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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墳墓後有別人家的墳好嗎
紀錄片《浮生一日》中,有兩個關於愛和死亡的片段讓人尤其印象深刻,一個是喪偶的日本男人獨自帶著兒子生活,媽媽不在了,家裡一團糟,但是媽媽的相框卻被擦得乾乾淨淨。
另一個是妻子罹患癌症的家庭,當丈夫被問到,你最怕什麼?男人說,我現在無所畏懼。
“從前我害怕你會得癌症,可是你得了。我後來害怕你復發,可你還是復發了。但都撐過去了,我想我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過去幾年,60歲開始海外旅行的陸曉婭,頻繁將目光投向旅途中這種生死相遇。2012年,她曾在北京師範大學開設過一門名叫“影像中的生死學”的選修課,後來教學實錄寫成了《影像中的生死課》一書。她的新書《旅途中的生死課》,則是從拜訪存在主義精神大師歐文·亞隆開始的。
既然生命終會死亡,那麼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意義在於連線,所以在偶遇紀念逝者的椅子後,陸曉婭開始思考,可能
墓園特別需要一把椅子,讓生者可以安心地坐下來,靜靜地表達自己的思念和愛。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哀悼也是。正如她從亞隆身上學來的,“哀悼,是我們為有勇氣愛他人所付的代價吧。”
下文選自《旅途中的生死課》,編者有所刪減,經出品方授權釋出。
艾琳多南城堡對面的椅子
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我和不同的椅子相遇,漸漸明白了,椅子並非沒有感覺的“物件”,它們是生命故事的載體,甚至是生命故事的參與者。日本建築師黑川雅之說:“從後面看,椅子是物品,從前面看,椅子是空間。”——這個空間不僅在為人的軀體服務,它們也在照顧和撫慰人的靈魂。
1
那是一個傍晩,我們從蘇格蘭的艾琳多南城堡開車到了斯凱大橋邊上。從這道橋上跨越斯萊戈海峽,就是那座名為天空島(Isle of Skye,又名斯凱島)的島嶼,它是蘇格蘭赫布里斯群島中的第一大島,是我們明天將要花一整天來探索的地方。
快到日落時分,西沉的太陽不時從雲層裡撒下一些淘氣的光,一會兒明豔了海峽這邊的花叢,一會兒提亮了海峽對面的山巒,一會兒又勾勒出海上風帆的剪影。我們沉醉在美景中,忙著用相機追逐光與影。
不經意間,我一回頭髮現了它:一把灰色的木質長椅。
海峽邊上的紀念椅
它獨處角落,面對海峽,看上去已經老舊,油漆斑駁,木紋暴露。我看了看周圍,並無相同的設施,意識到它是一把刻意放置在此的椅子。
果然,我在椅子上面看到了一個黃銅銘牌,左邊寫著:
In loving memory of Jonathan Andrew Gill
13。 09。 1982 - 24。 11。2001
Joff you will always be in the hearts of your family,
girlfriend and friends。
(紀念喬納森•安德魯•吉爾
1982. 09. 13—2001. 11.24
小喬,你將永遠活在你的家人、女友
和朋友的心中。)
啊,原來這是一把紀念逝者的椅子!
從生卒年月上看,這個愛稱為 Joff 的逝者,還沒有活到20歲。
太年輕了,太可惜了!可以想象,他的逝去,讓家人、女友和朋友們多麼傷痛。
椅子安置在這裡,我猜想這個地方應該和 Joff 有著某種特別的關係。是他生前非常喜歡這裡,還是他在這裡結束了生命?我不得而知。不過我願意相信,他活著的時候一定像我們一樣,深深地迷戀這海峽美景,所以愛他的人為他做了這把紀念椅,安放在此吧。
算來 Joff 離去已經17年了,若是他活著,該是36歲的成年人了。我想,這些年來一定有人,也許是他的家人,也許是他的朋友,也許是他曾經的女友,一次次來過這裡。因為有了這把椅子,他們可以坐下來,望著海面上變幻的光影,望著大橋和偶爾掠過的帆船,望著四周明豔的花朵,懷念他們心中那個永遠定格在19歲的 Joff!椅子,不僅是對 Joff 的紀念,也成了哀傷的承載之物。
但現在,椅子空著。它向著海天張開的懷抱,空著。四周的寂靜,讓我意識到 Joff 的青春激情逐浪而去,曾經的希望也已隨風而去。
那一刻,這空椅子,這年輕生命的凋零,喚起了我的回憶,讓我想起了一位生命定格在17歲的朋友。
我和連連的友誼始於幼兒園,她算得上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好友。1969年1月,我倆一起去陝北農村插隊時,她剛剛過完16歲生日,而我還比她小半歲。一年後,連連在村裡得了病,持續低燒,渾身無力,縣醫院卻給不出明確的診斷,她只好請假回京看病。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她已經處於高燒之中,是好心的列車員把她送回家的一但她的家中空無一人:父親與母親離異後重新組建了家庭,母親已病逝,哥哥姐姐分別下放在天津軍糧城、山西和雲南,是姐姐男友的媽媽把她送進了醫院。但兇惡的併發症已經攻陷了她的多個臟器,醫生無法査明病因,也無力迴天。連連去世後,透過遺體解剖,才發現她在陝北被傳染上了傷寒,而這病在北京已經消失了十多年。
是我父親給當時的公社革委會打電報,告知知青連連病逝的訊息。後來在給我的信中,他用了一個我未曾聽說過的詞——夭折。與這個詞一起留在我記憶深處的,是連連去世後我的失魂落魄:整整一個星期我都無法閤眼,後來能睡著了卻噩夢不斷。十六歲的我,就這樣經歷了好友的驟然離世。
在動盪與混亂中,連連的骨灰不知所終,半個多世紀裡,我無處去哀悼她,她沒有墓碑,更沒有一張紀念椅,她曾經的存在就彷彿一粒塵埃被歷史的狂風吹散。
2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離開,但是,且慢,這裡還寫著什麼?銘牌的右邊,分明還有很多字,那是一首題為NEXT TO YOU (《在你身旁》)的詩:
紀念 Joff 的銘牌
You cannot see or touch me
But I‘m standing next to you。
Your tears can only hurt me,
your sadness makes me blue。
Be brave and show a smiling face
Let not your grief show through。
I love you from a different place,
Yet, I’m standing next to you。
你無法看到我、觸控我,
但我就在你身旁
你的眼淚仍會讓我心痛
你的悲切使我陷入憂傷
請勇敢點讓笑容展現在臉上
而不要讓悲傷流露
我愛你,只不過是在一個不同的地方
然而,我仍在你的身旁
後來,我的先生將它翻譯為:今已天人隔,我仍傍汝心。汝為我孤苦,汝悲我伶仃。勇為歡欣漾,不令憂傷淫。愛汝在天界,我誠傍汝心。
在那個當下,我把這首英文詩默默地念了兩遍,突然意識到那是 Joff 的語氣啊,那是 Joff 在說啊!
空椅子,是我們在心理治療中常常會用到的一種方法:讓來訪者不斷坐到對面的椅子上,體驗不同角色的情感,對著空椅子把它們表達出來。這樣形成的對話可以幫助來訪者更好地覺察自己的感受,從不同角度理解自己的處境。
而現在,這張空椅子也在說話,在對著悲傷的親人說話!
雖然,從心理健康的角度,我希望親友的傷痛能夠得到允許和珍惜,但如果他們有一天也能接受 Joff “在一個不同的地方”仍然愛著自己,仍然站在自己的身旁——也許,他們才更有力量向著明天活下去。
3
第二天,我們在陰雨綿綿中開車穿過壯麗的荒原,到了斯凱島的北端。在面向大海的懸崖邊上,我又看見了一把椅子,一把非常寬大的椅子。它同樣面對著大海,或者說,它把自己的胸膛向著大海敞開。
這張椅子的標牌上寫著:This bench is dedicated to beloved father and mother。(
這張椅子獻給敬愛的父母。
)
這麼寬大的椅子,兩個身材豐滿的人坐在上面仍不覺擁擠。或許,那對老夫婦的靈魂這會兒正裹著一條毯子在其上相擁而坐吧!不知他們生前是否常常攜手在海邊漫遊,而現在,他們可以永無止境地在此聆聽海潮轟鳴和海鷗歡唱,盡情欣賞碧藍的大海和金色的落日。
我真的好生羨慕啊!雖然這把椅子看上去有幾分孤獨,但有大自然的萬千氣象陪伴,如此單純的享受,又是如此豐盛的存在,實在是太大的福分了!
天空島懸崖邊上的紀念椅
日本建築師黑川雅之曾在書中這樣描述椅子:“從後面看椅子,它就像父親的背影。從前面看椅子,它就像母親的雙膝。彷彿在對我說:’來吧,過來坐吧。’”
椅,倚也。不管是父親的背影,還是母親的雙膝,都象徵著我們心理上的倚靠。當在現實生活中,曾經的“倚靠”不在了,我們必須獨自面對未來的人生時,坐在這把紀念椅上,那些已經被編織進我們的視覺、觸覺、嗅覺和味覺中的記憶,一定會被重新喚起,讓我們仍然能感覺到某種“倚靠”吧。也許,他們會像我一樣想起穿著粗布衣的外婆那溫暖的懷抱,想起拿著書坐在公園裡而讓我在一旁吃蘋果的爸爸,還有我摟著認知症已到晚期的老媽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的時光……
黑川雅之72歲的時候,將他的部落格文章收集起來出版了,他給這本小書起的名字是《設計與死》。他在後記中說:“對生和死的認知總是平行地、相互交錯地出現在我們的腦海中。想到生,往往面前就會出現死,想到死,又會透過死看到生。”在生與死之間,他為自己找到的“交通工具”就是設計。有趣的是,他居然認為
椅子也是建築,他說歷史上偉大的建築家都曾擁有自己設計的椅子,其理由是“他們想把自己的椅子作為傑作留存世間吧”
。
4
我沒有考證過椅子的歷史,但以我多年前在陝北插隊的經驗,椅子的出現,應該是為了滿足人類更高階的需要。
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也就是我上山下鄉那會兒,陝北老鄉還在生存線上掙扎,村裡二十幾戶人家,我不記得誰家有椅子,只記得有的人家會有一條凳子。我一直沒學會在炕上盤腿吃飯,我們知青也沒有凳子,連小板凳都沒有,所以夏天的時候,能坐在門檻兒上或者院子裡的磨盤上吃飯,都讓我感覺幸福。
所以,在我心目中,椅子是一件讓人幸福的傢俱。它使人可以更安全、更放鬆地坐下來,慢慢地享用餐食,靜靜地閱讀、思考、欣賞風景,深入地或膚淺地互動交流。
不過在旅行中我發現,和一些國家相比,在中國的公共空間中,椅子相對還是比較少的。也許,是我們人口太多,讓人們流動起來比讓他們坐下來更重要?也許,是中國人對公用品的保護意識還太差,容易讓椅子毀壞或丟失?也許,是規劃部門和設計師還沒有覺察到人們更深層的需要?
其實有一個地方特別需要椅子,那就是墓園。
我們中國的墓園中很少能看到椅子,我想這不僅因為我們人口太多,很多墓園都十分擁擠,也因為我們總覺得生死兩隔,甚至覺得墓園裡陰氣太重,不宜久留。但一份溫暖的、親密的、深刻的關係,怎麼可能一拍兩散?一把椅子,讓活著的人與逝去的人可以相互陪伴,那份或許沉重卻無與倫比的愛,難道不是人世間的珍寶嗎?難道不是如陽光一樣溫暖絢爛嗎?
一天清晨,在英國巴斯附近的村莊裡,我獨自走出前一晚投宿的 B&B。空氣清冽,陽光明媚,穿過窄窄的小街,我信步走進一座鄉村小教堂。小教堂邊上,有一座墓園。它規模不大,裡面大樹成蔭,綠草覆蓋,有的墓碑前面擺放著泡在水中的鮮花,有的墓碑已經傾倒,看上去早已無人打理。我感覺這個墓園雖小,卻有很長的歷史。
一個人走在墓園裡,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相反,墓園的寧靜與美麗,讓我覺得特別放鬆和享受。我羨慕當地人能有這樣一塊美麗的地方來埋葬自己的親人,並且可以常常來看望。或許,這就是鄉間生活的好處吧。
墓園的小路邊,有一張寬大的木椅在等著我。不,它應該在等著那些逝者的親人們。它知道掃墓並非僅僅是清潔一下墓碑,放上一束鮮花,對於好多人,特別是那些親人逝去不久的人來說,他們還想陪在逝去的親人身邊,和他/她說說心裡話。
國外很多墓園都有椅子。即便是一些狹小的墓地,也可以看到小號的椅子安放在邊上。我看到過兩位老婦人坐在墓碑對面聊著什麼,或許她們是一對姐妹,在懷念逝去的父親或丈夫;也看到成年男子,默默地低著頭坐在一座墓前;我還看到年輕女士坐在那兒的背影,雖然不知道她在懷念誰;在巴黎的蒙帕納斯公墓,我還看到一位男士安坐在波德萊爾雕像邊的椅子上讀書……
我無法知道這些坐在墓園椅子上的人心裡發生著什麼,他們和逝者之間曾有著怎樣的聯結,但我看到了“愛”不曾隨著死亡消失。
英國巴斯鄉間墓地的椅子
5
也許,很多人會說,親人死了,要節哀順變,要努力“向前看”,要對逝者說“再見”,儘快走出悲傷,“讓生活重回正軌”……如果流連於墓地,又如何做到這些呢?
幫助人們在喪失中生存下去,已經成為心理諮詢與治療的重要課題。與傳統的哀傷理論不同,現在很多心理治療家已經認識到“儘快忘卻逝者”並非更好的選擇,因為哀傷中存在著“愛”!如果沒有對逝者的愛,何來哀傷?愛與哀傷,是成正比的,愛得越深,往往哀傷也越深。這些被淚水包裹著的愛,不能被否定、被忽略,它們需要被看到、被珍惜,被重新挖掘出來,成為寶貴的資源,為生者未來的生活提供力量和意義。我在北京萬安公墓曾經看到一塊墓碑,上面刻著“
我們真實的眼淚,是你人生的珍珠
”,這是女兒為在巴黎突然亡故的父親寫下的。“眼淚”一“珍珠”,這是多美的比喻啊!
攝於北京萬安公墓
所以,在所愛的人故去後,請給哀傷一把椅子吧。
也許是在墓園裡坐下對親人說說心裡話;也許是用親人穿過的衣服,做一個紀念玩偶;也許像我一樣,在媽媽去世後獨自去到海邊,上午寫作我和媽媽的故事,下午在海邊漫遊,望著晩霞中的落日,想著媽媽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我那“渺渺冥冥,如歸大海,如歸蒼穹”的爸爸。(我父親去世前寫的遺囑,第一句話是:“健則行,倦則睡爾。渺渺冥冥,如歸大海,如歸蒼穹。”)
心理學家早就發現了這種喪親後的“持續性聯結“,它們可能會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也可能持續不同的時間。有研究者將它們分為“外在化聯結”和“內在化聯結”。“外在化聯結”是指喪親者產生與逝者有關的幻覺或錯覺等,並拒絕接受逝者離世的事實。這樣的聯結,會對生者產生消極的作用,讓他們被哀傷壓倒,難以適應喪親後的生活。在心理治療中,諮詢師會幫助喪親者合理使用和調整這些聯結,慢慢地
將“外在化聯結”轉化為“內在化聯結”:既記住曾經的美好時光,體驗逝者的存在,同時選擇用逝者會感到欣慰、高興,甚至驕傲的方式繼續生活。
比如易解放女士,在她的獨子因車禍去世之後,看到兒子筆記本中內蒙古沙化的資料,她想起兒子說過畢業後要去內蒙古植樹。她和丈夫成立了 NPO 綠色生命公益組織,開始在內蒙古庫倫旗植樹。2012年,他們提前完成了種植110萬棵樹的承諾。在墓地,她對兒子說:“睿哲,謝謝你!你的離去,媽媽已趨平靜,因為在遼闊的內蒙古,總有生命替你活著!”
攝於俄羅斯聖彼得堡涅夫斯基修道院墓地
我希望將來中國的墓園裡能出現更多的椅子,讓生者可以安心地坐下來,靜靜地表達自己的思念和愛。墓園裡的椅子,不管有沒有人坐著,它都給予美好的感情一種可能性——椅子象徵著陪伴,象徵著在身邊,象徵著沒有忘記,象徵著對話仍在繼續。椅子幫助生者與逝者建立起聯結,讓愛流淌,讓愛延續,讓愛永無止息。
本文節選自
《旅行中的生死課》
作者:陸曉婭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20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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