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音樂首頁音樂

“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音樂2023-01-12
簡介到了19、20世紀,果戈理的《迪康卡近鄉夜話》、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契訶夫的《草原》,以及阿斯塔菲耶夫的《樹號》和《魚王》等相互交接,已經在俄國文學中建構起一種主題相對集中、風格約略近似的文學正規化,也就是用優美抒情的筆觸描繪俄國大自然

如果憐憫我,又何必抓住我

“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

氣象災害頻發的年代,思考人與自然的關係,重新成了大眾視野裡的主要議題之一。契訶夫說過:“藝術家的全部精力應該投向兩個物件:人和自然。”大自然可以是寧靜的,如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可供作家的思想短暫棲息;大自然也可以是狂暴殘忍的,如梅爾維爾筆下的大海與白鯨,噩兆頻現,危機四伏。

俄羅斯文學中的西伯利亞文學,就尤其重視注重對自然與鄉村的描寫,以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劇作家萬比洛夫、詩人葉夫圖申科等人為代表的作家,擅長將自然生態與社會生態相結合,以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書寫人與自然的關係。其中,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的作品,如《魚王》《樹號》尤其具有代表意義。

作為20世紀下半期最重要的俄語作家之一,阿斯塔菲耶夫的創作達50年之久,涉及多種題材,尤其是人與自然的主題,是解讀他創作的一枚鑰匙。他的《樹號》《魚王》等作品,都採取了類似中國文學“美文”的寫作方法,沒有貫穿始終的主人公與連貫的情節,融政論、小說、散文和詩等題材於一體,常被概括為“自然主義的感傷主義”。

首都師範大學教授、翻譯家劉文飛將《樹號》中流露出的情感形容為“明亮的憂傷”,作者在寫作中時刻體味著大自然無處不在的憂傷和痛苦,就像是一位“大自然的憂傷偵探”;《魚王》中人與魚的搏鬥,是透過自然看待人,人看待自然,以及人對自然的態度來衡量人的道德水準。今天分享看理想音訊節目《審美的烏托邦:俄國文學100講》中的部分內容,解讀俄國文學中人與自然的主題。

阿斯塔菲耶夫:大自然悲傷的偵探

主講人:劉文飛

來自看理想音訊節目

《審美的烏托邦:俄國文學100講》

01。

《樹號》:面對大自然的“明亮的憂傷”

所謂“樹號(樹記)”,也就是山民和獵人們在樹幹上留下的記號。這個書名顯然是有寓意的,在這本書中的序言中,阿斯塔菲耶夫這樣寫道:

樹記本身是一個很古老的現象,大家也都清楚,就是用斧頭或其他尖銳的物件在樹身上砍下的痕跡。先行者或原始森林中的居民留下這些樹記,是為了讓人老遠就能看到樹身上這些白色的痕跡,然後沿著這些標記行走,往往因此就踩出了一條小徑,然後是一條路,其終點處就會出現一個過冬的處所,一處拓荒的地方,然後再構成一個村莊,或是一座城市。

在俄國各地,這種痕跡有不同的叫法,在西伯利亞就叫“樹記”。在我們那些有人居住的或人跡罕至的森林裡,這些標記至今仍被使用,引導著那些林業管理人員、獵人和地質學家,以及那些閒逛的人、探險者、偷獵者和驢友們。

也就是說,《樹號》既象徵阿斯塔菲耶夫在文學森林裡長年跋涉留下的軌跡,也可以理解為他在大自然的世界中所發現的前人留下的指引方向的符號。

阿斯塔菲耶夫的《樹號》是一部散文集,其創作過程持續達30年之久,其中最早的篇章寫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作家去世後不久於2002年出版的《樹號》全本,共收有散文270餘篇。這些散文篇幅長短不一,但都寫得很精緻,很唯美,很像中國的傳統美文,其中洋溢著濃濃的詩情畫意,這從書中的小標題上就不難感覺到,比如《故鄉的小白樺》《麥田上霞光閃爍》《月亮的影子》《秋之將至》《夜色》《大地剛剛甦醒》《綠色的星星》《葉飄零》《藍色的光》《恐怖的烏雲》《淚水浸溼大地》等等。

“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

接近大自然,深情地描寫大自然,這原本就是俄國文學中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主題。阿斯塔菲耶夫無疑是俄國文學的這一傳統在20世紀下半期最成功、最典型的顯現。但是,阿斯塔菲耶夫在處理大自然主題時所體現出的最大特色,或者說他對人與自然這一深遠傳統的豐富、發展和突破,似乎就在於他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中注入了更多的憂傷,更多的內省。

但是,阿斯塔菲耶夫卻將他面對大自然時的憂傷普遍化了,或者說,他將大自然中的憂傷當成了一個重要的描寫客體。他時刻帶著一雙憂鬱的眼睛打量自然,時刻體味著大自然無處不在的憂傷和痛苦,就像是一位“大自然的憂傷偵探”。這與從浪漫主義興起以來,人們視大自然為溫暖的歸宿的態度很不同,與現實主義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把自然當作征服物件的態度更不同,甚至與環保主義興起之後,世界文學中出現的倡導保護自然的生態文學態度也不一樣。在《樹號》中的《葉賽寧的憂傷》一文中,阿斯塔菲耶夫自己把他面對自然的這種情感稱作“苦澀的歡樂”和“淨化的悲痛”。這種說法不僅僅是一種文字上的矛盾修飾,甚至也不是指抒情主體的一種雙重情感,而是指人在面對自然、審視自然時持有的一種態度,一種自然觀和世界觀。

阿斯塔菲耶夫說,面對一株漸漸凋零的白樺樹,他之所以能“嗅到了一股令人傷懷的苦澀氣息”,“不是憑聽覺、視覺,而是憑著我身上還沒有泯滅的對大自然的某種感應”(《葉飄零》)。與“大自然的某種感應”,讓我們聯想到了普里什文所說的對大自然“親人般的關注”。阿斯塔菲耶夫如此執著地描寫大自然的憂傷,他能如此細膩精準地寫出大自然的憂傷,首先就是因為他與大自然有著超乎常人的親近關係。他和普里什文一樣,對大自然懷有親人般的情感,他不是在居高臨下地保護自然,不是在給自然以賜予,而永遠以一種平等的態度看待自然,在自然之中,他不是局外人和旁觀者,而就是自然中的一員,是自然中的自家人。當然,阿斯塔菲耶夫能夠關注到大自然本身的憂傷,並加以藝術的呈現,這也與他獨特的審美方式和創作方法有關。

“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

阿斯塔菲耶夫或許可以被稱作一位“悲劇作家”,他總是悲天憫人的,他善於以品味憂傷的方式接近自然,親近自然,與自然形成一種“患難與共”“患難之交”的關係,這其實也是他對自然所持的一種審美態度。對憂傷的體驗,“你的痛苦我承擔”,是俄羅斯人、是基督徒面對包括自然、包括人生在內的整個世界常有的一種態度。體驗憂傷,將憂傷上升到審美的範疇,這也是人類藝術由來已久的一種處理方式。最後,阿斯塔菲耶夫面對自然的態度,當然是他自我情感的主觀投射,他將對自然的態度當成一種生活態度,一種世界觀,他試圖告訴世界,面對自然的態度就是面對人的態度,反過來,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是人的道德必修課,是一個人完滿成長的必要前提之一。

他認為,歡樂是少不經事的,而憂傷則是老成持重的:“憂傷像個明智的成年人,它已經存在千百萬年了。歡樂則永遠是童蒙稚年,天真爛漫,因為它在每個人的心靈中獲得新生,年事越長,歡樂就越少,猶如花朵,林子越密,花就越少。”(《一滴水珠》)能體驗到自然界中的憂傷,既是一種更深刻的面對自然的態度,也是一種更積極的道德自省,它代表人的情感深度和道德境界。總之,阿斯塔菲耶夫在大自然中看到的無處不在的憂傷,首先是他對大自然的悲憫之情,其次是一種審美方式,最後是一種道德昇華。

阿斯塔菲耶夫面對自然的態度會促使我們思考這樣一些問題:自然界的萬物為什麼就一定是歡樂的呢?一棵樹、一株草為什麼就不會有它的憂傷呢?憂傷可以是歡樂和甜蜜的嗎?憂傷能讓我們失去什麼,又獲得什麼?他在《樹號》的序言中寫道:“失去了思想的生活,失去了‘思考和痛苦’的生活,就是空虛的生活、卑微的生活;有的時候,儘管已是成年,在痛苦之中發現了似乎是身邊平常的真理,這真理充滿了偉大的意義:‘我們熱愛的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是我們的痛苦……’”他稱“一切事”和“一切人”都是“痛苦”,當然不是指他遇見的一切事都是“災難”,他遇見的一切人都是“災星”,而是指他試圖、也能夠在一切事和一切人中品味出值得痛苦的東西。這種痛苦是發人深省的東西,因而讓人成為思想的動物;這種痛苦是讓人心軟的東西,因而讓人成為善良的動物。

“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

阿斯塔菲耶夫在《隔海不隔音》中寫道:“他人的痛苦成了我的痛苦,他人的哀怨成了我的哀怨。在這樣的時刻,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們,所有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同樣,體驗到了大地的痛苦,體驗到了自然的哀傷,也就是與大地和自然融為了一體。他在《秋之將至》中寫道:“真希望和大地一起肅靜一會兒,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憐憫大地”,這句話寫得太好了,一個自然之子的巨人形象就這樣在我們眼前緩緩地站立了起來。

《樹號》中有一篇文章題為《葉賽寧的憂傷》,阿斯塔菲耶夫這樣寫到葉賽寧的憂傷:“他一次同時承受了自己人民的萬般痛苦,他為所有的人們,為一切有生命的物體承擔了我們全都難以忍受的、異乎尋常的憂傷。我們常常在自己身上也聽得到這種無言的憂傷,所以我們對這位出生於梁贊省青年的詩感到特別親切,非常傾慕。他為世人承受的憂傷,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一次再次地引起共鳴,他的疼痛和鬱悶撞擊著我們的靈魂。”我們閱讀阿斯塔菲耶夫,也應該像阿斯塔菲耶夫閱讀葉賽寧這樣,因為阿斯塔菲耶夫也在承受所有人、所有存在的憂傷,也在用他的疼痛和鬱悶撞擊我們的靈魂!

02。

《魚王》:人與魚之間的搏鬥

《魚王》是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知名度最高的作品,這部作品的體裁很獨特,在俄語中一般稱它為“повесть”,也就是中篇小說,但是它的故事性、虛構性並不是很強,反而有些像中文裡的報告文學。而且,它也沒有一個貫穿始終的完整情節,而是由若干個中短篇串聯而成的,這部作品有一個副標題,叫“повествование в рассказах”,翻譯成中文就是“若干故事組成的敘事”“若干短篇小說構成的敘述”,也就是說,它很像一個短篇小說集。

這部作品總共由13個“故事”構成。這些單篇文字有的的確講了一個“故事”,有的則是一幅人物肖像,有的就是作者的抒情和思考,相當於我們漢語中的散文。這些故事起先是一篇一篇在報刊雜誌上發表的,1976年首次結集出版。當時,由於作品寫到了蘇聯社會中的一些“陰暗面”,比如酗酒、鬥毆、偷盜、盜獵和褻瀆神靈等,小說在發表時遭到刪改,其中的《諾里斯人》一章更被完全刪去,直到1990年,這個短篇才更名為《沒心沒肺》,被重新收入《魚王》。

《魚王》中的所謂“故事”,有的是作者的親身經歷,有的是他的見聞,但大多與人與自然的主題有關。作品以深刻的思考和細膩的筆觸訴諸記憶,《魚王》文字因此體現出獨白性、抒情性和思想性融為一體的特性。《魚王》的結構看似無拘無束,隨心所欲,但是作者在字裡行間所體現出的強烈個性,卻賦予作品以一種高度統一的整體風格。從內容方面看,這些長短不一的散文故事訴諸一個統一的主題,即人與自然的問題,而且主要寫人對自然造成的傷害。

“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

《鮑耶》一章寫的是一隻名叫“鮑耶”的狗,它無辜地被押解犯人計程車兵開槍打死了,作品中寫道,這條狗“最後像人一樣悲痛地嘆了一口氣,死了,好像是在可憐誰,或者是在責怪誰”。《達姆卡》寫的是一位偷獵者。《黑羽翻飛》寫人們大肆獵捕黑色的雷鳥,村子周圍因而終日飄飛著黑色的羽毛。當然,這一主題最集中的體現,還是這部作品中的主題之作《魚王》,這部作品集的名稱就源自作品中的這篇故事。

《魚王》寫的是這樣一個故事:西伯利亞葉尼塞河邊的小鎮楚什鎮上,伊格納季奇是一個很受人尊重的人,他是木材廠的修理工,也會修理船上的馬達,而且分文不取。在故事的開頭,作者特意強調了他的“西伯利亞性格”,也就是能用自己的雙手過上體面的生活,“他畢竟是土生土長的西伯利亞人,自然而然地養成了尊重並關照‘鄉親’的習慣”,“他並不隨便對人點頭哈腰,或者像本地人說的,從不自己拿斧頭砍自己的腳,也就是說,不會自輕自賤”。他不抽菸,喝酒喝得也很有分寸,他在鎮裡的儲蓄所裡有好幾萬盧布的存款。自然,他也很會捕魚,善於在河裡下排鉤,別人很難鉤到魚,他卻總能得手,因此,村裡有人說他會念咒。

一直到這裡,作者筆下的伊格納季奇都是一個“很正面的”人,直到作者似乎漫不經心地提到,伊格納季奇是偷偷捕魚的人。

一個秋天的夜裡,伊格納季奇來到葉尼塞河上,去檢視事先佈下的滾鉤,這種滾鉤佈置在魚兒經常遊動的地方,魚如果被鉤住了,越是掙扎就會被越多的魚鉤所鉤住。伊格納季奇在前兩排滾鉤處收穫了70多條鱘魚。來到第三排滾鉤處,他發現滾鉤鉤住了一條巨大的魚。他想道,這就可能就是爺爺當年提起過的“魚王”。魚王在俄語中叫“царь-рыба”,就是把“沙皇”和“魚”這兩個單詞合在一起,中間加一個連字元,構成一個名詞。俄國人善於用“王”來表示碩大無比的東西,表示在同類物件中最大的東西,比如克里姆林宮中著名的“炮王”和“鐘王”。爺爺說起過,遇到魚王,要畫個十字,然後把它放掉,讓它自己遊走。

可是,伊格納季奇想到,這條大鰉魚可以給他帶來滿滿兩大桶魚子,做成魚子醬後可以大賺一筆。再說,他也早就不去教堂了,不信上帝了,畫十字、禱告之類的事情對於他來說也就沒有意義了。再說,“這樣的鰉魚決不能白白放掉,魚王一輩子只能碰上一次,而且還不是每個人都能碰得到的”。於是,一場人和魚之間的搏鬥就此展開:

“嗨!豁出去了!”伊格納季奇蠻橫地使盡全力,用斧頭背猛砍“魚王”的腦門,根據砍下去那種清脆而不是混濁的聲響,以及砍後毫無反應的情況來看,他猜到是砍偏了。不應該用這麼大的傻勁兒砍,應該乾淨利索,一擊就中。可是再砍第二下已經來不及了,現在一切都在一瞬間決定了。他用鉤子把鰉魚鉤個正著,差不多已經要把它拖進小船了。他已經準備發出勝利的號叫,不,不是號叫——他又不是城裡的膽小鬼,他從來就是漁夫——他只不過是要在這船裡,用斧頭背對著鰉魚鼓起的腦門再來一下子,然後輕輕地、得意地、勝利地笑一笑。

這時,他再次吸足一口氣,加一把勁兒,把腳在船幫上抵得更著實些,靠得更穩些。但是原先愣著不動的魚卻猛一轉身,一下子撞倒船身上,只聽得轟隆一聲,船舷外黑壓壓湧起一堆東西,但不是水柱,不是的,竟是河水炸裂成的凝塊。漁夫的頭部像被重物猛擊了一下。壓得雙耳一陣劇痛,心裡也像捱了一下,胸中發出“啊——”的一聲,真像是一次爆炸把他向上拋去,摔進沉寂的虛空。“這原來和打仗一個樣……”他剛想到這裡,一股寒氣透進因搏鬥而還在激動的心底。

水!他喝了一大口水!他正往下沉!

好像有什麼人抓住他的腳往下拽。“掛在鉤子上了!鉤住了!完了!”他感到小腿上輕輕的刺痛——魚還在掙扎,攪得滾鉤既扎進魚的身體,也扎進了捕魚人的身體。伊格納季奇頭腦裡憂傷而順從地,而且是完全順從地冒出了一種無能為力的聽天由命的念頭,一種一閃而過的念頭:“有什麼辦法呢,完了……”

捕魚人被自己佈下的魚鉤鉤住了,和那條魚王緊緊地鉤在一起,那條大魚泛著像蛇的眼睛一樣冷冰冰的眼睛盯著伊格納季奇,白色的魚腹頂著這個偷魚者的身體,魚嘴巴里發出一連串奇怪的叫聲。伊格納季奇鑽出水面,兩手死死抓住船幫,他和魚面面相覷,他的每次試圖掙脫的嘗試,都會引起魚的掙扎,因此滾鉤就會更多地纏在他和魚的身上。

在這夜間冰涼的河面上,在和魚王的相持中,伊格納季奇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想起自己中學畢業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圖書館,也不願參加民兵組織,不願當蘇維埃代表,因為他要忙著來捕魚。他買了一輛汽車,卻在試駕時撞死了自己的侄女。他在逐漸失去知覺時想到了一段最刻骨銘心的往事,也就是他和同村姑娘格拉哈的愛情,格拉哈一時糊塗,與到村裡的木工廠來負責彈藥箱製作的一名中尉有了一夜情,在這之後,伊格納季奇因為嫉妒心,不擇手段地折磨格拉哈,還讓格拉哈在河邊脫光衣服,把她推到了河裡。

“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

此刻在這河面上,伊格納季奇在問自己:“你在這河上幹什麼呢?在等待饒恕嗎?等待誰的饒恕呢?老弟,大自然也是一位女性啊!你掏掉了它多少東西啊?這就是說,每人都有自己的名分,而上帝分內的事歸上帝安排。你就讓這個女人擺脫掉你,擺脫掉你犯下的永世難饒的罪過吧!在此之前你要承受全部苦難,為了自己,也為了天地間那些此時此刻還在作踐婦女、還在糟蹋她們的人!”於是,伊格納季奇不再貪心。一艘路過的船攪起水浪,魚王趁機掙脫滾鉤,帶著滿身傷口遊走了。

魚王最終解脫了,贏了,但是捕魚的人也解脫了,不僅是在肉體上,而且在精神上也解脫了。讀了《魚王》的人,往往都會情不自禁地把這部作品和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做一個對比。桑提亞哥與大魚搏鬥,最後帶著一副魚骨架回來了,他依然被視為一位強者,一位勝利者;而伊格納季奇與大魚搏鬥,最終成為一位失敗者,這象徵著大自然的王者地位。當然,阿斯塔菲耶夫也在暗示我們,大自然對於人的精神也有著強大的撫慰作用。

和《魚王》這一章一樣,《魚王》一書中的其他章節也都是寫自然的,但作者的目的是透過自然看待人,透過人看待自然,透過人對自然的態度來衡量人的道德水準。或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阿斯塔菲耶夫不承認《魚王》是生態主題作品,他曾經說:“人們在我的《魚王》中突然發現了生態主題。哪裡有什麼生態主題呢!這本書寫的是人的孤獨,任何一種文學,無論是我們的文學還是美國的文學,大多數寫的都是人的孤獨。”而且,他在《魚王》一書的結尾還這樣寫道:“我究竟在尋求什麼呢?我為什麼痛苦?由於什麼原因?為了什麼目的?我找不到回答。”

在內容和形式上都別具一格的《魚王》,在發表後引起轟動,第二年就贏得了蘇聯國家獎。這部作品,是真正給阿斯塔菲耶夫帶來世界聲譽的一部作品,已經被翻譯成了數十種文字。2004年,在作家誕辰80週年時,人們在他的故鄉奧夫相卡的河岸邊豎起了一座《魚王》紀念碑,紀念碑上有一條巨大的扭動著身體的大鰉魚。為一部作品中的一個動物角色,為一條魚立一座紀念碑,這在世界文學史中似乎還不多見。

03。

俄國文學與大自然

“人與自然”是俄國文學中的一個永恆主題,在俄國中世紀的英雄史詩《伊戈爾遠征記》和17世紀阿瓦庫姆大司祭的《生活紀》中就有對於自然場景的描寫,在後來的俄國古典主義、感傷主義和浪漫主義文學中,俄國的大自然又先後作為崇高的象徵、感懷的場景和與現實的對峙,依次成為文學的主角之一。到了19、20世紀,果戈理的《迪康卡近鄉夜話》、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契訶夫的《草原》,以及阿斯塔菲耶夫的《樹號》和《魚王》等相互交接,已經在俄國文學中建構起一種主題相對集中、風格約略近似的文學正規化,也就是用優美抒情的筆觸描繪俄國大自然的壯闊優美,以寬厚仁愛的感情面對生活在這一自然中的人,在與自然的對視和對話中獲得情感和思想的昇華。可以說,這樣一種文學已經成為俄國文學的一大收穫,一種特色。俄國作家為何如此關注大自然的主題,又為何能對大自然做出如此獨特的文學呈現呢?

“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

首先,俄國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稱得上“地大物博”的國家,尤其是就人口和國土的比例而言。俄國的國土面積約1700萬平方公里,佔世界陸地面積的六分之一,它1。4億的人口卻只佔世界人口的六十分之一,其人口密度僅為世界平均值的六分之一。這樣的“客觀條件”使得俄國人天然地有著更多與大自然接觸、甚至與大自然獨處的機會。而且,俄國還是一個北方國家,一個寒帶國家,俄國人因此便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閒暇面對自然,甚至是被迫地獨自面對自然;而且,俄國還是一個森林和草原的國家,一個江河和山川的國家,其自然風景之壯美,之動人心魄,也極易打動一顆顆敏感、多情的心靈。很有可能,地理環境是塑造俄國人、俄國作家自然情懷的重要因素之一。

其次,俄國是一個文明起源相對較晚的國度,俄國的歷史滿打滿算不過一千年。由於歷史短暫,他們沒有過多、過重的文化包袱,沒有過多的文化遺產需要頻繁地顧盼和循規,需要不斷地梳理和新增,相比較而言,他們或許有著更多的“文化童心”,這使他們往往能以某種始初的心態面對自然,也就是所謂“赤子之心”,他們稱土地為“大地母親”,稱伏爾加河為“母親河”,都是這種情感的體現,這種情感無疑也是強化俄國人與自然之關係的一根歷史文化紐帶。

最後,俄國是一個信奉東正教的國家,它的基督教歷史幾乎與其文化史等長。與基督教的其他兩個分支天主教和新教相比,東正教有著較多自然神教的色彩或曰遺蹟,比如聖母崇拜、土地崇拜等,就是這種情感的集中體現,這使得俄國人在面對自然時容易懷有某種基督教和原始宗教情、泛神論、自然神論相互交織的情感,或者說,他們更善於將對自然的感情上升到宗教層面,將大自然偶像化,圖騰化,變成一個崇拜物件。另一方面,東正教所具有的濃重的藝術審美色彩,使得俄國人又往往將宗教和藝術等同起來,用藝術化的虔敬目光看待自然,用宗教般的藝術態度對待自然。

總之,歷史的傳統和地理的環境,審美的心理和宗教的意識,這一切相互交織,互為因果,共同塑造出了俄國人獨特的自然觀以及他們藝術地再現自然的獨特方式。

*配圖及封圖來源:《犧牲》《隨風而逝》《鏡子》

原標題:《“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憐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