才。

生命的脆弱就是這樣讓人猝不及防。很多事情我們自己不經歷,根本不屑去想。也只有到了一定的人生階段才會自然而然的去做原來根本沒想過的一些事情。中年人的冷靜和少年的故作深沉是完全不一樣的,歷經工作、社會交往、結婚生子之後,一路走到現在,我們的人生又多了幾分責任,生命愈顯厚重珍貴,想法更為內斂,但此時的人生也變得更加兇險,這些兇險往往又多是健康問題。

我們醉心追求著光鮮的面子,想要更體面的工作,更高的收入,更奢華的房子車子,很多智者一遍一遍的告訴我們,這些東西在生死麵前根本一文不值,而維持我們活下去的都是那些我們從來沒有在意過的東西,健康的身體,陽光、空氣,還有情感等等,我們卻不屑一顧。

我們從小就篤信的很多道理,隨著年齡的增長一點一點被質疑、被丟棄的一乾二淨。直到忽然有一天,歷經一點世事的我們發現,那些道理是對的,並沒有騙我們,只是我們被太多的虛華干擾,然後自己騙自己說,這個社會是很現實的,這是一個物質的時代云云。我們越來越不注重經營自己的情感世界和身體,隨意的消費信任,隨意的熬夜、胡吃海塞。我們越來越精於算計,越來越注重利益。即使像有光這樣思想純淨,心懷高遠志向的人也不得不在各種人情世故面前躬身遷就,搞得心力交瘁。

這實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我們終將離開這個世界,只是希望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都已達到了可以坦然面對的狀態。我們的一生,不管轟轟烈烈還是碌碌無為,但願,我們都實現了最初的夢想。而我們此生的結局,不管魂歸故里還是客死他鄉,但願,我們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我們曾經所熟知的逝者,總在以這樣或者那樣的方式影響著尚在人世的我們。而這個世間的幸與不幸,似乎也從來不會因為我們的刻意趨避而存滅。

作者:舟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