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總有辦法照到我們，不管我們在哪裡。

——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

石黑一雄，1954年出生於日本長崎，5歲隨父母移民英國。石黑一雄的主要著作有《群山淡景》《浮世畫家》和《長日將盡》《別讓我走》《被掩埋的巨人》等。因其在文學領域取得的巨大成就，石黑一雄在201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石黑一雄獲得諾獎的理由是：他的小說，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發掘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聯絡的幻覺之下的深淵。瑞典文學院在給石黑一雄的諾獎頒獎詞中，曾對他的創作主題做過一個精妙提煉：“記憶、時間與自我欺騙。”

石黑一雄的作品被各國翻譯成五十多種文字，其中《長日將盡》和《莫失莫忘》的英國版銷量均逾百萬冊，並被翻拍成電影，廣受讚譽。2018年，石黑一雄因其在文學領域的傑出貢獻，被英國女王封為爵士。

2021年3月，石黑一雄的長篇小說《克拉拉與太陽》在讀者的期待中問世。這部小說是石黑一雄獲得諾獎之後的又一力作。事實上，這部作品事實上也不例外，儘管這一回，石黑一雄為讀者上演了一次巧妙的變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克拉拉與太陽》延續了《別讓我走》的主題，它們都是反映人與人工智慧的故事，從中我們不難發現石黑一雄對人類科學技術發展帶來的某些巨大變化的沉思。

《克拉拉與太陽》的背景可以說出人意料，但故事的核心卻依然是典型的石黑一雄的風格延續。歸根結底，在《克拉拉與太陽》這部作品中，石黑一雄透過一位令人難忘的敘述者的視角，觀察千變萬化的現代社會，探索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究竟什麼是愛？

《克拉拉與太陽》一書有著不同尋常的封面設計，正中央一個正方形鏤空形的視窗是最為吸引人心的，鏤空後露出的封面本色與橘色的封面裝飾紙的顏色相得益彰，藍底的右上角還有一小片弓形檸檬黃。只有剝開硬皮外的這層橘色裝飾紙，才能明白弓形原來是太陽的一部分。

《克拉拉與太陽》講述的是一個關於太陽的故事。一個散發著人工光焰的、被遮蔽的、不被認出的太陽。或許正是這樣的封面設計，道出了小說的某些未盡之意和玄機吧。

在《克拉拉與太陽》一書中，小說的主角，同時也是故事的第一人稱講述者克拉拉，她是一個太陽能機器人AF，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人工智慧。

小說一開頭，克拉拉就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做了一個開場白：“羅莎和我新來的時候我們的位置在商店中區，靠近雜誌桌的那一側，視線可以透過大半扇窗戶。”

克拉克將被侷限的視野帶入敘述中，受限的視線揭示出她作為商品的被動，更是為整篇作品找到準確的聲調：受限的，不完全的，被矇蔽卻渴望的聲調。這聲調不單單屬於克拉拉，我們也會很快知道這點。但現在，就讓我們先認為它只屬於克拉拉，這個剛剛陳列出來的AF。

AF是為陪伴孩子成長而設計的人工智慧。她們能夠按自動編碼器深化學習實現自己的功能，可是關於這個世界，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她們所知有限，懷有孩童般稚嫩的念頭，比如“太陽回家過夜了”。

AF作為強人工智慧，能夠進行復雜的同步運算。簡單的資訊輸入就可以使得AF完善資料庫，具備基本常識。可是沒有人那麼做。因為她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好——好好陪伴孩子。

可是總有特例，克拉拉就是AF大家族中的那個特例。她會這樣說：“我一直渴望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細節。那個時候，幾乎忘記了太陽和它的仁慈。”

克拉拉擁有人類引以為豪的所有美好品質：她善良，體貼，無私，為了喬西獻出了她所能獻出的一切，她是一個完全利他的存在。

直到小說的最後篇章，在克拉拉與經理的對話中，我們才不經意地意識到，整個故事事實上是克拉拉在臨近“生命”終點之時，對自己的一生所作的回顧。用克拉拉的話來說，就是將她的一段段記憶在時間之軸上一一整理歸位。

克拉拉是一個專為陪伴人類而設計的機器人，具有敏銳的觀察能力、推理能力與共情能力，還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同時，在回首往事的過程中，克拉拉始終懷著一個純粹利他的動機，那就是反覆拷問自己，她所做出的那個抉擇，是否真的最有利於她全心全意陪伴著的少女喬西。因此，我們可以確信：克拉拉的記憶是完全真實、可靠且誠實的，他是一位嚴謹的敘述者。

作為陪伴孩子成長這一理念而設計的人工智慧克拉拉，自從被喬西選中並來到她家後，她就以愛護喬西、陪伴喬西成長為自身的職責，似乎她的一切行為方式與思維方式都是以這個目標而展開的。這一點在小說中克拉拉的自述“我的職責就是成為喬西最好的朋友”中得到了完美的詮釋。

克拉拉長什麼樣？克拉拉的目光從來不望向自己，也沒有人主動提及她的外形，事實上，人們談起克拉拉時，很少把克拉拉當作克拉拉。她是喬西的 AF。她的功能和職責就是她的全部。

只有一次例外，克拉拉發現自己很難在中島的高腳凳上落座，因為我的腳夠不到地面。那個瞬間月光如同破雲而出，照在了克拉拉的身上。她被看到。她應該只是一個小女孩的樣子。她應該不是什麼美少女 AI。那是一個異常動人的時刻。

而在喬西的眼中，克拉拉是這樣的：看上去就像法國人，短髮，顏色很深的，全身的衣服也都是深色的；她還有一雙最善良的眼睛，而且她是那麼地聰明。

克拉拉言行高度一致，能夠說到做到。克拉拉將對喬西的責任視作自己存在的意義。當喬西第一次帶克拉拉出門去見鄰家男孩裡克的時候，克拉拉在不適應外面環境，自己走路都需要小心翼翼的情況下，還不忘照顧、保護喬西，克拉拉內心尋思：“必須集中精力，確保喬西不會受傷。”

在細碎的生活日常中，像克拉拉竭盡全力照顧喬西的情節不勝列舉。在喬西就穿衣搭配等小問題來徵詢克拉拉的意見時，克拉拉也是盡己所能去鼓勵喬西。

在一次喬西和裡克因為玩泡泡畫遊戲而發生了不愉快，兩人幾天相互不理睬的時候，克拉拉看出了喬西的微妙心理：喬西既想聯絡裡克，又出於女孩子的矜持而不願意主動聯絡裡克。克拉拉將喬西微妙的心思看在心裡，於是她就主動代替喬西充當她的信使與裡克和好如初。

但是喬西以及他周圍的人是怎樣看待克拉拉的呢？先說喬西的態度吧，喬西將克拉拉視為一件類似玩偶的物，就像她後來不止一次地對克拉拉所言：“你是我的AF。這是兩回事。裡克呢，嗯，我們是要在一起一輩子的。”

喬西家的管家梅拉尼婭也曾憤憤不平地對克拉拉抱怨：“還有，AF。你的大計劃。要是它讓喬西小姐的情況更糟，我就過來拆了你。把你塞進垃圾桶。”喬西家鄰居的女主人，裡克的母親海倫還曾對來訪的克拉拉說：“說到底，你究竟算不算客人呢？還是說，我應該當你是臺真空吸塵器？”

雖然克拉拉始終難逃在被創造出來之初就已打上了“人類輔助工具，非人屬的存在物”的標籤，但克拉拉為了成為喬西更好的AF，無論是對於喬西還是其相關者，克拉拉從來都是以一顆博愛、理解之心來善待他們。

她越來越像一個人類，她故意沉默，她頭腦中充斥巨大的恐懼，她開始懷舊甚至對決意摧毀的庫廷斯機器生出了善意的感情。令她更像人類的是她的主動性。

為了救治喬西，她策劃並且實施了她天真又狂熱的計劃，她幾次涉險。克拉拉為了能讓病重的喬西康復而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克拉拉相信只有太陽給予特殊的滋養，只有太陽才能最終挽救喬西的生命。為此，她兩次前往太陽可能“休憩”的麥貝恩先生穀倉想懇求太陽憐恤。

第一次，雖然有裡克的幫助，但她仍然需要面對路途的巨大不適、恐懼等，不過這些困難在克拉拉拯救喬西的堅強意志面前似乎微不足道。為了取悅太陽，換取太陽對喬西格外眷顧，克拉拉主觀上和太陽達成了一個契約。

此後，完成這項使命成了克拉拉最大的心願，為此她不惜去承受任何痛苦，甚至做好了隨時獻出自己生命的準備。克拉拉在父親的建議下取出PEG9溶液犧牲掉一部分功能，這些全部是她主動選擇的，而非人類的指令。克拉拉在成為喬西更好的AF的同時，為自身存在賦予意義，也讓她的生命獲得了主體價值。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犧牲才是高貴的。

第二次她來到麥克貝恩先生的穀倉向太陽表白的話語裡也能感受得到這股強大的力量，克拉拉麵向太陽在腦袋裡組織話語，“我不介意損失了寶貴的液體。我情願獻出更多，獻出全部，只要那意味著您會給喬西提供特殊的幫助……所以現在我心底裡的願望就是太陽會再度展露他偉大的仁慈。”

克拉拉的獨白純粹是屬於自己的心理活動，她並不想讓任何人知曉，兩次陪伴她前往穀倉的裡克也毫不知情。這更凸顯了克拉拉對喬西情感的純潔性，因為克拉拉對喬西的奉獻、犧牲是不附加任何條件的。

與少女喬西朝夕相處的機器人克拉拉，真的能夠憑藉著遠超人類的洞察與學習能力，學習喬西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乃至於她的全部內在人格，不是“複製”喬西，而是“成為”喬西，成為她在這個世界上的真實延續。

女管家梅拉妮並不喜歡克拉克。當喬西遇到危機時，女管家忘了她和克拉克之間的距離。她重複著，一遍遍重複著那句後來被證實無比正確的話。她對克拉拉說：“我們是一夥的。她們是一夥的。她們同樣被這家人使用。”

等到喬西身體康復後，為學業朋友忙碌，女管家和克拉拉同時變得多餘。她們又落入相似的境地。她們曾經一起照顧喬西，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喬西，現在需要各自從喬西的生活退出。

女管家被新管家代替，新管家會提前一兩天把蒲團或是露營床拿進喬西的臥室，於是克拉拉就不得不搬進雜物間了，對此喬西是預設的。

克拉克自己發現了雜物間，她靜靜待在裡面，那是她最應該的位置。然後她等來喬西的溫柔告別。早於喬西離家時的告別，早於垃圾場向經理的告別，克拉拉的告別始於喬西開啟雜物間發現她的時刻。

喬西在雜物間為她搭了一個通向高窗的階梯。她知道克拉克喜歡看窗外。現在，克拉克就可以安心待在雜物間了。這裡有她需要的一切。告別的時候，她們彼此對望，面帶和煦的微笑。

可是當喬西問起克拉拉，“這就是你現在待的地方了。一切都還好嗎？”克拉拉答道：“一切都好，謝謝你。”

克拉拉不會告訴喬西正是她以犧牲自我的方式換來太陽特殊的滋養而挽救了喬西，她只會默默接受和認可喬西對她所做的一切。

小說在克拉拉與經理的對話中徐徐落下帷幕，克拉拉在臨近“生命”終點之時，她對自己的一生做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回顧：

他對經理說：“你走之前，經理，我必須向你再彙報一件事情。太陽對我非常仁慈。他從一開始就一直對我很仁慈。不過在我陪伴喬西的時候，有一回，他格外仁慈。我想要讓經理知道。”

“是的。我確信太陽一向對你很好，克拉拉。”

經理說這話的時候，轉向了身後那片寬廣的天空，一隻手舉在眼前；有那麼一刻，我倆一起望著太陽。接著她又朝我轉過身來，對我說道：“我得走了。好啦，克拉拉。再見了。”

“再見，經理。謝謝你。”

讀完小說，我們的腦海中不禁翻騰著這樣的一個問題：假如有一天人工智慧技術取得突破性進展，創造出具有高度智慧的機器人後會給人類生活帶來怎樣的變化？

或許石黑一雄的這本小說為我們帶來了思考和啟示，或許正像這本書的封面和這本書的書名《克拉拉與太陽》一樣。是的，太陽是仁慈的。“太陽總有辦法照到我們，不管我們在哪裡。”這是一個關於太陽的故事：太陽是仁慈的。那個仁慈的太陽只對她露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