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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誼,一個自比屈原的理想主義者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旅遊2021-11-11
簡介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惡作劇,賈誼在《吊屈原賦》裡說“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驂蹇驢兮,驥垂兩耳”

陸賈與賈誼是一個人嗎

原創 賈行家 單讀

端午節將至,人們在手捧粽子的同時,多少也會想起兩千年前的那位卓爾不群的楚人,屈原。在屈原仙逝一百年後,一位名叫賈誼的年輕人來到楚地,途徑湘水,寫下一篇《吊屈原賦》,自比屈原。賈誼有此資格,他們一樣秉性高潔,一樣才華橫溢,也一樣生不逢時。今天的賈行家專欄,我們隨作家一起,來到湘水之畔,走入屈原、賈誼的世界,在兩千年的跨度裡,捕捉到了歷史與生活的隱秘聯絡。

誤解,鏡子

撰文:賈行家

十年前你追逐它們,十年後你被追逐

因為月亮就是高高懸向南方的鏡子

——張棗

狂人龔自珍仕路蹭蹬,提到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莊子和屈原如此不同,卻合在了李白身上。莊子在寓言之間的話稱為卮言,宋人是戰國地域歧視的靶子,但好歹算“亡國之餘”,位於語言和文化中心區,王化中人能聽清楚這卮言,只是聽不太明白。屈原的唱誦是明白不清楚,字句中有巫鬼出入,雍容嫵媚,讓人神魂繚亂到不敢多聽,又忍不住要聽。

他以最坦然的高傲宣佈:“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講述自己如同講述神靈,他以香草為披肩,以秋蘭為配飾,他清晨在山上採木蘭,傍晚在沙洲摘宿莽,他“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黃金珠玉配不上他,他只與至清至潔的草木為伍。他是沈從文寫到過的王子,“美麗強壯象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是權威,是力,是光。其他的德行則與美一樣,得天比平常人都多……女人不敢把他當成目標,做那荒唐豔麗的夢”,那故事是在小小的寨子裡,而屈原是廣闊楚地上唯一的王子。他在草木零落之間,望到了自己無從推卸的職責:楚地唯一的王子,要守衛自有傳說就有的王室,還要學中原的聖賢,溫柔地放牧百姓,要“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他的丰神俊美讓群臣妒忌了,他忠直的話,讓君王猜疑了。於是他躊躇於“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司馬遷興高采烈時會轉向小說家言:屈原披髮行吟江邊,遇到一個漁父。漁父說:“聖人不凝滯於物,能與世推移。你說‘舉世混濁而我獨清’,何妨隨波逐流。你說‘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怎麼就不能自己也跟著喝上一杯?”漁父大概算莊子之徒,但只學到了皮毛,見識平庸、也可以說是便宜許多。“莊學”的內涵,本來就有不斷墮落的趨勢。按最近的考證,莊子只比屈原年長二十來歲。那麼,漁父也不算莊子門徒,屬於當時常見的一類人,專門出來挖苦聖賢,莊子只是其中最高明的一個。

漁父的主意,屈原早已想得周遍:“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他可以遠遊四荒之地,也可以退回少年時滿蘭草的河岸。然而,那唯一的王子真的“與世推移”了,就落入了汙濁的謠言。連天生的使命都不敢面對,“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憑什麼再穿用菱葉荷花做的昔日衣裙?貴族的高傲,要肯為這高傲而死,所以貴族很早就死絕了。“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彷彿還在說進取,實在已經決意要歸去另一個世界。

賈誼,一個自比屈原的理想主義者

屈原和莊子並不真如龔自珍所說完全“不可以並”——王國維說:“(東周的)北方派之理想,置於當日之社會中,南方派之理想,則樹於當日之社會外”——屈原和莊子的不同,如同散文和詩歌不同,如同宋國的平坦固執和楚地的山澤剽輕不同,而他倆的浪漫和散漫,又共同屬於南方派。莊子從玄想裡碰撞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屈原從感情裡碰撞出另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他的命運來自天賦,必須入世,他的歌用不著像儒生那樣言志,也就是反覆申說理由,他那南方的想象和聲音注入北方的詠言歌,寫成了從前寫不成的長度。這全新的東西,流出楚地,流入歷史,還要等到最聰明的北方“舌人”來轉達,用同樣的歌喉唱和。一百年後,賈誼渡湘水。

***

縱貫縣城的這三條路,沒一條好走的,日後都值得說說。三條路在北面彙集到一個大鎮子上,那鎮子過去歸林場管轄,經濟採伐中止,跟著死了一半,舊廣場和運木材的火車站周圍被開成了菜地。比起縣城,村裡的男人們更愛到這個鎮買東西和嫖娼,這裡的長途汽車來回走高速,來回省城比縣城快小半天,在外面少吃一頓飯。

那三條路爛得差不多,村子在縣的腹地,我每次都走南邊的省道,這條路沿水,有五六十分鐘的路程是貼著和緩的江灣,最開闊處看不到對岸。每次走這路,我都重新想一句傻話:生在漁村真和生在只有枯河的村子不一樣。冬天,漁船凍在江裡,還可以用電鎬砸開冰,下網進窟窿裡,魚在躍出冰面的瞬間凍住,保持著最後的姿勢。我搭訕著想買幾條,他們咧咧嘴——是凍的,不是在跟我客氣,說:“不賣,自己家吃。”

他們的客氣,要等到江面化凍,四月至十月之間,村裡經營食宿的時候。沿路的各家都叫什麼漁村、什麼度假莊園,東北缺水,人就特別渴望水,渴望全家開車到江邊來吃兩頓魚,打一宿麻將。週一到週五,從中午起,漁船陸續在公路另一邊靠岸,把一盆盆的魚蝦端到馬路牙子上來賣。這時,就輪到我不客氣了,搖下車窗問價錢,瞎指半天,啥也不買。東北人問“你到底誠不誠心”,十回裡有八回不是說修身治國和戀愛,而是問顧客想不想買。我求索的是條四斤多的牛尾巴,或者夠燉一大鍋的嘎牙子,也就是南方的“昂刺”。我向我姥姥學的燉法是關裡農村的熬魚,不是東北的醬燜。在快進縣境的地方,江水掉頭了,只能草草買了兩條雅羅,漁夫看快四點了,好說歹說,又賣了兩條鯰魚給我,把剩下的一條也白饒了。

抄一段在別處寫的:灶臺上坐著口八印的鍋——東北賣鍋論印,八印大概是直徑七十來公分,我沒量過。在家家只有這一口大鍋時,做菜、燒水、蒸乾糧蒸飯都使它。所以推崇“一鍋出”,就是鍋底下燉菜,鍋邊貼餅子。看著容易,真貼就知道了。“涼鍋貼餅子——蔫溜兒”說的就是這事兒。灶坑的火比煤氣爐難把握。東北農村燒苞米秸稈,家家院裡都有個老高的垛子,抽一抱,一節節探進灶坑,這頓飯就夠了。還燒荄子(玉米曬乾脫粒之後的棒子),荄子不像秸稈疏鬆,但扛燒,適合取暖。說燒煤那不是過日子的話,一冬天得多少噸煤?種一畝苞米才掙那幾個錢,全屯子沒幾家燒得起煤的……那幾間房,應該是很早蓋的:進門是灶臺,左手一大間住人。灶臺連著火炕……農村男人不做飯,老婆不在家,寧可揣起手無煙向隅,很有氣節的餓著。

我拎著魚進村,房東老徐正有氣節地坐在門前條石上。老徐是勤快人,我不在的時候也常進院來掃地收拾,不是“要個情”,就是看不下去。他大概六十了吧,因為勞作和曬得黑,農村這個年紀的男人不大顯老,壽命還是比城市人短,是在突然間衰頹的,也沒什麼機會搶救,短的是“挎筐”半身不遂的那一段。村裡,從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到老頭兒,就算差輩,互相說話也不客氣。我說:老徐,你要想跟著吃魚,就給我把火燒上吧,我燒柴火比你費。他咧嘴笑了,說:對啊,你們城裡男的在家做飯。走過來看有鯰魚,說咋是鯰魚呢,這是江邊上吃死人的魚。我說:你就說你吃不吃吧?他說:吃唄,吃也中,我回家拿幾個茄子。

***

湘水當然也是好水。不知怎的,或者說自然而然,賈誼乘舟走在上面時,就從水裡照到了屈原的影子。

賈誼,一個自比屈原的理想主義者

雖然相隔不久,但他是新朝裡的新一代,生於漢高祖七年。這洛陽少年十八歲以文章成名,二十二歲被召為博士。他老師吳公是李斯的學生,他又向丞相張蒼學過《左傳》,張蒼是荀子的弟子。賈誼論證的儒法兼備是荀子一派,霸氣淋漓,有李斯的風格——秦代文章,殺得也只剩下個李斯。

他在這年的《過秦論》裡寫道:“兼併者高詐立,安危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也就是說秦的速亡不是由於殘暴和基建的規模都太大,而是在以取天下的政治來守天下,不懂自我削減,越求剛強整齊,敗亡得越快。“可立而待也”也許是後見之明,恐怕連摸著石頭起義的諸國也想不到:秦國竟然敗得乾乾淨淨,連基業都丟了。所以劉邦才要問:“到底是為什麼啊?”

有今人說,秦國滅亡之快,因為摧毀了六國貨幣,“物賤錢貴”擴算得比民亂快,而且波及到文帝時代才逐漸止住。無論如何,賈誼的持論跳出了陸賈以來的窠臼,達到漢代政見的高點。這洛陽少年雛鳳清於,展露出王霸雜用的頭角。同為少壯的文帝當然看著可愛,後世儒生幻想起被明主拍著後背乃至摟著肩膀的情景,也無不覺得可愛,隱約間,自己好像也多了什麼盼頭似的。

賈誼的時論被迅速經典化,《史記》《漢書》直接以《過秦》為論、為贊,都自以為發不出更好的見解。宋代人還留意到它的文體,說《過秦》是“以賦體為文”、“作論而似賦”。從技術上看,是,又不全是。漢人渾厚,文章是有大體無定體,或者說“破體”。篇頭“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這句,慣熟四六的後人,會習慣性地寫成“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之意;囊括四海、併吞八荒之心。”然而氣韻近似,還來說這句:有人說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併吞八荒是一個意思,說一對也就罷了,怎麼還要說上四遍?簡直如“一個孤僧獨自歸,關門閉戶掩柴扉”。賦家的最高願望,是有個嗓門亮堂的人把文章念給皇帝聽。這在記載裡,就會變成皇帝就著煤油燈反覆讀了一宿,讀完之後發誓說:若能拜這賢人為師,死也無憾了。法家、儒家的文字裡,都有這類修辭技術。文字鋪陳一些,悠揚一些,皇帝的腦袋才好跟著多搖上幾搖。連被秦國滅掉的國家都不止四個,席捲、併吞,怎麼就不能說上四遍呢?錢鍾書說,像“比權量力,不可同年而語”這種以時間擬程度的修辭,也是賈誼創造的。這類細節,代表著賈誼的文壇地位:古文家模仿的秦漢風格,是以他的“西漢鴻文”為標榜,駢文家推崇的賦體,也是以他為創始。

過湘水時,賈誼就拿這寫什麼像什麼的本領來模擬屈原了。他此行的心情,相當的不大好。在長安做了太中大夫以後,他又寫《論積貯疏》,又要改正朔,興禮樂,易服色官名,又要主張遣返列候回封地抓地方經濟,又慫恿皇帝就從周勃開始。文帝剛清理過呂氏,和諸王、老臣的關係一動不如一靜,但不妨先火力偵察,自己不便說又想說出來試試的話,已經被賈誼主動說出來了,感動肯定是有一些的。老臣們反彈激烈,又有點兒被動,那自然要讓賈誼來頂缸。文帝是寬厚之人,只把他調到了楚地。看起來是疏遠,也是讓他遠離矛盾,可以說是更深遠的關懷。長沙王已經是最後一個異姓王,把主張集權削藩的賈誼派給他,文帝豈止寬厚,還很幽默。

我常在此處出神:為什麼向帝王獻上這等宰割天下利劍的,前有韓非,後有賈誼,往往是性格單純、品行端正的人呢?說他是為自己的話,韓非怎麼死的,李斯怎麼死的,更遠的商鞅怎麼死的,他比誰都清楚,文賦裡也寫過;看來,他真覺得自己和那些人不同,確定自己屬於這利劍的把手;真信皇帝的“人品”比皇帝的利益重要,而文帝的人品是好的;真認為重複地做一件錯事,只要心意夠誠,就能得到正確的結果。後世儒生哀嘆賈誼早死,但就算他身體和老徐一樣好,情緒和廣大群眾一樣穩定,腦袋也未必始終長在脖子上;儒生主動把腳下的路越走越窄,好像也是從他開始的。說他是為民,他說“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完全是利害視角,相比之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雖然意思類似,還是顯得溫柔敦厚一些。如果他就是單純地為皇帝,那我就不關心他的情感歸宿了。

賈誼此時寫的《吊屈原賦》,是一面由誤解和精銅鑄造的鏡子。除了文學才能,我並沒有看出他和屈原有多像。

他自己是堅信和屈原互為映象,乃至“互通慶弔”的。以祭文抒情,這是賈誼的儒生本色。儒法兩道,在他身上的共處方式,是君王最喜愛的,從前的法家縱橫家陰鷙如狼,儒生們繞來繞去,又窮又倔,半天說不到點子上。我上墳燒紙,常看到新下葬的人家鬧喪。一個女人拍著大腿邊哭邊罵,說自己如何問心無愧,不怕現在天突然陰下來,打雷不一定劈死誰呢。從還活著的公爹,到大嫂大哥、四弟媳,想必二嫂還不壞或者死了,然而小姑子又格外可恨。他男人只在旁邊不怎麼積極地喝罵幾句,應該是覺得她鬧得有理。我第一次看這場面,擔心這家人後來不好見面。結果在山下看那女人重新有說有笑,才知道死喪在地、家產沒分完時大鬧會釀成積怨,到了墳地如同上了酒桌,誰願意說兩句那就說兩句吧。自家尚且如此,哭外人更是有益無害的排解,高秀敏稱為“正經墳不哭,哭亂葬崗子”。

賈誼這鏡子,是以楚辭為像,但楚辭也許不算文體,因為屈原之後不再有楚辭了。《吊屈原賦》的四五言類似《懷沙》,形容和字詞摘自《卜居》等篇。情境好像也可以比較:屈原是“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而蔽障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他是“為長沙王太傅,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屈原感慨“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他悲憤於“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

今天來看,方正和廉貞還是不大相同的。屈原學兼北方,思想裡仍然有南方的奔逸。《天問》對天地人神開列出一百多個問題,如:是誰測量了天穹?地為什麼從西北斜向東南?月亮為什麼死而復生?太陽每日奔行多少裡?天門關上時,它又藏身何處?水流向東方,怎麼沒有滿溢?這些問題,全被賈誼的同道視為“以洩憤懣,舒寫愁思”,或者小孩子亂髮脾氣,屈原問得奇奇怪怪,那也是由於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才有這等鑿空之談、謬悠之語。他們這麼看,因為自己擅長哭亂葬崗。

屈原在悲憤於“我又何言”之前,提出過真正的思想命題,發現了認識中的悖論:“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誰能說清楚明暗混沌的來歷?誰又能完全認識瀰漫無形的宇宙?既然人不知道自己的來歷,那人生的意義從何說起?後面的疑慮是:我們到底能知道什麼?我現在問蒼天,這蒼天真值得被問嗎?後世儒家大概還在沿用東周的地域歧視,視屈原為半個蠻夷,懷疑他那一身花草衣裳下面,還刺著一身好花繡,其實不足與語。賈誼對這些也不大上心,他文章裡點綴的問題屬於設問,緊跟著就有準備好的答案,讀起來也是酣暢淋漓,相當的自洽。

這不同更在於:屈原是高陽苗裔,是楚歌裡唱到的王子,掌管楚國王族三姓的事務。他望見過莊子的那個世界,但決心不走過去,楚地的貴族,向來就有退無可退的宿命。對這一層,賈誼恐怕沒想過。因為《史記·日者列傳》裡,他問過長安的卜人司馬季主:“像你這樣的高明之士,為什麼從事如此低賤的行業?”隨即被對方嘲弄:“賢人侍奉君主,勸諫不被採納就會隱退,不至於去低聲下氣地趨奉……拿著華麗的空文欺瞞君主以騙取尊崇,享受俸祿。”雖然說得不全是賈誼,他也“忽而自失,芒乎無色”,把頭低低地埋進車橫樑下面,大氣都不好意思喘。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惡作劇,賈誼在《吊屈原賦》裡說“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驂蹇驢兮,驥垂兩耳”。卜人挖苦他的話裡,也有相同的比喻:“故騏驥不能與罷驢為駟,而鳳皇不與燕雀為群”。而這幾句話,在《離騷》裡也出現過。

……

(未完待續)

原標題:《賈誼,一個自比屈原的理想主義者丨賈行家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