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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由 鳳凰新聞 發表于 音樂2022-12-08
簡介我無法知道這些坐在墓園椅子上的人心裡發生著什麼,他們和逝者之間曾有著怎樣的聯結,但我看到了“愛”不曾隨著死亡消失

墳墓後有別人家的墳好嗎

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紀錄片《浮生一日》中,有兩個關於愛和死亡的片段讓人尤其印象深刻,一個是喪偶的日本男人獨自帶著兒子生活,媽媽不在了,家裡一團糟,但是媽媽的相框卻被擦得乾乾淨淨。

另一個是妻子罹患癌症的家庭,當丈夫被問到,你最怕什麼?男人說,我現在無所畏懼。

“從前我害怕你會得癌症,可是你得了。我後來害怕你復發,可你還是復發了。但都撐過去了,我想我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過去幾年,60歲開始海外旅行的陸曉婭,頻繁將目光投向旅途中這種生死相遇。2012年,她曾在北京師範大學開設過一門名叫“影像中的生死學”的選修課,後來教學實錄寫成了《影像中的生死課》一書。她的新書《旅途中的生死課》,則是從拜訪存在主義精神大師歐文·亞隆開始的。

既然生命終會死亡,那麼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意義在於連線,所以在偶遇紀念逝者的椅子後,陸曉婭開始思考,可能

墓園特別需要一把椅子,讓生者可以安心地坐下來,靜靜地表達自己的思念和愛。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哀悼也是。正如她從亞隆身上學來的,“哀悼,是我們為有勇氣愛他人所付的代價吧。”

下文選自《旅途中的生死課》,編者有所刪減,經出品方授權釋出。

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艾琳多南城堡對面的椅子

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我和不同的椅子相遇,漸漸明白了,椅子並非沒有感覺的“物件”,它們是生命故事的載體,甚至是生命故事的參與者。日本建築師黑川雅之說:“從後面看,椅子是物品,從前面看,椅子是空間。”——這個空間不僅在為人的軀體服務,它們也在照顧和撫慰人的靈魂。

1

那是一個傍晩,我們從蘇格蘭的艾琳多南城堡開車到了斯凱大橋邊上。從這道橋上跨越斯萊戈海峽,就是那座名為天空島(Isle of Skye,又名斯凱島)的島嶼,它是蘇格蘭赫布里斯群島中的第一大島,是我們明天將要花一整天來探索的地方。

快到日落時分,西沉的太陽不時從雲層裡撒下一些淘氣的光,一會兒明豔了海峽這邊的花叢,一會兒提亮了海峽對面的山巒,一會兒又勾勒出海上風帆的剪影。我們沉醉在美景中,忙著用相機追逐光與影。

不經意間,我一回頭髮現了它:一把灰色的木質長椅。

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海峽邊上的紀念椅

它獨處角落,面對海峽,看上去已經老舊,油漆斑駁,木紋暴露。我看了看周圍,並無相同的設施,意識到它是一把刻意放置在此的椅子。

果然,我在椅子上面看到了一個黃銅銘牌,左邊寫著:

In loving memory of Jonathan Andrew Gill

13。 09。 1982 - 24。 11。2001

Joff you will always be in the hearts of your family,

girlfriend and friends。

(紀念喬納森•安德魯•吉爾

1982. 09. 13—2001. 11.24

小喬,你將永遠活在你的家人、女友

和朋友的心中。)

啊,原來這是一把紀念逝者的椅子!

從生卒年月上看,這個愛稱為 Joff 的逝者,還沒有活到20歲。

太年輕了,太可惜了!可以想象,他的逝去,讓家人、女友和朋友們多麼傷痛。

椅子安置在這裡,我猜想這個地方應該和 Joff 有著某種特別的關係。是他生前非常喜歡這裡,還是他在這裡結束了生命?我不得而知。不過我願意相信,他活著的時候一定像我們一樣,深深地迷戀這海峽美景,所以愛他的人為他做了這把紀念椅,安放在此吧。

算來 Joff 離去已經17年了,若是他活著,該是36歲的成年人了。我想,這些年來一定有人,也許是他的家人,也許是他的朋友,也許是他曾經的女友,一次次來過這裡。因為有了這把椅子,他們可以坐下來,望著海面上變幻的光影,望著大橋和偶爾掠過的帆船,望著四周明豔的花朵,懷念他們心中那個永遠定格在19歲的 Joff!椅子,不僅是對 Joff 的紀念,也成了哀傷的承載之物。

但現在,椅子空著。它向著海天張開的懷抱,空著。四周的寂靜,讓我意識到 Joff 的青春激情逐浪而去,曾經的希望也已隨風而去。

那一刻,這空椅子,這年輕生命的凋零,喚起了我的回憶,讓我想起了一位生命定格在17歲的朋友。

我和連連的友誼始於幼兒園,她算得上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好友。1969年1月,我倆一起去陝北農村插隊時,她剛剛過完16歲生日,而我還比她小半歲。一年後,連連在村裡得了病,持續低燒,渾身無力,縣醫院卻給不出明確的診斷,她只好請假回京看病。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她已經處於高燒之中,是好心的列車員把她送回家的一但她的家中空無一人:父親與母親離異後重新組建了家庭,母親已病逝,哥哥姐姐分別下放在天津軍糧城、山西和雲南,是姐姐男友的媽媽把她送進了醫院。但兇惡的併發症已經攻陷了她的多個臟器,醫生無法査明病因,也無力迴天。連連去世後,透過遺體解剖,才發現她在陝北被傳染上了傷寒,而這病在北京已經消失了十多年。

是我父親給當時的公社革委會打電報,告知知青連連病逝的訊息。後來在給我的信中,他用了一個我未曾聽說過的詞——夭折。與這個詞一起留在我記憶深處的,是連連去世後我的失魂落魄:整整一個星期我都無法閤眼,後來能睡著了卻噩夢不斷。十六歲的我,就這樣經歷了好友的驟然離世。

在動盪與混亂中,連連的骨灰不知所終,半個多世紀裡,我無處去哀悼她,她沒有墓碑,更沒有一張紀念椅,她曾經的存在就彷彿一粒塵埃被歷史的狂風吹散。

2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離開,但是,且慢,這裡還寫著什麼?銘牌的右邊,分明還有很多字,那是一首題為NEXT TO YOU (《在你身旁》)的詩:

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紀念 Joff 的銘牌

You cannot see or touch me

But I‘m standing next to you。

Your tears can only hurt me,

your sadness makes me blue。

Be brave and show a smiling face

Let not your grief show through。

I love you from a different place,

Yet, I’m standing next to you。

你無法看到我、觸控我,

但我就在你身旁

你的眼淚仍會讓我心痛

你的悲切使我陷入憂傷

請勇敢點讓笑容展現在臉上

而不要讓悲傷流露

我愛你,只不過是在一個不同的地方

然而,我仍在你的身旁

後來,我的先生將它翻譯為:今已天人隔,我仍傍汝心。汝為我孤苦,汝悲我伶仃。勇為歡欣漾,不令憂傷淫。愛汝在天界,我誠傍汝心。

在那個當下,我把這首英文詩默默地念了兩遍,突然意識到那是 Joff 的語氣啊,那是 Joff 在說啊!

空椅子,是我們在心理治療中常常會用到的一種方法:讓來訪者不斷坐到對面的椅子上,體驗不同角色的情感,對著空椅子把它們表達出來。這樣形成的對話可以幫助來訪者更好地覺察自己的感受,從不同角度理解自己的處境。

而現在,這張空椅子也在說話,在對著悲傷的親人說話!

雖然,從心理健康的角度,我希望親友的傷痛能夠得到允許和珍惜,但如果他們有一天也能接受 Joff “在一個不同的地方”仍然愛著自己,仍然站在自己的身旁——也許,他們才更有力量向著明天活下去。

3

第二天,我們在陰雨綿綿中開車穿過壯麗的荒原,到了斯凱島的北端。在面向大海的懸崖邊上,我又看見了一把椅子,一把非常寬大的椅子。它同樣面對著大海,或者說,它把自己的胸膛向著大海敞開。

這張椅子的標牌上寫著:This bench is dedicated to beloved father and mother。(

這張椅子獻給敬愛的父母。

這麼寬大的椅子,兩個身材豐滿的人坐在上面仍不覺擁擠。或許,那對老夫婦的靈魂這會兒正裹著一條毯子在其上相擁而坐吧!不知他們生前是否常常攜手在海邊漫遊,而現在,他們可以永無止境地在此聆聽海潮轟鳴和海鷗歡唱,盡情欣賞碧藍的大海和金色的落日。

我真的好生羨慕啊!雖然這把椅子看上去有幾分孤獨,但有大自然的萬千氣象陪伴,如此單純的享受,又是如此豐盛的存在,實在是太大的福分了!

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天空島懸崖邊上的紀念椅

日本建築師黑川雅之曾在書中這樣描述椅子:“從後面看椅子,它就像父親的背影。從前面看椅子,它就像母親的雙膝。彷彿在對我說:’來吧,過來坐吧。’”

椅,倚也。不管是父親的背影,還是母親的雙膝,都象徵著我們心理上的倚靠。當在現實生活中,曾經的“倚靠”不在了,我們必須獨自面對未來的人生時,坐在這把紀念椅上,那些已經被編織進我們的視覺、觸覺、嗅覺和味覺中的記憶,一定會被重新喚起,讓我們仍然能感覺到某種“倚靠”吧。也許,他們會像我一樣想起穿著粗布衣的外婆那溫暖的懷抱,想起拿著書坐在公園裡而讓我在一旁吃蘋果的爸爸,還有我摟著認知症已到晚期的老媽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的時光……

黑川雅之72歲的時候,將他的部落格文章收集起來出版了,他給這本小書起的名字是《設計與死》。他在後記中說:“對生和死的認知總是平行地、相互交錯地出現在我們的腦海中。想到生,往往面前就會出現死,想到死,又會透過死看到生。”在生與死之間,他為自己找到的“交通工具”就是設計。有趣的是,他居然認為

椅子也是建築,他說歷史上偉大的建築家都曾擁有自己設計的椅子,其理由是“他們想把自己的椅子作為傑作留存世間吧”

4

我沒有考證過椅子的歷史,但以我多年前在陝北插隊的經驗,椅子的出現,應該是為了滿足人類更高階的需要。

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也就是我上山下鄉那會兒,陝北老鄉還在生存線上掙扎,村裡二十幾戶人家,我不記得誰家有椅子,只記得有的人家會有一條凳子。我一直沒學會在炕上盤腿吃飯,我們知青也沒有凳子,連小板凳都沒有,所以夏天的時候,能坐在門檻兒上或者院子裡的磨盤上吃飯,都讓我感覺幸福。

所以,在我心目中,椅子是一件讓人幸福的傢俱。它使人可以更安全、更放鬆地坐下來,慢慢地享用餐食,靜靜地閱讀、思考、欣賞風景,深入地或膚淺地互動交流。

不過在旅行中我發現,和一些國家相比,在中國的公共空間中,椅子相對還是比較少的。也許,是我們人口太多,讓人們流動起來比讓他們坐下來更重要?也許,是中國人對公用品的保護意識還太差,容易讓椅子毀壞或丟失?也許,是規劃部門和設計師還沒有覺察到人們更深層的需要?

其實有一個地方特別需要椅子,那就是墓園。

我們中國的墓園中很少能看到椅子,我想這不僅因為我們人口太多,很多墓園都十分擁擠,也因為我們總覺得生死兩隔,甚至覺得墓園裡陰氣太重,不宜久留。但一份溫暖的、親密的、深刻的關係,怎麼可能一拍兩散?一把椅子,讓活著的人與逝去的人可以相互陪伴,那份或許沉重卻無與倫比的愛,難道不是人世間的珍寶嗎?難道不是如陽光一樣溫暖絢爛嗎?

一天清晨,在英國巴斯附近的村莊裡,我獨自走出前一晚投宿的 B&B。空氣清冽,陽光明媚,穿過窄窄的小街,我信步走進一座鄉村小教堂。小教堂邊上,有一座墓園。它規模不大,裡面大樹成蔭,綠草覆蓋,有的墓碑前面擺放著泡在水中的鮮花,有的墓碑已經傾倒,看上去早已無人打理。我感覺這個墓園雖小,卻有很長的歷史。

一個人走在墓園裡,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相反,墓園的寧靜與美麗,讓我覺得特別放鬆和享受。我羨慕當地人能有這樣一塊美麗的地方來埋葬自己的親人,並且可以常常來看望。或許,這就是鄉間生活的好處吧。

墓園的小路邊,有一張寬大的木椅在等著我。不,它應該在等著那些逝者的親人們。它知道掃墓並非僅僅是清潔一下墓碑,放上一束鮮花,對於好多人,特別是那些親人逝去不久的人來說,他們還想陪在逝去的親人身邊,和他/她說說心裡話。

國外很多墓園都有椅子。即便是一些狹小的墓地,也可以看到小號的椅子安放在邊上。我看到過兩位老婦人坐在墓碑對面聊著什麼,或許她們是一對姐妹,在懷念逝去的父親或丈夫;也看到成年男子,默默地低著頭坐在一座墓前;我還看到年輕女士坐在那兒的背影,雖然不知道她在懷念誰;在巴黎的蒙帕納斯公墓,我還看到一位男士安坐在波德萊爾雕像邊的椅子上讀書……

我無法知道這些坐在墓園椅子上的人心裡發生著什麼,他們和逝者之間曾有著怎樣的聯結,但我看到了“愛”不曾隨著死亡消失。

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英國巴斯鄉間墓地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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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很多人會說,親人死了,要節哀順變,要努力“向前看”,要對逝者說“再見”,儘快走出悲傷,“讓生活重回正軌”……如果流連於墓地,又如何做到這些呢?

幫助人們在喪失中生存下去,已經成為心理諮詢與治療的重要課題。與傳統的哀傷理論不同,現在很多心理治療家已經認識到“儘快忘卻逝者”並非更好的選擇,因為哀傷中存在著“愛”!如果沒有對逝者的愛,何來哀傷?愛與哀傷,是成正比的,愛得越深,往往哀傷也越深。這些被淚水包裹著的愛,不能被否定、被忽略,它們需要被看到、被珍惜,被重新挖掘出來,成為寶貴的資源,為生者未來的生活提供力量和意義。我在北京萬安公墓曾經看到一塊墓碑,上面刻著“

我們真實的眼淚,是你人生的珍珠

”,這是女兒為在巴黎突然亡故的父親寫下的。“眼淚”一“珍珠”,這是多美的比喻啊!

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攝於北京萬安公墓

所以,在所愛的人故去後,請給哀傷一把椅子吧。

也許是在墓園裡坐下對親人說說心裡話;也許是用親人穿過的衣服,做一個紀念玩偶;也許像我一樣,在媽媽去世後獨自去到海邊,上午寫作我和媽媽的故事,下午在海邊漫遊,望著晩霞中的落日,想著媽媽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我那“渺渺冥冥,如歸大海,如歸蒼穹”的爸爸。(我父親去世前寫的遺囑,第一句話是:“健則行,倦則睡爾。渺渺冥冥,如歸大海,如歸蒼穹。”)

心理學家早就發現了這種喪親後的“持續性聯結“,它們可能會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也可能持續不同的時間。有研究者將它們分為“外在化聯結”和“內在化聯結”。“外在化聯結”是指喪親者產生與逝者有關的幻覺或錯覺等,並拒絕接受逝者離世的事實。這樣的聯結,會對生者產生消極的作用,讓他們被哀傷壓倒,難以適應喪親後的生活。在心理治療中,諮詢師會幫助喪親者合理使用和調整這些聯結,慢慢地

將“外在化聯結”轉化為“內在化聯結”:既記住曾經的美好時光,體驗逝者的存在,同時選擇用逝者會感到欣慰、高興,甚至驕傲的方式繼續生活。

比如易解放女士,在她的獨子因車禍去世之後,看到兒子筆記本中內蒙古沙化的資料,她想起兒子說過畢業後要去內蒙古植樹。她和丈夫成立了 NPO 綠色生命公益組織,開始在內蒙古庫倫旗植樹。2012年,他們提前完成了種植110萬棵樹的承諾。在墓地,她對兒子說:“睿哲,謝謝你!你的離去,媽媽已趨平靜,因為在遼闊的內蒙古,總有生命替你活著!”

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攝於俄羅斯聖彼得堡涅夫斯基修道院墓地

我希望將來中國的墓園裡能出現更多的椅子,讓生者可以安心地坐下來,靜靜地表達自己的思念和愛。墓園裡的椅子,不管有沒有人坐著,它都給予美好的感情一種可能性——椅子象徵著陪伴,象徵著在身邊,象徵著沒有忘記,象徵著對話仍在繼續。椅子幫助生者與逝者建立起聯結,讓愛流淌,讓愛延續,讓愛永無止息。

本文節選自

在墓園,請給哀傷一把椅子

《旅行中的生死課》

作者:陸曉婭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20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