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芷默

鄉下的朱槿是粗生野長的植物，隨處可見，路邊的灌木叢，爬滿青苔的牆角，荊棘縱橫的野地，都能見到它的身影。

小時不喜朱槿，覺得它俗氣，庸常的紅，庸常的花瓣，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其花蕊，比花瓣還長出許多，喧賓奪主，頗為囂張。

既沒有玫瑰的浪漫，也沒有薔薇的俏皮，更沒有蝴蝶蘭的清雅，也不似別的野花，安安靜靜地點綴著田野。

朱槿，像鄉下的嬸孃，擁有胖胖的腰身，好生養，捧著一盆雞飼料，顛顛地從門口走出來，“咯咯咯”，清脆高昂的嗓音喚來十幾只雞，隨即在地上撒一把糠，轉身悠悠地走回門內。

朱槿的氣息，與鄉村、與大地、與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緊密貼合，紋絲密理地相互滲透。

年少的我，在房間裡養了許多菖蒲和梔子，固執地排斥朱槿的俗氣。

每天清晨，我揹著書包上學，總會在路邊看見許多大紅朱槿，開得目中無人，在風裡招搖著身姿，一路延伸到書聲朗朗的教室。

傍晚放學回來，黃昏即將凋零，母親在開滿朱槿花的院子裡擇豆角，眉眼笑笑，嘴裡和隔壁鄰居聊著家常，手頭沒有停過。

她的身影輪廓印在紅花綠葉裡，漸漸變得柔和，模糊，彷彿也要揉進那一團朱槿叢中。

過了半晌，沉沉的暮色染上小院，她拿起一籃子躺得橫七豎八的短豆角，一面吩咐我把院子打掃乾淨，一面走進廚房。

黑色煙囪騰起乳白的煙氣，隔著紗窗，我看見母親一手翻炒著菜，一手替妹妹擦去鼻涕。

我拿起掃把，掃院子裡的落葉、殘渣，心裡想著快點結束，好一頭扎進書香淡雅的世界，或者在灰色的試卷上一路衝殺。

彼時，我不願見到朱槿，也不願見到母親圍著家人和柴米油鹽過日子的姿態。

那樣的日子，已經把夢埋進泥土，把星空葬入雨夜，太過庸常，粗陋，沒有自我。

一顆本應高飛的心，已然低到塵埃裡。

我在筆記本里摘抄海子的詩，幻想著某一天能在薔薇、茉莉、玫瑰包圍的小院裡，喝一杯清茶，聽知己談一曲古琴，讀一本撒滿陽光的書籍。

後來，大學畢業，在城市裡工作，忙得顛倒日夜，不分黑白。暮春的某個清晨，趁著閒暇，出門散步。空中飄著綿綿細雨，地面溼漉漉地印著人影。雨，就這麼天荒地老地下著，人，也這麼天荒地老地走著。

我撐著傘，傘遮住我的頭髮，也遮住我牽掛在工作中的神色。

忽然在路邊撞見一簇朱槿，殷紅的花瓣噙著一顆顆飽滿的水珠，一支花蕊柔軟地低下頭，快要親吻到墨綠色的鋸齒葉子。

那抹殷紅如同一記流星，劃過我灰色的世界，闖入我兵戈鐵馬的精神領地。

我俯下身來，細細地撫過這朵朱槿，內心有一角漸漸柔軟下來，彷彿化作冬夜街邊的一束柔暖燈光，照亮很久以前的傍晚：靜謐安詳的小鄉村，升起嫋嫋娜娜的煙氣，母親籠罩在夕光裡，身上散發著溫馨可信任的氣息，父親在灶前笑著問今晚炒什麼菜。

想到如今，在城市裡拼搏，吃多了精緻的外賣後，也生出無端的厭倦。於是自己買材料，洗手作羹湯。

早晨淘洗小米，接觸到溫軟的水，手上的肌膚被一寸寸喚醒。鵝黃色的小米粒融入清水中，在手掌中慵懶地翻身，漸漸脫落身上的髒汙灰塵。

心無旁騖地淘米，會有一種活在此刻的真實感。

料理柴米油鹽漸漸變成一種放鬆，在廚房裡和米粒蔬菜親密接觸的時刻，讓我感受到一種踏實。

原來，那些曾經想要拼命逃離的生活，竟是如此可親啊。

若是時光重來，我仍願意投生到一個長滿朱槿的小鄉村，做一個平凡人家的女兒。若是做花，我也願意做一朵灌木叢中的朱槿，實在，接地氣，一年四季都盛放著暖洋洋的歡喜。那是人間的小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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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默，佛山作協會員，985工商管理研究生，95後姑娘，持續為您分享靜心美文！作品曾發表在《哲思》、《百草園》等美文大號及省級報刊雜誌。熱愛探索生命真相，喜歡文學、瑜伽，無事時喝喝茶，種種花，養養魚，做個用文學表達生命的創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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