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晗緩緩睜開眼睛，凝視躍動的燭焰，眸中滿是冷冷的譏誚。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蘇懷悠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齜牙咧嘴竄了進來：“燙燙燙燙燙燙……哎，你坐著別動，醉醺醺的少添亂！”

蘇念晗便只好打消了起身幫她的念頭，失笑著看她一路‘燙燙燙’的這麼‘燙’過來。

“燙著了沒？”

“還成。”

“這就是皮厚的好處了。”

“……”

蘇懷悠瞪了他一眼，將香噴噴黃燦燦的燉蛋推過去：“快吃！”

蘇念晗對食物的態度一向無可無不可，只要能吃飽又吃不死，就行。

唯對簡單至極的燉蛋情有獨鍾。

打兩個雞蛋，加點水，放點蔥花，倒幾滴香油，大火煮轉小火燜，前後加在一起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大功告成。

以前每次應酬回來，或者身體不舒服的時候，蘇懷悠都會給他做上一碗。

從還沒有灶臺高的小蘿蔔頭，直到眼見便要花開豆蔻的現在。

吾家有女初長成啊……

蘇念晗垂眸搖頭，笑了一笑，端起碗，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蘇懷悠一邊幫他收拾攤了一桌的公文，一邊閒聊：“師父，你是去跟煊王喝酒了嗎？”

“不是。”

“我想也不是。否則你也才不會特地回來換上這身只有去重要的場合，見重要的人才穿的衣服。”

“嗯，我是去見太子了。”

“他不應該是你們的對手麼？”

“有的時候和對手多接觸一下，是會有意想不到的好處的。”

蘇懷悠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蘇念晗將已經空了的碗放下，靜默了片刻，而後抬眼看著她，緩緩沉聲：“悠兒，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會怎麼樣？”

“師父做的每件事情肯定都是好的啊！”

面對這種充分展現了什麼叫做毫無原則的答案，蘇念晗只有表示無言以對。

收拾好東西，跪在板凳上，胳膊撐著桌面前傾了身子與他平視，蘇懷悠難得的一本正經：“我說過的嘛，無論你做什麼都不用給我任何解釋。不過，對別人可不行。”

“你指的是小侯爺？”

“那傢伙一根筋的，可不像我這麼聰明。”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蘇念晗一笑，不禁屈指颳了一下她的鼻樑：“人家是不像你這麼盲目吧？”

“反正我只管跟著師父就好，盲就盲了唄！”蘇懷悠翻著白眼做起鬼臉，伸手在虛空摸來摸去：“在師父面前，我就是個小瞎子！”

蘇念晗望著她裝模作樣的怪樣，神情一時複雜難辨，少頃，苦笑著低低一嘆：“其實瞎子也沒什麼不好，有些東西看不見，也就不會被汙了心……”

而這句話，蘇懷悠卻沒聽清。因為扭來扭曲鬧騰得太歡，忍無可忍的板凳決定將其拋棄。

所幸被蘇念晗眼疾手快撈了一把，這才勉強沒有直接撲地。

猝不及防的蘇懷悠多少也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抓住他的小臂不放，又猴子似的三兩下便順勢爬到了他的膝上，想了想，竟又順勢坐好。

蘇念晗一僵，低斥：“快下去，像什麼樣子！”

“有什麼關係啊，又不是沒坐過。”

初收蘇懷悠為徒的那兩年，因為窮而尚無餘力送她上學，蘇念晗便時常抽空教她一些。

冬天的時候，那間四面透風的小屋冷得很，又沒錢生火盆。便只好抱著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解開棉衣裹著她，握著她凍得幾乎握不住筆的小手，一筆一劃寫下各自的名字，寫下一首首詩，一闋闋詞。

後來她去了學堂，用不著他親自教了，加之人也長大了，所以好些年未再如此這般。

眼下，蘇懷悠忽地童心大起，於是自然而然的就這麼做了。

然而，蘇念晗卻無法如她那樣只是單純懷念一下舊日時光。

若是個半大小子也便罷了，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姑娘。

好吧雖然內在還有待商榷，但外在卻是童叟無欺的啊……

在懷，蘇念晗只覺體內的酒意似是要穿透火燙的肌膚，噴薄而出。偏偏蘇懷悠一派的坦蕩磊落心無雜念，倒弄得他若堅持不讓徒兒坐在自己腿上很是奇怪。只好深吸一口氣，別過臉，渾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

玩心正盛的蘇懷悠渾不覺自家師父有什麼不妥，自顧自的抓過毛筆，又攤開一張紙：“對了師父，今天我在茶樓作了一首詩，把一屋子的書生全都給振翻啦！”

蘇念晗勉強平復了一下煩亂不堪的心境，儘量如常的開口揶揄，嗤了一聲：“就憑你？”然而等看到了那大筆一揮的所謂詩，頓時不管是齷齪啊還是旖旎的念頭通通煙消雲散，忍了又忍才沒把硯臺扣在了她的腦袋上：“可憐我這麼多年給你交的學費啊！還不如餵豬餵狗或者打個水漂好歹還能聽聲響！”

“哦，那我倒是寧願拿去多吃幾隻燒雞……哎哎別打別打……師父你是不懂得欣賞。像人家真正的飽學之士就獨具慧眼，哭著喊著只為了能多看一會兒以便領悟箇中精髓呢！”

聽完蘇懷悠關於那個求字幅的年輕人的事蹟後，蘇念晗做出的結論是，此人要麼是讀書把腦子給讀壞了，要麼是個比她更加不學無術的人。

不過，後一種可能性的難度非常之高……

出於好奇，又隨口問了一些那人的長相特徵後，便讓她趕緊回房去休息。

蘇懷悠卻賴在他的膝上不肯下來：“師父，我的房間都快一個月沒有人住了，肯定落得全是灰，不如今兒個晚上我跟你睡吧！”

對此，蘇念晗的答案很是乾淨利落，直接起身將她掀翻，然後拎著她的衣領給提到了臥室前，開啟門，扔進去，關門走人。

一言未發，瀟灑至極。

蘇懷悠只得認命的摸到燈臺，做好了要先狠狠清理一番的準備。

待到燭盞緩緩亮起時，她的眸中也似是落了點點碎光。

這個房間，跟她離開的那日，一模一樣。

所以師父，是每天都來打掃的嗎？

摸摸鼻子，蘇懷悠撲到床上，抱著被子傻笑著打了幾個滾。而後前額緊緊貼著冰冷的牆，卻仿若感覺到了隔壁那個人身上所獨有的暖暖溫度，終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