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颶風來臨之時(14)

由 西北風AH 發表于 旅遊2021-05-15
簡介(四)吃完東西,喬又買了些牙刷之類的生活用品,然後我們和菲比·佛洛爾說了再見,出門開車往鎮政府而去

斯諾墓碑還在嗎

我與你們立約、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滅絕、也不再有洪水毀壞地了。《聖經·創世紀》9:11

(引子)

我叫安德魯·劉易斯,今年37歲。我是路易斯安那州泰勒伯恩縣的德拉維爾鎮人,我生於斯長於斯,除了參加海軍那幾年,我一直都生活在此,如今則是該鎮的警長,在為我的家鄉做出一些應有的貢獻。

我們鎮位於泰勒伯恩縣霍馬市(注1)的西南方,在大沼澤(注2)的邊緣。德拉維爾是個小鎮,以至於常見的、比例尺稍大的旅遊地圖上,你都根本找不到它。我們離24號州道倒是蠻近——如果你留神路邊指示牌的話,從霍馬上24號公路,開出去15英里左右,路南兩排林蔭中的那條鄉村小路,就是開往我們小鎮的。

德拉維爾的歷史其實蠻悠久的,它最早是法國路易斯安那殖民地的一個大莊園所在,屬於來自里昂的德拉維爾家族所有。最盛的時候,莊園裡曾有近千名奴隸和勞工。皇帝(注3)把路易斯安那賣給合眾國的時候,當時的德拉維爾老爺沒有回國,而是選擇了成為一個美國公民。

當然,德拉維爾家在此後繼續過著光鮮亮麗的好日子,圍繞他們莊園,一個以他家姓氏命名的小鎮也開始形成。那時這裡是以棉花和穀物而聞名,商人和漁夫也逐漸匯聚此地——直到北佬打了過來,這也是我們鎮衰敗的開始。

因為我閱讀過鎮上圖書館裡的鎮史,所以我對這段歷史也算一知半解了——野蠻人謝爾曼(注4)長驅而下,這一代的德拉維爾先生(維克托·米歇爾·德拉維爾)嚇得半死。他是個文弱而且膽小的傢伙(畫像倒是顯得蠻英俊),因為生怕他手底下的“黑孩兒”們響應北佬揭竿而起,他做了一件絕對噁心的惡行。

他把手下健壯的黑奴,全都關進了穀倉,然後放了一把火。

野蠻人最終並沒有來我們這個偏僻的小地方,而德拉維爾家卻從此一蹶不振。而維克托的神經質,也隨著他的血脈汙染了家族的後人。這個家族人丁越來越少,部分遠支幹脆搬去了其它大城市。隨著他們家族和莊園的衰敗,我們鎮子也逐漸貧窮下去。

如今,這裡的土地大多屬於大托拉斯,主要種植水稻玉米等穀物,這也是我們一多半鎮民的工作——哦,說實話,我們還是挺感激孟山都(注5)的,要不是他們,我們鎮大概在1950年代就淪為鬼域了吧。

另一半的鎮民則是以漁夫為主,他們也大多兼營打獵嚮導之類的職業。每到狩獵季節,鎮上倒是能迎來一批客流,這是我們這個封閉小鎮和外界交流最頻繁的時刻,也是鎮上人人都能發一筆外財的好日子。

總而言之,我們這裡就和其他的南方小破城鎮一樣,封閉而獨立,人人都互相熟稔,日子平平淡淡,我這個警長也落得輕鬆——除了逮些醉鬼,趕走一些有傷風化的流浪漢,抓抓超速駕駛的飆車族,真的就沒有什麼了。

這樣的平靜日子,卻在2004年的春天開始出現了波瀾,這也就是我後面要講的故事,一個我親身經歷,但卻有些不可思議的故事。

(注1)泰勒伯恩縣(Terrebonne)和霍馬市(Houma)真實存在,霍馬為該縣縣治。以及順便吐個槽:霍馬在我國的友好城市不是侯馬,這挺讓人遺憾的。

(注2)大沼澤是路易斯安娜州最南方的一塊巨大溼地。它實際是由眾多河流,池泊以及水中生長的樹木植被組成的一個森林溼地系統,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水淺泥深的沼澤。

(注3)指法國皇帝拿破崙一世,他在位時將法屬路易斯安那殖民地賣給了美國。

(注4)指威廉·謝爾曼將軍,美國內戰時北軍將領,以在南方各州的掠奪式遠征而聞名。遠征期間,焚燬劫掠莊園,釋放黑奴,給南方各州帶來了沉痛打擊。

(注5)著名的農產公司,轉基因陰謀論裡的幕後黑手。

(一)

事情開始於2004年3月的一天。

和往常一樣,我和我的手下納爾夫·菲爾普斯開著警車,在24號公路通往我們鎮的岔路口蹲守,好看看有沒有超速的冒失鬼。我們那輛福特皮卡改裝的警車,就停在道旁路基下的一棵大杉樹後面,這樣從道口開下來的傻瓜,第一眼不會注意到警車。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灑進車窗,在儀表板上形成一團團光斑。納爾夫趴在方向盤上,像個傻瓜一樣盯著前方。我靠在放倒一些的座位上,鬆開了安全帶,聽著車載收音機裡的電臺歌曲。

“哦,愛琳,我離你遠去。

每當在夜裡,你是否哭泣。

我的那老車,不知跑了幾千公里。

也不知道,何時能回到家裡。”

我聽著那首歌,卻根本沒往心裡去,腦子裡想的滿是今天晚上吃點什麼——雖然鎮裡能吃的也就那麼幾樣(不回家吃的話),但是想想總是好的,不是嗎?

菲爾普斯懶洋洋的聲音傳了過來,“頭兒,你說,下班去吃點什麼好?我也不知道怎搞的,中午明明吃過了,現在就餓了。”

“你該注意體重,耐德(注1)。現在警署裡就算你最重啦!”

“沒辦法,我這是家庭遺傳。我還記得以前誰說的來著?就是說——”他的話沒說完,突然停了下來。

一輛老式的雪佛蘭旅行車從公路幹道上開了下來,輪胎嘎吱嘎吱地壓著這段老路面的碎瀝青塊兒,在我們不遠處停了下來。

“哇哦,是新奧爾良的車牌。”納爾夫說道。

我直起身,把座椅調整起來,對他說:“狩獵季還沒到呢,我猜是要下車方便的。”

車門開啟,一個光頭的傢伙下了車。他去後備箱拿出兩個大包裹,背上一個,然後拎起一個。這傢伙衝車里人告了別,看著汽車重新開走,然後就往鎮子方向走了下去。

納爾夫輕輕吹了下口哨:“是要去咱們鎮的,頭兒。這傢伙,看上去像個假釋犯,瞧那光頭。”

我拍拍他:“開上去吧,咱們問問他。”

那漢子下車時一點沒注意到我們的警車,當我們開著車,慢慢靠近他,他才聽見發動機和輪胎的聲音。他回頭看見我們,連忙讓開道,自己走到路邊。

菲爾普斯開著警車,和他平行前進,我則是搖下車窗,和他打了個招呼。

“你好啊,夥計。”

他扭過頭來看著我,和我們的車一起停了下來:“你好,警長。”這人是個30多歲的白人男子,身材高大結實,穿著一件格子襯衣,戴著墨鏡,看上去像是個不好惹的傢伙。

我摘下墨鏡,問道:“夥計,你是要去我們德拉維爾麼?現在可不是狩獵季呀。”

那人突然噗哧笑了出來,然後變成了哈哈大笑,一隻手指著我,笑個不停。我一隻手抓住門把手,另一隻手則是摸到了腰上的警棍——奇怪的傢伙,不是有什麼案底吧!

“哈哈哈哈!他媽的是你呀!安迪!你丫居然當了警長!”

這話讓我吃驚不已,我開啟車門,站了下來,但是還沒把手從警棍上移開。

他笑夠了,指著我,搖著頭摘下了墨鏡,“是我啦,傻瓜,我理了個光頭,就認不出了麼?”

這人衝我眨著眼睛,我卻吃驚不小。

“喬納森·德拉維爾?!我咧個去!”

喬納森·德拉維爾,我的高中同學和好朋友,我們這個鎮最古老的、最尊貴的德拉維爾家族的大概最後一個傳人,他媽的就這麼活生生地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我上去狠狠錘了這傢伙一拳,“他媽的,我們都以為你死了!你爸爸的葬禮你都沒回來。你不是在華爾街混嗎?該死的,我們還以為你和北塔(注2)一起完蛋了呢!”

他狠狠地擁抱了我一下,然後慘然一笑,說道:“我家那個老鬼的死活我是不在意的。你該記得,我有多恨他——特別是我媽媽的事情。我回來,是因為我完蛋啦!投資失敗,破產了。我丟了房子,汽車,還有老婆。還好沒有孩子要我撫養。我無處可去,也不想當個流浪漢,所以我回來了。怎麼,警長,你歡迎麼?”

我接過他手裡的行囊,扔進了後車廂,然後開啟後車門,示意他進去,“歡迎,喬,快滾上來吧!我請你吃飯,看看能不能找點事情給你幹。你家的房子都快塌完了,你得修了才能住進去。”

他坐了進去,才開口回道:“我還有點錢,至少夠住幾個月旅館的。老房子我也不想回去了,那鬼地方我可沒什麼留戀的。”

是啊,他爸爸,斯賓塞·德拉維爾那個傢伙,可是個著名的瘋子和混蛋。這傢伙繼承了他祖先的壞基因,成天守著那個破敗的大宅,還自以為是名門貴裔。他幾乎不和鎮上人來往,拒絕各種幫助和友誼,也幾乎不去教堂禮拜。他仇恨黑人,也看不起女人。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成天生活在他暴虐的恐怖裡。

以前鎮上的警長老布好多次想插手他家的事情,可他那個被嚇壞的妻子,喬的母親,卻又為這個混蛋極力掩飾。喬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卻一直本性純良,也算是個特例了。

在喬準備上大學的前夜,這個老瘋子,拒絕給他唯一的兒子支付學費——我們都覺得,他是為了把兒子繼續栓在身邊任他擺佈。喬終於忍無可忍,和他打了一架。然後喬在他拿著獵槍的追趕下,逃出了他家那個舊莊園。

警長和牧師發起了一個秘密的捐款,鎮民們集體湊了學費給他,送他去了大學。我還記得我們送他上車出發的時候,遠遠看見他母親和小妹妹,躲在籬笆後面目送他遠去。哦,那可真是讓人傷心。

喬在最開始幾年,寒暑假還是回來的。因為第二年我參軍離開,後來的事情都是聽別人說的:他父親在他大三還是大四那年,某天突然帶著老婆和女兒開船進了沼澤,說是去釣魚。等回來時,他女兒也就是喬的妹妹吉安娜卻不見了蹤跡。他說是女兒失足落水,結果遇上一隻潛伏的巨大短吻鱷。

“這真是個悲劇。”老斯賓塞反覆說著,但他臉上卻一點看不出傷心的神色。他可憐的妻子則是一言不發,失魂落魄,等回到家就病倒了。喬聽聞此事急忙回家,卻在回家第二天目睹了母親的離世。在葬禮上他和父親大打出手,然後再也沒回來過。我聽說他畢業後去了紐約華爾街打拼,此後再無音信——卻不想今日得見他回到家鄉!

(注1)耐德,納爾夫的暱稱。

(注2)指2001年911恐怖襲擊裡被摧毀的世貿中心雙塔中的北塔。

(二)

“這地方倒是一點兒沒變。”喬在後座悠悠地說著。從後視鏡裡,我看見他在看著鄉道兩邊的樹木風景。

我陪他嘆了口氣,“德拉維爾確實沒有什麼變化,除了不少老住戶們這幾年紛紛離開,搬來不少新人——有的是老人去了敬老院,有的則是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了,再有就是很多人上了大學或者出外打工,就全家搬走,再也沒回來啦——大城市總比這裡吸引人——就算霍馬,不也比這裡好麼?”

“那麼,我認識的人大概沒有幾個了吧?不會只有你了吧。”

“不,還有不少。比如老騙子愛德蒙·李還在,還在玩算命和巫術那套——每年狩獵季,他都能騙到不少外地客。”我扭頭過去,“還有娜娜,她也沒離開。”

“克萊爾還在?天哪,我簡直不能——哦,上帝,她現在做什麼啊?”

喬,你這個傢伙,果然還沒忘掉克萊爾·納維茨基麼?

“她沒上大學,繼承了他爸爸的漁船,繼續打魚和打獵。他父母現在開了個家禽飼養場,給那些大公司養雞,搬到臨鎮去啦——離這裡有一段路程,和她哥都搬去了。娜娜不願意去養雞,就繼續留在她家的老房子這裡。”

娜娜和喬那時候互相喜歡,倆人也曾是人人羨慕的一對兒。可是後來還是因為喬的離開而勞燕分飛。我從中學開始也一直暗戀娜娜,但那時我卻一直不願意去和喬正面爭奪——畢竟他倆都是我的朋友,而且他們那時候是真心相愛。

我從海軍退伍回來以後,一直試圖追求娜娜,可她卻一直和我保持著距離。她也拒絕了其他的追求者,我那時就想,她不會是還在等喬吧?我心中此時不由暗生一絲憤怨:喬,你回來幹嘛啊?

喬伊斯也似乎不願再提起舊日愛人了,畢竟他是逃跑的那一個:“嗯,安迪,你呢?你父母還好吧?我聽說你參了軍,好像還去和薩達姆打了一仗(注1)?”

“我父母都挺好的。眼下兩人跑到亞洲玩去啦——中國,日本,泰國——有一個多月了。我也不知道那裡能有什麼好玩的。至於我自己嘛,我是參加了海軍,在中途島號上——不過我不是戰鬥人員,我是搞損管的——損管,你知道麼?就是艦上著了火,或者被敵人打穿了開始進水,我們就上去負責修堵和滅火。打了一年仗,我除了港口哪兒都沒去過。那些阿拉伯蠢貨啊,什麼娛樂也沒有。敵人又不可能威脅到我們的船,所以無聊透了。戰爭結束,我就申請了退伍。”

然後我摘下帽子,看了看警徽,繼續說道:“我開始還是幹了小半年農活,接下來趕上警署招警察,我乾脆就報了名。開始是在老布手底下幹活,慢慢地我就變成了他手下資歷最老的警員,最後他退休了,我就頂了他的位置。這還是前年的事兒。”

“你幹這行挺好的,安迪。”他拍拍我的肩,“你一向是個勇敢正直的傢伙。”

“你要不要先去看看你媽媽和妹妹?”我問他。

“好啊,只是哪裡有花賣呢?”

“沒有,我帶你去摘一些吧,我媽媽種了不少月季。納爾夫夥計,等會到街口你自己回辦公室吧,我來開車。”

一直沒機會說話的菲爾普斯終於得到了他的機會:“好的,頭兒。順便問下,夥計,你是德拉維爾家的人麼?”

“沒錯。”喬溫和地說道,“我想我大概是目前唯一一個德拉維爾了。”

“哇哦!我不是你們這裡本地人,我是鄰鎮來的,聖維爾斯,你知道那個地方吧?知道?哈,我爸爸現在還在那裡做警長呢,我們家是警察世家。我聽說過你們家,都說你家是受了詛咒呢?這是真的嗎?”

喬哈哈大笑:“是真的!都說是因為我的祖先,那個愚蠢的維克托。他燒死了一群無辜的人,那些人在火海里給我們家下了一個詛咒,所以——”

我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喬,這可不是什麼好話——納爾夫,你這點旺盛的好奇心,我看還是趕緊丟掉好了,喬是我的朋友。”

可是還沒等納爾夫說出道歉,喬納森自己就湊了過來:“哦,老劉易斯,你這個傢伙還是那麼嚴肅——所以你才適合這行——沒事兒的,納爾夫夥計,反正我也從不把我們這個倒黴姓氏當回事兒——據說因為那個詛咒的原因,我們家從此總有人橫死,也經常出些我爸爸那樣的壞種。哦,那老東西卻沒遭到橫死的厄運,真是便宜他了!”

我突然想起他父親的死狀。那個瘋狂的斯賓塞,當老婆女兒兒子都不在他身邊,再也不受他控制以後,他的腦子也開始有些發瘋了。他好幾次開著車,搬著一堆破爛舊傢俱,說是要搬離這裡,然而沒有一次能夠繼續開下去。他似乎對外部世界有出乎意料的恐懼,至少我親眼見到他趴在方向盤上痛哭流涕。

最終有一天,他開著船進了沼澤,說是去捕小龍蝦,結果第二天他被一個漁夫發現死在沼澤裡的船上。驗屍結論是心臟病突發,也勉強算是壽終正寢了。他的葬禮幾乎沒人出席,喬那時不知道在哪裡,我們的牧師亞當斯先生知道他的住址,給他打了電報,但喬只回了一個“蛋咧!(注2)”,根本沒有出現。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汽車已經開進了鎮子的主幹道,納爾夫往前又開了點兒,在警署不遠停下了汽車。我下車交換了位置,然後菲爾普斯和我倆告別,自己慢慢悠悠地往辦公室走去。

“這小子應該能做個好警察。”喬說。

“沒錯,就是又懶又笨——可是真有誰腦子好呢?走吧哥們兒,咱們先去摘花。”

我開著車到了我家門前,熄了火和喬一起下了車。“你這幾天先住我這裡好了,來,我幫你拿包。”我建議道。

“謝謝,安迪。謝謝你。”

我倆把他的行李先扔進客廳,然後和他一起走向後院的花園。我媽媽種的月季因為我最近沒有及時修剪,有些茂盛得肆意妄為了,這次正好修剪它一下。

喬看著我剪下那些花朵,說道:“你家可真沒什麼變化。”

“是啊。”我咔嚓咔嚓地剪著,“喏,還記得那棵樹嗎?有一回我把你藏在樹上,好躲開你爸。”

“當然。謝謝你,安迪。要不是你和其他朋友,還有那些好人,說不定先死的就是我了。”他誠懇地說道。

“這些花夠嗎?”我問他。

“夠了夠了。走吧夥計。”

他抱起那束紅黃斑斕的月季花,和我一起回到前街,坐上汽車,往他家的老宅開去。

(注1)指海灣戰爭。順便一提,故事裡設定劉易斯1970年生人,故事發生的2004年為34歲。

(注2)Nuts!

(三)

汽車開過鎮中心的主街,往前就開上了一條林蔭大道。路兩邊是掛滿松蘿的巨大水杉樹——這些樹,據說是從德拉維爾莊園建立就種在這裡了。

“這裡也是沒什麼變化啊。”喬在我背後感嘆著。

是啊!這裡在理論上仍然是他家的財產,他父親拒絕了托拉斯的收購請求,也堅決反對鎮上來修整這條道路。所以,這條破路仍然是坑坑窪窪,車子開上去跌跌撞撞,顛簸不已。

“我打算把家裡剩下的地賣了——除了墓地。這條路我就無償轉給鎮上好了。”

我對喬問道:“你真不打算修整你家的房子了?”

“鬼才要修那堆老破爛呢!我對那裡沒有任何懷念——你們沒把那個老混蛋葬到我媽媽旁邊吧?”他說。

“當然沒有,我們都堅決反對這樣做——我們給你妹妹吉安娜立了個衣冠冢,在你媽媽身邊。”

喬納森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慢慢的說道:“謝謝。我和我的家族欠你們這些好人太他媽多了。那個老混蛋!他當年居然拒絕給吉安娜樹立墓碑——他媽的!”

然後我聽見他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就像個孩子懷著憤怒和委屈,幾乎要哭罵出聲的樣子。我沒再說話,好給他一些宣洩情緒的空間。之後的路程,就只有車輪的沙沙聲伴隨著我們。

他家門前這條路眼看到了盡頭,兩邊的樹木也變成了法國梧桐和橡樹。從前的馬廄和古老的傭人房早已經坍塌成一片廢墟,馬場上滿是蔓草和野花。矮樹籬早已長成了高大的屏障,枝葉肆意而瘋狂,就好像脫籠而出的被囚禁已久的自由。

我把車子開進樹籬的缺口,在那裡面,草坪變成了草叢,路邊的石制雕像長滿了苔蘚或是爬藤。正對我們的則是那座老宅,德拉維爾家的巨大白色城堡。

我熄了火,喬跟著我一言不發地走了下來,一起看著這座曾經的豪宅。磚石的部分還算保留完好,木質的廊柱則是斑痕累累,蟲子的蛀咬,風雨的侵蝕,已經讓它丟掉了大部分白色的漆皮,露出了木材的本質,並因此腐朽下去。

我第一個開口說話:“按你當年的要求,家裡保留的私人物品都放在鎮政府那裡。你也得去簽署個繼承和接收檔案,喬。”

他的情緒已經平息了,喬從鼻子裡發出了一絲譏笑:“哼~我只是很感嘆,這破地方居然還沒塌完!這房子,還是當年瘋狂的維克托重新蓋的,喬治王風格(注1)。安迪,這也算得上是一座古蹟了。”

“所以啊,鎮上定期還是會來檢視一下,你看那塊兒,房頂本來都塌了,去年剛修補了一下。”

喬拍著我的肩膀說道:“納稅人的錢就是被這樣浪費的,安迪。我過些日子就把它賣掉,他們愛怎麼搞怎麼搞好了。”

“對了,我去幫忙收拾的時候,從你家酒窖裡翻出來一瓶酒,很有些年頭了,大約還是禁酒時期的私釀,在我那兒呢,倒是沒放到鎮政府的地下室。”

“今晚咱們就開了她(注2),走吧,安迪,咱們去我家的墓地。”

德拉維爾家族墓地在老宅往東的一排水松樹之後。它和這個家族一樣古老,因為委託本地教會看顧的原因,這裡倒是沒有雜草叢生、一片破敗的景象。古老的墓碑和石雕苔痕滿滿,滿是時光蝕咬的影子。

墓園的大門還上著鎖頭,喬拿手撥弄了一下,就轉身去爬矮矮的紅磚牆頭了。我跟著他,一起跳了進去。

他顯然清楚記得他母親的歸身之處,就那麼徑直走了過去。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刻著他母親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下面則是刻著一行字:

“軟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注3)

在她的墓碑旁,有個更新一些的小小花崗岩墓碑,那是吉安娜的衣冠冢。墓碑上只有她的姓名和生卒年。

“謝謝。”喬駐步凝視了一會兒,轉頭對我說道。然後他把花束一分為二,在他母親和妹妹墳前分別放下後,繼續他的默默哀悼。

樹林間嘲鶇(注4)婉轉地歌唱著,我在喬伊斯身後,看著他的寂靜和肅立。半晌,他終於轉過身來,用一種故作輕鬆的語氣說道:“好了,安迪,我可餓壞啦!去吃點東西吧!我一大早從新奧爾良搭車過來,可什麼都沒吃。”

我把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說道:“走啦!先吃東西,然後我帶你去鎮政府辦理你那些遺產轉移和接收——希望今天辦得完!”

我們重新翻過圍牆,下來的時候喬問我墓園的鑰匙在哪裡。

“哦,在教堂,維爾迪奇牧師那裡,週日去禮拜的時候,你可以找他要。”

“好的。”喬說道,“這位維爾迪奇牧師,是新來的吧?”

“是啊。”我發動了汽車,轟隆隆地地開上了回鎮子的道路。

“我們去斯諾家的便利店買兩個牡蠣三明治如何?”喬建議道,“他家的便利店還在吧?”

“還在,但是是他兒子現在管著。塔夫脫的兒子沃爾特·斯諾,他是學醫的,現在把便利店擴充套件成兼營藥房了。他也是鎮上現在唯一的大夫。”

“哦,我記得他,金髮的帥哥。你還記得麼?那時候不少姑娘迷戀他呢。”

我笑了出來,“是啊,那些傻姑娘!沃爾特那傢伙,現在可沒人找他啦!”

喬奇怪的問道:“為啥?”

我笑了笑,沒說話。

然後我們就聊其他的東西,直到汽車在“斯諾家藥品與便利商店”門口停下。

我倆開啟店門,門上掛著的門鈴叮噹地響了起來。店裡只有菲比·H·佛洛爾那個傻姑娘在,她看了我們一眼,繼續嘰嘰喳喳地和電話裡說著:“好啦親愛的,有客人來了,我先掛啦!你也快掛吧,麼麼,寶貝兒,拜拜!”

然後她站起身來,鼻子上的小雀斑顯得蠻俏皮的:“嗨!警長,你來點什麼?要開藥的話得晚上,我老闆進城啦!”

“給我和我朋友一人來個‘窮鬼’(注5),然後——你喝啥啊,喬?”

喬捏捏鼻子,說道:“我要杯橘子汽水兒。嗨,女士,你是佛洛爾家的嗎?”

“是啊!”菲比一邊轉身去冰箱拿牡蠣,準備下鍋炸,一邊歡快地說著,“我們家在鄰鎮,我有個遠房堂哥是你們鎮的。”

“哦,我知道,”喬說,“打魚的佛洛爾家。住在河邊。你們佛洛爾家族,全縣到處都有人。”

“哈!可不是。那麼你是哪位?我以前可沒見過你啊!警長,他不是你抓到的什麼壞傢伙吧?”菲比把牡蠣全下了鍋,嘰嘰喳喳地笑著說。

“這位是喬納森·德拉維爾,鎮子上的老居民。他以前去了紐約,剛回來。”

“哇哦!”菲比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了嘴巴,“你是那個,那個——”

喬苦笑著點頭:“受詛咒的德拉維爾家的人,對,沒錯。”

傻姑娘一邊撈著炸好的牡蠣,一邊咯咯笑著:“我還以為你家全是吸血鬼什麼的呢!你知道,就像《夜訪吸血鬼》(注6)那樣,南方的老貴族,哈哈,結果也就是普通人嘛!給,你倆的三明治,我去打汽水,等我下。”

“窮鬼”三明治就得夾剛炸好的牡蠣,外酥裡嫩,而斯諾家的更是一向好吃得很,我倆滿嘴塞得都是,幾乎沒法說話。喬顯然好久沒吃這個家鄉風味兒了,他的吃相顯得更加貪婪的樣子。而菲比·佛洛爾在一邊嘰嘰喳喳的一個人說著,顯然她可受不了獨守的無聊啊。

(注1)指英國國王喬治四世在位期的建築風格。

(注2)“her”,這裡是喬伊斯的一個雙關的帶點色氣的玩笑。

(注3)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裡的名句。

(注4)美洲鳴禽。順便一提,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表名作之一《殺死一隻知更鳥》,題目裡的知更鳥其實原文詞就是嘲鶇,純屬翻譯有誤。

(注5)“窮鬼”三明治,路易斯安那特別是新奧爾良地區的一種特色長三明治,特點是夾著裹上澱粉油炸的牡蠣。

(注6)安妮·賴斯的著名系列小說的第一部,這一部的主人公就是個美國南方法裔莊園貴族,和本故事的德拉維爾家族相仿。

(四)

吃完東西,喬又買了些牙刷之類的生活用品,然後我們和菲比·佛洛爾說了再見,出門開車往鎮政府而去。

現任鎮長提姆·費爾比也是後來的新住戶,他也是本鎮目前唯一的執業律師。我們進到他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看什麼案卷。

“喔,警長,你怎麼來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扭動著肥胖的身軀伸手過來。

我握了他的手,然後讓開一點,讓喬能站前一些:“我為您介紹一下,這位是喬納森·德拉維爾,咱們鎮最古老家族的傳人,他剛從紐約回來,要回來住啦!”

“哇哦!”鎮長一樣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熱情地和喬握了手:“我真沒想到啊!德拉維爾先生!歡迎回來!”

“謝謝!鎮長先生,我是來取我家的東西的。順便,我想把現在的舊宅和附屬土地賣掉,我聽安迪說你是律師?那麼我就委託你如何?”

鎮長一聽這話,顯得非常開心:“沒問題,沒問題。要知道,你家的舊宅,之前就有人向我詢問過呢。作為鄰居的歡迎禮,我決定這次不收你的佣金了!”

這樣一通寒暄之後,鎮長打了電話給辦事員湯姆·懷特,讓他等下帶我們去取東西。然後我們在隔壁辦公室找到了他。

湯米家是我們鎮的老住戶,但是他父親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他媽媽去年也已經因病過身。他比我們小個十多歲,是個金髮絡腮鬍的細聲細氣的年輕人。他總是帶著他的貓咪“奶油”一起上班——因為這隻黑貓鼻頭那裡有塊白班,就像沾了奶油一樣。

“哇哦,德拉維爾先生,真是好久不見啦!”他一見到我們就歡快而且溫和地說道。

“是啊,湯米,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個小鬼。”喬伸手逗了逗他的貓咪,那小傢伙也細聲細氣地喵喵叫了起來。

“你把這幾份表格簽好咱們就走吧,我帶你倆去保管室。你先簽,等我拿下鑰匙。”

喬讓我們替他保留的東西並不多,在保管室的架子上也就放了兩個大號收納箱。我記得有他母親和妹妹的照片,一些值錢的老古董(祖傳的銀燭臺和餐具什麼的),還有就是他的書了。喬一一開啟看過,向我和湯米點了點頭。

懷特打開了另一個櫃子:“德拉維爾先生,這是你家大門的鑰匙。你——”

“不用了,我要賣房子了,就放著吧。”

“好的。總之,歡迎回來。那麼,晚上你會去碎碎的酒吧嗎?要是去的話,我請你喝酒。”

我替我朋友回答道:“去的,湯米,我倆都去。”

“好啊,到時見。”

我倆一人抱著一個箱子走出了鎮政府,把箱子放到皮卡車廂的時候,喬問我:

“那個,湯米不會長成了個同性戀吧?”

我奇怪的看著他,“你怎麼這麼想?”

“他說話好……女性化……”

我哈哈大笑,對喬說:“他還真不是,他就是這麼個軟軟的口音和性子——他在追個姑娘呢,晚上去碎碎(注1)那裡你說不定能看見。”

“那麼,碎碎,是個什麼?酒吧的名字?”

我一邊發動汽車,一邊回答道:“酒吧的名字叫‘巫毒娃娃’(注2)。碎碎是個人,麥克勞倫家的女兒——安琪拉——碎碎是她的外號,那酒吧現在是她的了。”

“是以前她爸爸那家‘老南方’?天哪,真是變化頗大。”

我把車往家開去,和他說道:“沒錯。安琪拉長大了很漂亮。她參加縣花選美大賽得了第一,然後這姑娘,喏,就和其他的金髮傻妞一樣,一心想去好萊塢揚名立萬,然後就離家去了不知道哪裡。她爸爸氣得半死,把酒吧關了,和她哥哥一起搬去了霍馬開便利店。然後前些年她帶著個孩子,還有個夥伴,一起回來了。安琪拉重新盤下了酒吧的屋子,開起了這家新酒吧——順便說一句,那孩子不是她那個朋友王爾德的。”

我朋友在旁邊唏噓不已,汽車則是停了下來。我幫他一起把東西搬進了客房,收拾利索後,我去酒窖拿了那瓶酒出來。

“喏,就是這瓶。”我把那個酒瓶遞給他,“我還沒開過呢。”

喬看了看蠟封和上面的便籤,笑著說:“哇哦,沒錯啊,夥計,這是我曾祖父私釀(注3)的蘋果白蘭地——我還以為以前我和我爸打架的時候,我給他全砸完了呢!咱們拿去酒吧喝好了。”

我給警署打了個電話,告訴納爾夫和其他兩個警員可以下班了,然後換了身衣服,帶上酒,和喬一起開往酒吧。

“巫毒娃娃”門口那個大霓虹招牌已經開始亮起,卡通風格的巫毒娃娃造型的霓虹燈上,釦子狀的眼睛一眨一眨,似乎是在招呼這些酒客們:“快來吧!”

我倆進去的時候,裡面已經有不少人了。他們紛紛和我打招呼,也帶著審慎的眼光打量著我身後的喬。

“嗨!碎碎。我帶了朋友一起來。”我朝吧檯後忙碌的安琪拉叫道。

她轉臉朝我倆微笑了一下,“好啊警長,你們喝點什麼?要吃東西麼?”

“我這兒有瓶酒,麻煩幫我們開了——你也可以嚐嚐,我家的陳年老酒。”喬說道。

“哇哦,謝謝。”她接過酒就去開瓶。

“麻煩給我倆一人一個龍蝦三明治。再來點橄欖,酸黃瓜什麼的,謝謝!”

“好的。”碎碎把酒給我倆滿上,“警長你還是月底一齊結帳?”

“對。我朋友喬,他的先記我帳上。”

然後我和喬碰了下杯,“歡迎回家,喬!”“謝謝,安迪。”

哦,這陳年老酒確實夠勁兒,一口氣灌下去,冰塊的冷冽,蘋果的芳香,以及酒精的辛辣,一齊在唇齒間震盪。

“你家的酒真棒啊喬!”我把杯子放下,對他說道。這時有人突然拍我的肩膀。

“嗨,警長,你說什麼酒真棒啊?”

我還沒來得及轉身說話,碎碎就呵斥起這個傢伙來:

“嗨,麥克,別煩警長和他的朋友!人家喝的是自己帶的酒,老實坐那邊去,別讓我催你結賬!”

拍我肩膀的自然是麥克·佛洛爾,就是菲比·佛洛爾說的那個遠方堂兄。這個胖子漁夫,是我們這裡有名的酒鬼,他的錢,基本都被碎碎掙去了。

喬這時搭話了:“麥克?麥克·佛洛爾?哇哦,還記得我嗎?我是喬納森·德拉維爾,我搬回來住啦!安琪拉,給他也倒點兒吧。”

麥克和碎碎的眼睛都瞪大了。“我天!”佛洛爾說,“我一下子沒認出來呢!歡迎回來!”

碎碎也說道:“我也記得你呢!天哪,歡迎,今天的餐點算我請了,你以後常來啊!”

喬微笑著一一應了,麥克喝著他家的老酒,在一邊讚不絕口。這時酒吧的門開啟,我看見納爾夫,還有湯姆·懷特走了進來。他倆看到我們,也湊了過來。喬讓碎碎給他倆也倒了那瓶白蘭地。

湯米接過酒杯,道了聲謝,把裝奶油的貓籠放在腳下,小聲問碎碎:“嗨,碎碎,夏洛特還沒來麼?”

納爾夫一聽這話,興奮地拍著他的肩:“哈,哈,哈!熱戀的人兒哦!”一點也不顧湯姆·懷特的窘迫。

我忍著笑,低聲對喬說:“他說的是夏洛特·威爾遜,鎮上小學的老師,他在追求她呢!”

“說起這個,我突然想到,我可以去應聘下老師啊——咱們這裡缺老師麼?”

他話音沒落,就看見一個戴眼鏡的棕發姑娘,拎著貓籠走了進來,湯米趕緊招手示意,那姑娘微笑著走了過來。

“就是她啊!”我拿口型給喬示意,他也笑著點了點頭,小聲說:“等我找機會問問她。”

門鈴再次響起,一個金髮的大高個兒走了進來,那人40多歲,長得很帥,穿著件粉紅色的襯衣。

“沃爾特·斯諾!”喬一下認出來了,“哇哦,他還是蠻帥的嘛。”

斯諾走近到吧檯,要了一杯雞尾酒和三明治,然後坐到我們對面的長桌旁。他向我點頭致意,然後打量起喬來了。

“我的天哪!”他突然幾乎是尖叫著站了起來,引來了一片目光,“喬納森·德拉維爾!我的老天爺!你居然回來啦!”

“沒錯!沒錯,我回來了。”喬只好站起來和他握手,然後向四周看著他的顧客們點點頭。

“我一定要請你喝一杯。你喝什麼?喬納森?”斯諾衝碎碎喊著,“給這位上一杯長島冰茶(注3),記我帳上。”

“謝謝謝謝。”喬忙聲致謝,然後不動聲色地把手從斯諾的手裡抽了出來,微笑著回到我旁邊。他用幾乎不可聞的低聲說道:“我可算知道你說的,“沒有姑娘再迷他”這句話的意思啦!”

我忍著狂笑,迴應道:“沒錯——他是個,基佬……”

斯諾這時又叫了起來:“嗨,碎碎親愛的,我們的小安吉麗娜快上場了吧!”

“在等會兒,天還沒黑。”碎碎迴應著,同時苦笑著搖了搖頭。

斯諾坐的那長桌很寬,它中間實際是個T臺,中間豎著根鋼管——沒錯,“巫毒娃娃”是一間有豔舞表演的酒吧。

隨著夜幕低垂,酒客更加多了。老闆娘這時把燈光打暗了下去,音樂也隨之響起。斯諾和其他一些觀眾開始打起口哨。喬和我則是喝到第四杯還是第五杯酒了。

“恕我直言,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絕對不相信‘老南方’會被他女兒改成這樣子。”喬說道。

“哈,等下你再看,還有你想不到的呢。”

這時幕布搖曳,音樂也變成了柔情的藍調音樂,一條修長漂亮的黑色美腿從幕布後魅惑地緩緩伸出,出現在燈光下。

口哨和歡呼聲湧起了一陣高潮,那個三十年代舞娘打扮、眼神裡充滿了挑逗和情慾的美麗黑面板姑娘緩緩出場。她微笑著,用眼神、表情和誘惑的動作,收割著觀眾的豔慕和歡悅。她或者蹲下身體,在看客面前挑逗的舞動,或者給遠處的觀眾一個挑逗的眼神或是飛吻,一下子就把氣氛調動了起來。一時間,這酒吧裡彷彿一下子就充滿了甜美至靡靡的空氣,充滿了荷爾蒙的氣味。

“哇哦,她就是安吉麗娜?哦,她確實真是漂亮!除了胸不夠——你知道!哇哦!”喬也被她一下子吸引住了目光。

音樂突然變成了歡快的爵士,那高挑的舞娘開始如妖蛇般扭動著腰肢,把本來就不多的衣物一件件變戲法一樣變消失了。每消失一件,就觸發一個新的高潮。

歡呼的聲浪裡,我發現只有我、碎碎、酒鬼麥克·佛洛爾,以及甜蜜的養貓二人世界,還沒有把表演太過關注。喬則是傻傻地看著觀眾把鈔票塞進安吉麗娜身上,幾乎轉不動眼睛了。

我正要笑話他,他突然轉身看著我,露出一個很奇怪的表情:“我突然注意到一點——斯諾也很迷她——他不是基佬麼?”

我忍著狂笑,盯著他的眼睛。喬終於明白過來,他看著我,又去看只剩下比基尼小褲的安吉麗娜,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你,你是說,她,不對,是他?!”

我的狂笑終於抑制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沒錯啊,喬!是他!哈哈哈哈哈!”

喬也大笑起來,然後他敬了我一杯酒:“為安吉麗娜乾一杯——這是藝名吧?”

“沒錯,那就是托馬斯·王爾德,碎碎的朋友兼合夥人。”

“他媽的!安迪!哈哈哈哈!我愛死現在的德拉維爾啦!老混蛋完球了,朋友們還在,還有這些樂子,要是——”

喬突然停住了。他凝視著剛剛走進酒吧的那個身影。

(注1)Scrap,小零碎。

(注2)Voodoo doll,巫毒教裡用來下詛咒的小稻草人或者小布偶。

(注3)指美國禁酒時期的非法私人釀酒。

(注4)一種雞尾酒,並不是茶。

(五)

我自然也一眼認出了那道倩影——是娜娜。

她穿著件短袖襯衣,牛仔短褲下是黑色象牙一般美麗的大腿——哦,此時此刻,我幾乎已經忘記了身邊的一切,滿腦子全是她的模樣。

“娜娜……”喬在旁邊自言自語。他看著克萊爾·納維茨基向我們走了過來,不由地站了起來,顯得手足無措。

“嗨!安迪!”娜娜先朝我打了招呼。

“嗨~娜娜,你看這是誰?”我忍著心裡的那團火焰,向她示意著旁邊的喬。

她離我好近,我都能看清她美麗眼睛上長長的睫毛。她看著喬,眼睛裡波光粼動,看不出是什麼心緒在瞳孔上流轉。“嗨!喬,好久不見。”她的溫柔聲音裡流露出的情緒,就彷彿見到一個僅僅一夜不見的朋友那樣毫無波動,平實而親切。

“嗨……娜娜,你好麼……我……”喬伊斯顯得手足無措,只好咳咳巴巴地說著,“我……回來住了。在紐約,嗯,那個,我的生意破產了……還離了婚……你瞧,一事無成……所以我,嗯,所以就回來了。”

“噢……我為你難過,喬,真的是,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我能請你喝一杯麼?”娜娜坐到了我原來的座位——我讓麥克·佛洛爾向左移了一格,讓娜娜坐在了我和喬之間。

“不不,不,娜娜,還是我請你——嗨,安琪拉,請給我朋友娜娜來一杯——你喝點什麼,克萊爾?”

娜娜把手放在了吧檯上,她的手臂修長結實,就那樣直直戳進我眼裡。哦,我心裡那團野火啊!“還是啤酒吧,親愛的。”她對碎碎說道,那聲音好聽得就像春風,“今天的蝦我已經給你倒進水箱了,碎碎。”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制住心頭的慾望和傷痛:我看見她的眼神似乎一直在喬身上,這讓我胃裡如同服了毒藥一般灼燒不已。我轉過身來,把眼神投向舞臺上的“安吉麗娜”,試圖儘量不去注意他倆的談話。可是她的聲音,還是“像小蟲一樣鑽進我的耳朵,撥動我的心絃”(注1)。

“喬,你這些年做什麼呢?”(接著一陣傾聽的沉默)

“哇哦,沒事的喬,你已經很有本事啦。至少你成功過,不是嗎?比起我這樣的鄉下老女人來說,已經很棒了。”(喬接著問了什麼)

“我還行吧,主要就是釣釣小龍蝦,還有就是當狩獵導遊啥的。生活還算過得去。嗯,我是自由慣了。我,我還沒結過婚呢?”

“不,也有人追我啦。哈,就是我還是有點傻吧。”(我聽見她接下來咕嘟咕嘟灌了一會兒啤酒)

舞臺上王爾德已經俏笑著,拋著飛吻緩緩退場。斯諾吹的口哨很差勁兒,引發周圍幾個傢伙的譏笑。我旁邊的佛洛爾似乎喝多了,嘮嘮叨叨地應該是和我說著什麼,可是我一句也沒聽見。

“不管怎麼樣,喬,你回來就很好——你瞧,我的朋友現在真沒幾個了,連安迪都成了禿頭!哈,安迪,你不介意吧?”娜娜伸手碰了碰我。

我趕緊假裝才聽見的樣子:“親愛的,你說什麼?”

娜娜俏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和喬說,老朋友都越來越少了,而且都變化好大——比如你都成了禿頭咯~”

她的聲音真好聽。

我撓撓頭皮,“是啊,這幾年老得太快了。喬回來真的挺好,不是麼?他先住我那裡,明天,嗯,你可以來拉著他去沼澤釣蝦呀!讓他幫幫忙,不是麼?”

去他媽的!我心裡想的其實是我自己去啊!可是我又真的蠻希望他倆能複合,真的——娜娜今天真的比往常愉快了很多,我很想她能一直快樂下去。

“好啊,喬,你來麼?”她轉過去看著喬的眼睛,這讓我又暗暗嘆了口氣。

“好,好的。我還得找個工作,如果找不到,我就跟你幹了,老闆。”喬的窘迫明顯好了不少。

“那就說定了,我明早,嗯,八點半吧,開車去安迪家接你。”她伸手拍拍喬的肩膀,然後兩人又開始聊了下去。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裝下去了,只好轉過身假裝聽漁夫佛洛爾的醉話。這時候有人把一杯加冰的威士忌酒推了過來。

“喏,我請你,警長。”碎碎說道。

“哦,謝謝,可是為什——”

她安慰地看著我露出笑意——不得不說,作為前任縣姐,她確實很漂亮,“我很同情你,警長。喝吧!”

我苦笑了一下,拿起酒杯,給自己灌了一大口。自然,旁邊並沒有人注意到。

“嗨,警長!”吧檯裡有人招呼我。我抬頭看去,是托馬斯·王爾德。他已經卸了演出服,換上了普通的女裝,到吧檯後面來幫忙了。

他是個出色的易裝者,如果不是喉結和他那不可名狀之物,王爾德絕對不會被人認出是個年輕男子。我看著他,問道:“那麼今天也賺了不少吧,安吉麗娜。”

他朝我莞爾一笑:“沒錯啊警長。不過我們大概需要個真的舞娘呢,上次狩獵季那場熱鬧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說的是上次狩獵季,有個外地來的傻瓜以為他真是個女人,付錢讓他來跳膝上脫衣舞。結果發現他是個男人,藉著酒勁大鬧一通,碎碎把槍都拿出來了。

我很為難地對他說:“只怕牧師和那些老人們又會來抗議反對的,我和鎮長不能保證總能說服他們。”

“生活總有艱難。哦,老斯諾又來了。親愛的,你要喝點什麼?”

沃爾特·斯諾走到我旁邊,熱切地看著王爾德:“給我一杯奶油力嬌酒,謝謝,寶貝兒!”

趁著王爾德去調酒的時候,我對斯諾說道:“夥計,你也不能老纏著他啊~他是易裝愛好者,但他可不是個同性人士。”

“哦,警長,你可拉倒吧!他是我們這類人,我看得出來。放心,我也就是開開玩笑,我知道這小夥子在追咱們的酒吧老闆娘。看著吧,等他徹底死心的時候,老沃爾特的胸懷還是一樣在等著他呢!”

我搖搖頭,你們這些怪人啊,總有一天會出些什麼要我擦屁股的破事兒,鬼才信你們。我回頭看去,喬和娜娜聊得很是開心。娜娜的肩膀抖動著,發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喬滿臉通紅,似乎已經醉了。

我只好把視線跳過他倆,不讓他倆的親密刺痛我的小心臟。納爾夫不知何時已經走了,湯米和夏洛特也在傻傻地咯咯笑著,我旁邊斯諾還在調笑王爾德。哦,該死,這些粉色的小情調啊。

我站起身往外走去,打算逃離片刻,同時放空膀胱,也讓夜風吹醒我一些。

門外的夜色已經深沉,酒吧裡的嘈雜一下子小了下去,夜風撲面,也帶來了四處的蟲鳴。我去廁所排空了水分,回到酒吧門口,一屁股坐在露臺的欄杆上,看著街燈和霓虹招牌發呆。

“嗨!警長!”

我回頭看去,是碎碎的兒子哈利·麥克勞倫,“嗨,哈利!”

“你心情不好麼?”他問我。

“哦,是些大人的事情。你幹嘛呢?”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哈利撇了撇嘴巴,“每次托馬斯上臺表演,我媽就不許我出來。托馬斯是個好男人,她怎麼就不明白呢?”

“是啊,哈利,我們都搞不清楚,女人啊……”於是在回家之前我倆就一直這樣,聊天和發呆。

等喬和娜娜出來的時候,他倆依然笑意難散。

“嗨,安迪,你原來在這裡。”喬招呼我。

“是啊,我出來透透氣。走吧,喬。早點休息。”

娜娜看著我倆,最後目光還是落在了喬身上:“明天8點半哦,別起晚了!”

“沒問題!明天見啊,娜娜!”

“明天見!”

“開慢點兒,慢慢的,娜娜,你今晚喝了酒。”我提醒道。

“謝謝,安迪!”她走上來輕吻了我的臉頰,“再見!”

我們看著娜娜先開車離開,等我倆開上路後,喬突然對我說:“嗨!哥們,我想,我說不定和娜娜能重新開始。”

“哇哦!太好了!我真心希望你倆能破鏡重圓呢!”

滾你媽的真心,我實際上巴不得拿出我後備箱裡的霰彈槍,把你攆出我的鎮子——哦,我還是希望你倆能成,真的。

(注1)這句話實際上是皮克斯動畫電影《汽車總動員2》裡拖車板牙的臺詞(*04︶04*)

(六)

第二天娜娜果然一大早就來了。喬坐上她的車,興高采烈地跑了。等我下班回來後,他帶了一大盤娜娜做好的小龍蝦回來請我吃。第三天他又和娜娜去抓蝦,第四天也是,然後是第五天……

德拉維爾家的房子和附屬土地在第二週就賣了出去。買家是某個農產品公司,打算在這塊地上修建現代化養雞場。至於哪天拆除,則還沒有明確下來。

他就這樣,揣著那筆錢和娜娜廝混了好些日子。等到4月初我父母從遠東回來後,他也終於想起來去找份工作。出乎意料地,他一週內就找好了。正如喬之前的設想,他成功應聘上了鎮小學的教師職位。隨後,他把從前巴金斯家的那座小房子買了下來,請工人整修了一番。然後五月初,他告別了我們,搬了進去。

喬搬進去的第一個週末,他在新家開了個盛大的聚會,邀請了我全家、娜娜、鎮長以及其他的新老朋友一起去。我媽媽烤了個柑橘果醬派做為慶賀喬遷之喜的禮物,我呢,則是買了副魚竿給他。

喬在門口的草坪上滿面春風地歡迎我們。他主動上前,擁抱並親吻了我媽媽的臉頰,又和我父親握了手,然後客氣地接過我送他的魚竿,請我父親先拿著,和我母親一起進屋:“那麼,我請安迪和我一起迎接一下其他客人,您二位不介意吧?”

“當然啊!喬,以後也得常來找安迪玩兒啊!”

等他倆一離開,喬迫不及待地就和我說道:“安迪,我給你看樣東西。”說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來。

我一看見這個,馬上明白了他想做些什麼,心裡就像被針紮了一樣,狠狠地疼了一下。

喬把盒子開啟,裡面果然是一枚鑽戒,上面的鑽石大得嚇人。“這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我媽媽死了以後就歸了我——你說,安迪,你覺得娜娜會答應我的求婚麼?”

“我不知道,喬,”我對他說,“我沒求過婚。不過你總得試試,不是嗎?”

他收起戒指,皺了皺眉頭,說道:“我……還是別當著大家幹這件事吧……我還是擔心娜娜會拒絕我。”

“隨你了,老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裡卻還殘留著一線希望。這希望和愧疚交織在一起,讓人心裡五味雜陳。

不一會兒,娜娜開著車來了。他和我倆都擁抱了一下,然後拿出了她的禮物。

是一個鱷魚的頭骨,被鑲嵌在手工雕花的木質底座上面,頭骨上刻了花紋並鑲嵌了銅色的金屬絲進去。

“哇哦,這可真漂亮!”喬讚美了一聲。

“這是我自己做的。到了狩獵季,這玩意兒賣給遊客,很受歡迎的。放在架櫃上擺著應該很好看。”

“謝謝。”喬說道,“娜娜,你和安迪先進去吧,我準備了不少零食和酒水。”

很快,當喬陪著最後趕到的斯諾一起進來後,這場聚會就開始了。我們齊聲祝福了喬和他的新居,然後在音響裡的音樂伴奏下,在後院跳舞慶祝起來。

我的舞一向跳的很差勁,於是我早早退下,在餐桌邊找了張椅子待在陰涼裡繼續喝我的啤酒。

“嗨,警長!”是哈利·麥克勞倫。這小機靈鬼也拿著一杯飲料,坐在了我旁邊。

“嗨,年輕人。你媽媽跳得不錯啊!”

草坪上,碎碎在和鎮長對舞,斯諾和王爾德在轉著圈圈(王爾德的眼神一直放在了碎碎的方向)。湯米·懷特跳著搞笑的迪斯科舞步,逗得夏洛特一陣陣大笑。菲比·佛洛爾則是不協調地搞亂了每一個節拍,把她的舞伴也搞得一步步錯誤起來——

喬和娜娜呢?

我努力地試圖尋找他倆的蹤跡,旁邊那孩子哈利卻直接開口說道:“我看見娜娜和喬進屋子了。”

“哦?”我的目光對上了他純淨的深綠色眼睛。

“說真的,我希望是你和娜娜小姐能在一起,警長。”哈利認真地說道。

“謝謝,我也祝你能得償所願。”

哈利嘟囔著“女人真麻煩”,就繼續喝他的果汁去了。這時我看見娜娜和喬從屋裡走了出來。娜娜輕輕吻了喬的臉頰,然後就走下屋子,開啟後院的側門走了。

喬則是神色頹喪地走近了過來。我心裡的火苗一下子又點燃了。

“沒有……”我試探地問道。

喬搖搖頭,一屁股坐在我旁邊,伸手拿起我的半瓶啤酒一口氣灌了下去。“娜娜說,還是先做朋友吧。”他一氣喝完,撅起嘴失望地盯著跳舞的來賓們,不再說話了。

從那天以後,娜娜倒還是經常和我或者喬在酒吧一起小酌。她和我釣了幾次魚,和喬也出去了幾次,大家就這樣仍然保持好朋友的樣子。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時間到了8月,在經歷了一輪颶風以後,我們平靜的小鎮生活,突然被一件事情打破了。

那天早上我剛走進警署,倒了杯咖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納爾夫就進來了。

“頭兒,斯諾先生打電話過來報案!”

“嗯?怎麼了?”我趕緊把咖啡放下站了起來。

“他說有人大概是昨晚闖進了他的藥店,架子全亂了。”

我已經扣上了帽子,招呼納爾夫說:“你和我一塊兒去看看——威廉姆斯,你看家咯!”

我倆上了警車,拉響了警笛。這在我們鎮是很少見的場景,不少人都從屋裡出來看著我們。

斯諾家藥品與便利商店的門口,沃爾特·斯諾和菲比·佛洛爾正等著我們。對比斯諾的一臉焦急,佛洛爾小姐倒是一副傻乎乎的看熱鬧的神情——她甚至還在吹著粉紅色的泡泡糖!

“嗨!警長!”斯諾迎了上來,“你來看看吧!”

他家的大門玻璃被人敲碎了,案犯把膠帶貼在了玻璃上再敲碎,以便儘量掩飾聲音。不過也因為這樣,地上的玻璃碴比較少。

“這是入室盜竊啊!”我摘下墨鏡說道,“斯諾先生,有什麼丟失的麼?”

他氣急敗壞地說道:“我還沒進去看——早上佛洛爾小姐來上班時候看見這一幕,就給我打了電話——我們倆從窗戶望了望,看見藥品櫃檯被砸開了,全都亂七八糟。”

“讓我們進去吧。”我提議說。他示意佛洛爾拿出鑰匙打開了門鎖。

一進門左手是收銀臺,我看了一眼佛洛爾,意思是讓她去看看收銀櫃有沒有被砸。可那傻姑娘卻是興奮地看著我,顯得神采奕奕。

我只好提示道:“呃,佛洛爾小姐,你能檢察一下有沒有錢財的損失嗎?”

“噢,噢,對!不過收銀機裡沒錢的。每晚我結完帳,就會把今天的錢都收到保險櫃裡。”

“保險櫃在?——”

“在地下室呢。”斯諾說道。

“納爾夫,你和佛洛爾小姐去看看,保險櫃是不是還在該在的位置。”我下令道。

“好的,頭兒。”納爾夫和菲比繞開地上散落的藥瓶什麼的,往後屋走去。而我則是繼續察看現場。

我注意到,只有醫藥櫃檯被砸爛了。藥瓶和藥丸滿地都是,有幾瓶糖漿之類的也打碎在地上,形成了一大片汙漬。百貨日用和食品櫃檯則是安然無恙。

“能看出有什麼藥品丟失麼?”我問斯諾道。

“這個,我得一點點打掃著看——太亂了!你瞧啊,警長,我實在不明白他幹嘛把所有藥品全砸爛?!”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這裡有合法的麻醉類藥品麼?”

斯諾點點頭:“有啊。幾種止痛藥,還有幾種精神類藥物——你的意思是,癮君子乾的嗎?”

“沒錯,只來找藥物的,八成是毒蟲。大夫,看看你的這類藥品有丟失麼?”

他搖搖頭,“那他肯定找不到啊!這類藥品我都是放保險櫃的呢。”

我聽見這個,猜測道:“那就更可能了——我們的這個毒蟲朋友,試圖找那些能嗑的藥丸,結果沒找到,所以惱羞成怒砸了藥品櫃檯——大夫,你有監控錄影麼?”

斯諾搖搖頭,“當然沒有啊,咱們這兒哪裡擔心過這個。”

“你最好裝一套吧。來!咱們去看看納爾夫他們那邊如何了。”

地下室的保險櫃還在原地,完好無損,裡面什麼也沒丟失。這樣看來,那個竊賊根本不知道保險櫃的事兒。

“我猜是個過路的小賊。”出門時,納爾夫說道,“路過附近,毒癮犯了就來找藥,結果屁也沒找到。”

“希望如此吧,納爾夫老夥計。咱們去周圍鄰居那裡問問。”

令人失望的是,鄰居們沒人聽見大門玻璃破碎的聲音,只有隔壁的馬爾莫太太提供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線索。

“後半夜,警長,後半夜。我隱隱約約聽見了汽車聲。”老太太顫顫危危地說著,“我就起來了,開啟窗簾那麼一看,你猜怎麼著?有一輛黑色的老式福特停在藥店附近呢。”

“車牌是?”我問她。

“哦,天太黑了,我看不見。”

我撓了撓光禿禿的頭皮——真叫人頭疼,馬爾莫太太,你這愛添油加醋胡說八道的毛病能改嗎?

“您都看不見車牌,那麼您怎麼認出來是輛福特車的呢?您對車輛很有研究?!”我盯著她的眼睛,嚴肅地問她。

“呃……哦……那個……”她開始咳咳巴巴起來了。

我和她又是一通好說,馬爾莫太太總算是沒再發揮自己天才般的想象力了——她承認她只是聽見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實際上屁也沒看見。

我和納爾夫只好告別離開——看來這八成是過路的蟊賊乾的吧!

(七)

當然,作為我們鎮少有的刑事犯罪,這件事我還是報告給了鎮長費爾比先生。我向他建議向縣裡通報,並在全鎮徵集線索。很快,幾乎人人都知道了這件案子——晚上我去酒吧的時候,不少人向我詢問案子的情況,並提供了大量他們知道的“線索”。

正如引號所示的含意,他們所說的線索,基本都是些捕風捉影胡說八道。如果我真按這些“線索”查下去,只怕我本來已經稀疏的頭髮會更加堪憂。順帶一提,我現在很是懷疑正是謝頂導致了娜娜對我的觀感不佳——因為喬似乎也認識到這點,並且重新留起頭髮來了。

這件案子帶來的另一種紛擾,則是來自鎮上的保守派們。在那個週日的教堂禮拜上,當牧師維爾迪奇先生剛剛講道完畢,某位本鎮的農夫站起來大聲提出了他的指控:

“維爾迪奇先生,您說的很對!罪惡正來自腐化——而我們鎮上最近出現的那件罪案,就是試圖盜竊藥物那個,依我看,就是因為我們鎮上出了個腐化之源的原因!”

牧師先生頗為吃驚,他問道:“亨德里克兄弟,你指的是什麼?”

那中年農夫清了清嗓子,環顧了一下四周,得意洋洋地說道:“我說的就是巫毒娃娃酒吧,這個罪惡之源——看看它的名字吧,根本就是異教的巫術;更不要說裡面那些淫穢下流的表演,還有那些同性戀、易裝的變態——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不把它剷除。要知道,那些作案的毒蟲,八成就是被它吸引來的呢!”

這個惡毒的發言,引發了一陣交頭接耳的喧囂,維爾迪奇牧師不得不大聲說了幾遍“肅靜”。他雖然一向不喜歡碎碎的酒吧,但他畢竟是個正直的傢伙,於是他對亨德里克農夫的發言做了溫和的反駁,並且建議他不要再說出這類太過於針對他人的話語,“主的道路,是寬恕之道,而不是怨恨和對立。諸位,如果出於怨恨與對立,那麼主的光輝又怎能照耀羅馬?如果出於怨恨與對立,那信奉我主的羔羊們,與那些駕駛飛機撞擊大樓的恐怖分子,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的佈道總算終止了這個令人厭煩的話題,不過禮拜結束,大家走出教堂的時候,那個討厭的農夫還是找到了我:“警長!你作為法律的維護者,你應該出馬,消滅這個膿瘡,就該這樣!”

我對他說:“恰恰相反,亨德里克先生,作為執法者,我必須維護法律——那間酒吧所有的行為都是合法的,他們有州政府許可的執照,我不能因為你的個人看法就去隨便關停別人的產業,明白了嗎?”

他一下子變了臉色,惡狠狠地盯著我:“你不也是那裡的常客嗎?警長先生,人人都知道,你只怕是被那個金髮女人勾住了吧?!帶著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哼!八成是個婊子!”他啐了一口,繼續說道:“劉易斯先生,下次重選警長,我絕對不會選你的!”

他的話被周圍的群眾真真切切地聽在耳朵裡,這反而讓大家不再相信他的話了——因為幾乎人人都知道,我喜歡的是娜娜——我們這裡,畢竟是個小鎮子啊!

不過晚上去酒吧的時候,我還是給碎碎提了個醒:“安琪拉,我得說一下:最近又有人針對王爾德的表演了。你們注意點兒。”

“哦,”她愁眉苦臉地看著我,“可是狩獵季快開始了啊。我們沒有表演,吸引不了客人……算啦,我親自上好了——他們總不能說一個真正的女人吧。”

“麥克勞倫小姐,”我問道,“你們就不能只賣酒麼?”

“我也不是沒試過呢,警長。銷量差距很大。我倆又都需要錢——你知道,我們還欠著銀行一大筆債務呢。”

“總之呢,還是小心點兒好——隨時打我電話,如果有人找麻煩的話。”

這時候,喬走進了酒吧,他看起來有些情緒低落。我招呼他坐到我旁邊,然後他點了一杯龍舌蘭酒。

“你怎麼了,夥計?”我問他。

“沒啥大問題,安迪。你還記得嗎?從小就是這樣,每到颶風季節我就犯皮炎,腿上癢得要死。我剛才去斯諾的藥店,他告訴我,我要的幾種藥都沒有啦,他要重新進貨——我因為這個很煩躁。”

對,他是一向有這個毛病。我還記得有一年,他休息了快一個月。這時,碎碎給喬上了酒,也給他了一個建議:“我說,等斯諾進貨還得些日子。喬,你可以去愛德蒙·李那裡問問啊。他有些草藥,還是挺管用的。我以前試過他的痛經草藥湯,還不錯的。”

“我是一向不信這老騙子的。”喬灌了一大口酒,然後說道。

“最近和娜娜進展如何?”我試探地問他。

喬搖搖頭,“我看,大概是我以前離她而去,深深傷害到她了。她目前還是隻希望做普通朋友。安迪,你也應該追追她,我覺得你挺適合她的呢。”

我岔開了這個話題:“她也不會看上我的——瞧我的禿頭!喬,你最近在學校如何?工作順利嗎?”

“挺好的!我喜歡孩子們,孩子們也很喜歡我——只要我別佈置太多的數學作業。哈哈哈!”

碎碎在吧檯裡也笑了,“哈利很喜歡你,喬。他說你是個好老師。”

“他的數學很棒。另外,這孩子人呢?”

“他正在後面,寫你佈置的超多的數學作業吶,喬老師!”

這句玩笑引起了我們一陣鬨笑。我舉起酒杯建議道:“來!為喬老師乾一杯,謝謝他的家庭作業!”

喬開心地一飲而盡,然後因為龍舌蘭酒的烈度咳嗽了起來。他起身表示要去趟廁所,也謝絕了我的幫忙。

我衝他的背影大聲道:“我喝完這杯就回啦,改天見啊喬!”他背對著我揮了揮手就出門右轉了。

之後又喝了兩杯啤酒,我就把上月的欠賬一次結了,然後起身離開。當我路過停車場旁的樹籬時,我聽見有人在那後面說話。

“所以,還是早點把錢給我好了,你瞧,並沒有多少,不過是些酒錢——我可看得一清二楚,不是嗎?”

我一下子就聽出了這個說話的人——是麥克·佛洛爾這個酒鬼。我聽著似乎有點像是他在敲詐什麼人?

我因此停下了腳步,但那邊的談話也結束了,我再沒聽見什麼。只過了片刻,佛洛爾這個傢伙就從樹籬後面繞了過來。他看見我站在那裡,嚇了一跳,明顯想要離開,但他卻又沒敢移動腳步。佛洛爾只好尷尬地笑笑,訕訕地說:“嗨,警長,你在這兒啊。”

“佛洛爾,你在和誰說話?”我直截了當地問他。

“哦,沒人,警長,我只是,只是在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要一筆欠賬。”他搓著手,顯出一些不安。

“好吧,我要說,別幹非法的事情。如果缺少酒錢,你怎麼不在碎碎這裡打個零工什麼的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說的對,警長,你說的對。我會試試的,會的。”說完他向我告辭,往酒吧裡走去了。

我看著他進去,然後開車去了警署——今晚輪到我當值了。

今晚的蛙聲蟲鳴一如既往地吵得要命,我坐在辦公桌後面百無聊賴地翻看起一本廉價小說來。這時電話響了。

打電話過來的是沃爾特·斯諾。他說道:“嗨,警長,我打到了你家,你爸爸說你今晚值班,所以我就打來了。”

“沒關係的,大夫,有什麼事兒麼?”

他停頓了一下,說道:“我把藥品的損失清點完了。有件事蠻奇怪的,我想我得告訴你。”

“是什麼呢?斯諾先生?”

“基本上,我是說基本上所有藥品都在那堆亂七八糟裡找到了,除了一個展示櫃裡的——那裡的藥品全都消失了,啾!全不見了!”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體,難道那個竊賊根本不是為了麻醉品麼?“丟失了什麼藥物,大夫。”

“哦,你不會相信的,全是便宜貨。都是些治療皮炎或者瘙癢的藥物,軟膏,噴劑,藥水兒什麼的。”

是的,這點很奇怪,有誰要去偷一些面板類藥品呢?我放下電話,不由地沉思起來。

(八)

這些藥品價格都很低廉,也不是處方藥物,照理應該不會有人去偷的。如果非要給個理由,我覺得只有身無分文的流浪漢,為了治療自己因為成天與垃圾為伍而患上的面板病,才會去這麼幹。但我內心隱隱覺得,這話也未免太勉強了。要知道,我們鎮上可從來沒見過流浪者——那些人都是大城市的寄居生物,根本不屬於我們這樣的小地方。

我看著窗外搖動的樹影,繼續想著。如果不是流浪漢,那會是什麼人呢?另一種可能,我想是不是個得了面板病的醉漢,本來要去買藥,結果因為人都不在,於是勃然大怒,藉著酒勁兒闖進去拿了自己需要的藥物。

這倒是個可能的想法,不過除了麥克·佛洛爾,我想不出鎮上還有什麼人會喝個爛醉。而佛洛爾本人呢,他每次喝醉只是乖乖地睡覺,除了呼嚕打得震天響,以及睡在那裡妨礙別人收拾以外,我也看不出他會有什麼暴力傾向。

那麼還有沒有別的可能?總不會是為了讓我的朋友喬納森無藥可治,渾身瘙癢至死吧?想到這兒,我自己都笑出聲來了——發出了一陣如同豬叫的笑聲,讓我自己覺得好沒面子——還好今晚沒有別人在!

放下這些想法,我繼續翻起那本廉價小說來。不管怎麼樣,這些也只不過是想法而已,至於是哪種可能,眼下都沒有任何證據——除非犯人再次作案給我們留下更多的線索。至少現在看來,外來小賊一次性作案的可能性還是最高的。

之後的日子一切風平浪靜,那個罪犯並沒有再次出手。斯諾藥店的案子,慢慢變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然後慢慢被人淡忘了。

鎮子上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兒發生。我的朋友老喬也沒有因面板病癢死——沒幾天斯諾就補充好了藥品賣給他了。碎碎的酒吧也沒人去鬧事,正如我所料,那些老頑固們不過是些口頭的巨人罷了。到了狩獵季節開始前,除了湯米放棄了追求夏洛特·威爾遜,跑到酒吧喝了個酩酊大醉以外,並沒有什麼變化。

在狩獵季開始前的最後一個週末,我下班去找喬納森,拉他一起去酒吧喝一杯。他現在頭髮已經蠻長了——相對我而言——留了個類似軍隊的短髮型。

喬這段時間對娜娜的追逐也已經冷卻了下來,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學校的孩子們那裡。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還打著領帶,襯衣筆挺,釦子系得嚴嚴整整。

“我說,夥計,你不怕熱麼?”我問他。

“怕啊,”喬說道,“我之所以不解開釦子,露出胳膊和領口,還是因為我那個破病啊——現在正他媽的在脫皮,再加上那些紅疹子,你們看了絕對會吃不下飯的。”

“呃,好吧,我還是不想看的……”

喬嘆了口氣,說道:“我在紐約就不犯病……你說說看,夥計,我他媽這還是個正宗的南方人麼?”

我伸手拍拍他肩膀:“沒事兒的,喬,不過是疥癬之疾而已。比起你這個,我的脫髮才叫人絕望呢。”

說話間,車子已經到了“巫毒娃娃”。我倆下了車正要進去,忽然有人在後面喊我:“嗨!警長!”

我回頭看過去,是沃爾特·斯諾,他也剛剛停下汽車。然後我看見湯米也從他車上下來了,他衝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斯諾則是解釋了一句:“湯米正好下了班去我那裡買藥,我就順便捎帶他來了。”

“沒,沒錯。我去買點藥。走吧警長,咱們一起進去。”

之後我們幾個坐到了吧檯前,分別要了酒和小吃,然後就吃喝起來。喬和我聊了半天有關如今反恐戰爭(注1)的事兒,儘管我倆對國際局勢也不過是一知半解,但是我倆居然聊得挺歡。

舞臺上,王爾德又一次上臺表演了,這明顯吸引了斯諾,他吹著口哨,大聲叫好——但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到近處,去調戲王爾德,這引起了我的注意。

“哎,喬,你知道斯諾怎麼不去糾纏王爾德了麼?”我壓低嗓子問道。

“呃?我沒注意過啊。”

我於是叫住了碎碎,小聲問她這事兒。她瞥了一眼斯諾,也同樣小聲地說道:“上次來就不怎麼糾纏了——大概是一直沒啥迴應,厭煩了吧。警長,我待會兒找你說件事兒——該死,我突然忘了要說啥事兒了,等我想想。”

她一邊思忖著去幹活兒了,我和喬說道:“看來最近不適合談戀愛——你看,就沒有一對兒成的。”

喬撇撇嘴,說道:“夏洛特最近蠻失落的——感覺她對兩人分開也不太開心。她大概是喜歡懷特,但是又不敢進一步吧。”

“這有什麼不敢呢?”

喬回頭看了一下那邊正在悶頭喝酒的懷特,轉身壓著嗓子和我說道:“可能是家庭原因。你知道,夏洛特是個比較保守的女孩子,天主教家庭,而懷特是個……嗯……”他湊到我耳邊說道,“都說他是私生子。”

確實,懷特的媽媽是在丈夫死後才生了他,一個人經營農莊,拉扯他長大。她說懷特是遺腹子,可是月份有點對不上。很多人都猜測他父親是誰,但是這麼多年,卻從來沒人知道,一直到他母親帶著這個秘密入土為安。大家都傳說他父親應該是鎮裡什麼人,但是沒人猜得出來。

“娜娜好幾天沒見了呢。”我換了個話題。

喬把嘴裡的醃洋蔥嚥下去,才說道:“我今早才遇見她了——說是開車去縣裡買東西,準備狩獵季的魚餌什麼的。”

這時麥克勞倫小姐走了回來,說道:“我想起來我要說啥了,警長。”

“是什麼呢?碎碎。”

“我連著三天沒見到麥克·佛洛爾了。奇怪吧?我沒他的電話,所以問問你,要不要打電話去問一下?”

“我想,他是不是忙著準備狩獵季的東西什麼的?”喬插嘴道。

“不,喬,他晚上總會出現在酒吧的。”我覺得確實有些奇怪,“我來打個電話。”

作為警長,我有本鎮幾乎所有人的電話,這也是一個便利的地方。我掏出我的諾基亞手機,打了過去,卻聽到一陣忙音。

“他那裡在通話中。”我放下手機說道,“待會兒再試試。”

然後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忘記給佛洛爾再打電話了。

等我再次想起這事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我打過去卻依然是忙音。這下子讓我覺得十分奇怪,於是我開車去警署叫上了納爾夫,然後一起開往佛洛爾家。

麥克·佛洛爾家在離開鎮子有快兩公里的水邊。從鎮子去他家的路是一條簡易的鄉村小道,路兩邊的樹木,越接近沼澤就越發高大茂密。到了他家的籬笆外,就已經是近乎原始的沼澤風貌了。

佛洛爾家就在水邊,並且有一個小小的碼頭和木製棧道。我看見他的船仍然系在那裡,汽車也停在院中,看來他應該在家。

“佛洛爾!麥克·佛洛爾!”我站在門口,朝裡面喊了好幾嗓子,裡面卻毫無動靜。

“佛洛爾,我們要進來啦!”納爾夫也喊了一聲。

屋中依然毫無聲息,只有林間的鳥兒在啾啾喳喳。

我和納爾夫對視了一眼,於是推開半掩的籬笆門,走了進去。我倆把手都放在了警棍旁,以防有什麼萬一。

他的屋門也沒有鎖,但我倆並沒有直接進去。我讓納爾夫繞著房子轉一圈,看看有什麼異樣,同時也從窗戶往裡看看。

他走了一會兒,應該是走到了屋後的時候,我聽見納爾夫叫了起來——他在叫佛洛爾的名字。隨後,他喊起我來了:“頭兒,快過來!”

我趕緊跑到後面。只見納爾夫站在後面的陽臺上,拍打著窗戶。

“怎麼了?!”

“佛洛爾在裡面,趴在桌子上怎麼也不動!頭兒,進去不?”

“走。”我伸手抓住了後門的把手——門依然沒有鎖——打開了後門。

麥克·佛洛爾趴在窗邊的工作臺上一動不動,旁邊有一堆空著的酒瓶。是睡著了麼?我走過去叫著他的名字,用手推了兩下。

仍然毫無反應。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他的體溫和我的心情一樣冰涼冰涼。

“該死!”我罵了一句,“納爾夫,打電話給辦公室,還有斯諾那裡——麥克·佛洛爾死了。”

趁著納爾夫去外面打電話的時候,我檢查了周圍:並沒有什麼打鬥或者強行入室之類的痕跡;佛洛爾臨死前似乎是想打電話,他一隻手把電話的聽筒撥開了,這應該就是我打過來卻一直忙音的原因吧。

我彎下腰,從側面看他被桌上手臂半掩的臉部。沒有嘔吐物,也沒有唾液鼻涕什麼的,他的頸部也沒有看見什麼勒痕。手上和胳膊也一切正常——至少從我能看見的地方來說。唯一引人注意的一點就是,佛洛爾露出的那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有些驚慌失措。

好吧,至少目前看來,佛洛爾的死不像是謀殺。在我看來,只怕是心臟病突發什麼的。於是我走出門去,和納爾夫打了個招呼,和他一起等待斯諾醫生他們的到來。

注1:指小布什政府在911事件後,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兩地發動的戰爭。

(九)

我再次見到麥克·佛洛爾的時候,他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鋼鐵解剖臺上,赤裸裸得如同初生的嬰兒。我在解剖室外面,隔著玻璃看了讓人很是作嘔的全過程,直到他肚皮上那道大大的Y型切口被縫合起來。

鎮上唯一有解剖資質的醫生沃爾特·斯諾正在摘著手套,協助他的斂葬師愛德蒙頓·福克爾在水池邊用肥皂細細地洗著手指。而我則是站在窗外,焦急地等待著兩人最終給出的結論。在一陣焦急之中,斯諾終於打開了解剖室的大門走了出來,福克爾則是繼續收拾東西和,準備給佛洛爾做追悼會前的化妝。

斯諾衝我點了點頭,說道:“警長,基本沒太大的問題。他應該是心衰致死的。”

“請給我詳細講講,大夫。”我伸手接過他遞給我的解剖記錄,一邊看著,一邊聽他的講解。

“死者麥克·佛洛爾——他的年齡體重什麼的我就不說了,你看記錄上都有——於昨天被發現死在自家桌子上。根據屍體僵直程度,還有屍斑、體內腐敗度等推斷,他的死亡時間應該是被發現前60至72小時,也就是發現前兩天半到三天的樣子,你明白吧?警長?”

“明白明白,我會算術,大夫。”

“嗯,我繼續說——他身體上沒有傷痕,不論打鬥、撞擊、勒痕之類都沒有,有幾個小傷疤,都不致命。頭骨無損傷。無內出血或者內臟損傷,肝臟腫大有硬化——這是酗酒者的標誌,肺部有部分水腫,我覺得是抽菸導致——他抽菸麼,警長?抽?OK,正如我所料。總之就是除了他自己的一些慢性病,沒什麼特殊的。大腦沒有充血,說明死因不是腦部疾病,比如中風什麼的。心血管內有脂肪堆積,比較嚴重。所以,我的推斷就是心臟病突發,嗯,生活習慣太不好了。”

我點了點頭,“好的,謝謝你,沃爾特。我會在死亡證明上簽字的,謝謝。”

“不過還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講一下,有點奇怪,但我想應該可以解釋。”

我聞聽此言,不由地提起了精神,抬頭看著斯諾的灰藍色眼睛:“是什麼呢?大夫。”

“哦,他的襪子,還有膝蓋以下的褲腳上,全是泥沙和幹了的水漬——似乎他死前曾經站在水裡。”

“那他的鞋子呢?”

斯諾看著我,說道:“你沒注意嗎?他沒穿鞋子。”

哦,我當時確實沒仔細觀察,根本沒注意到這一點。這讓我臉皮有些發燙。

“在我看來,”斯諾侃侃而談,“麥克·佛洛爾事發時很可能站在水裡——不深的水裡。我猜他可能在漆船或者修他的碼頭棧道什麼的——為了狩獵季做準備。然後他就突然心悸了,他趕緊爬上岸跑進屋裡。他想打個電話,結果呢,這可憐的傢伙來不及了。你瞧,警長,我覺得這是個合理解釋。”

我嗯嗯地胡亂應了,然後送他到殯儀館門口。看著斯諾離開,我卻還在胡思亂想。

我依然記得那天佛洛爾在樹籬後和人說話的事情,我敢打賭這個酒鬼一定是在訛詐什麼人。講真心話,我倒是很懷疑他的死亡,是不是和被他敲詐的傢伙有什麼聯絡。我想,我得回現場再好好勘察一番。

想到這裡,我回去和福克爾打了個招呼,讓他在我勘察完,並給死亡證明簽字以前,先暫停化妝和整理,把佛洛爾的屍體先儲存好以防萬一。隨後我就離開殯儀館,往佛洛爾家開去。

在學校附近本鎮唯一的那個紅綠燈前停車的時候,一輛皮卡開到了我右邊車道停了下來。這時我聽見有人叫我。

“嗨!安迪!”是娜娜,她開著她那輛紫色汽車。車廂裡放了不少東西。

“嗨,娜娜,你去哪裡了?”我也衝她叫道。

“我剛從縣裡回來!然後去父母那裡住了一晚上。你在巡邏嗎?”

“我去佛洛爾家。”

“佛洛爾?這傢伙闖禍了?”娜娜繼續喊著。

“不,娜娜,他死了。”

這話讓她大吃一驚,“安迪,你在開玩笑嗎?”

“綠燈了!咱們過去靠邊停,我再給你講。”

等車停穩後,我下車走向了她。“怎麼回事兒,安迪?出什麼事兒了?”

我把發生的事情和她大概敘述了一下,娜娜的臉色顯得很是難受,“天吶!我的上帝!我,我真不敢相信。我離開前一天,他還給我打電話,他問我要不要捎點東西,說他要去霍馬來著。”

“前一天?”我重複問了一句。

“沒錯啊,我是前天走的。大前天,沒錯,他是大前天,3號上午給我打的電話。”

“你能確認麼?斯諾醫生說,他的死亡時間是發現前的兩天半到三天。我是昨天早上發現他死亡的。如果是3號上午,那最多也不過一天半而已。”

娜娜顯得很迷茫,“我給你看看通話記錄。等一下,我找找,哦,是這裡,你看。”她把她的摩托羅拉手機遞了過來,那上面的通話記錄顯示是2004年9月3日上午10點28分。

“等我一下。”我轉身回車上拿了紙筆和相機,先給她的手機記錄拍了照片,“親愛的,這條記錄請一定不要刪除好麼?在排除犯罪可能之前,這是條證據。”

然後我把剛才的對話寫了下來,讓她看過後簽了名。克萊爾簽完字,抬頭看我道:“如果真是兇殺,那可真是可怕。”

“不,娜娜,這只是排除可能。畢竟醫生的鑑定應該還是可信的。”

“可信?”她搖了搖頭,“死亡時間都對不上啊。”

也是,我只好尷尬地笑笑,向她告別,然後說道:“對啦,馬上開始狩獵季了,你的船隻整修什麼的搞完了麼?要是沒完,等我明後天閒下來去給你幫忙。”

她笑著搖搖頭,“你先忙這個調查吧!喬已經和我約好啦!有他呢,放心吧。”

哦,我的笑容想必更加尷尬了。我揮手告別,上了我的警車。有一口氣一直噎在我胸口,直到我的車開到佛洛爾家門口,這才舒緩出去。

之前納爾夫他們拉起的警戒線還在,我撥開了一道空子,鑽了進去。我先檢查了前院,他的汽車和院裡堆放的雜物,都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然後我就往屋後走去,沿路也沒看見什麼特別的。泥地上倒是不少腳印,但我記得,我昨天來的時候,這裡的新腳印只有我和納爾夫的,我拍過照片來著。現在這些腳印,應該是後面來的人留下的吧。

繞到後院,我往那個小碼頭走去。在通往屋子的石板路上,我看見了幾個泥巴腳印,方向都是朝著屋子裡而去,步伐蠻大。這讓我想起了斯諾的解釋,這是不是就是佛洛爾的足跡呢?

等我走上棧道,來到船跟前,一切似乎昭然若揭:麥克·佛洛爾的鞋子就在船裡扔著,還有一堆工具,釘子什麼的。我看見在棧道的最頂頭,木板上有兩個清晰的泥巴腳印。我也和之前一樣拍了照片,然後我蹲下來朝棧道下面看去。

木頭立柱和木板交接的地方,有一個釘子釘進去一半。而旁邊的水裡,有什麼東西在閃著金屬的光澤。

我趴下來試圖撈出那東西,發現自己夠不著。我只好脫了鞋襪,把褲子也脫下來,小心翼翼地下了水。等我把它撈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是一把榔頭。

“大夫的懷疑是對的。”我爬上岸,同時自言自語道,“可是,是什麼讓他趕緊爬出來往屋裡跑呢?心悸?不,我可沒聽說過麥克·佛洛爾有這毛病——要是他有病,只怕早不能喝酒了。”

而且他也沒有帶著硝化甘油救心丸,不是嗎?

我穿好褲子和鞋襪,然後環顧四周。再往前就是大沼澤的水面和原始的水松森林,鳥聲啾啾,陽光明媚而且安靜。“什麼都沒有。”我對自己說。

然後我回過頭來,看著後院和岸邊。並沒有什麼值得——等等,左側的岸邊,崩落了一大塊兒泥土,而且痕跡很新。

走過去看時,我發現那塊泥土應該是什麼東西從水裡爬上來時弄塌的。在露出來的泥土上,我看見了一個印記。

那似乎是什麼動物的爪印,只有兩個趾頭印了上去,中間好像還有蹼。

“是短吻鱷麼?”我拍下了照片。這時我又發現有什麼東西在一旁的草裡,撥開草一看,原來是一枚釦子。我撿起來看了看,又扔到了一邊。

“好吧,大概佛洛爾正在幹活,結果有條鱷魚要偷襲他。他發現了鱷魚,趕緊跑進了屋子。而鱷魚也試圖上岸追逐它的獵物。鱷魚沒能成功,可憐的佛洛爾卻因為奔逃的緊張觸發了心臟痙攣,結果一命嗚呼。”

我心裡是這樣說的,可是我還是有些懷疑——我始終忘不掉佛洛爾敲詐某人這件事兒啊。

隨後我回到屋裡檢查。佛洛爾死去的桌子和椅子周圍畫的粉筆圈兒還在,電話也依然沒放回去。

“沒有什麼。”我對自己說。然後我就挨個房間看了過去。出乎意料,佛洛爾的屋子比我想象裡整潔,屋裡也沒有那麼多的酒瓶,並不像一個典型的酒鬼。

“沒有什麼。”我又說了一遍。這時我卻注意到一件事情——

在正門一進來那個客廳的一角,有一個貓砂盆,還有貓糧盆和水盆擺在附近。盆中的水和貓糧還在。

“那麼,佛洛爾的貓咪去哪兒了?”

(十)

於是我“咪咪咪咪”地叫著,試圖引出佛洛爾的貓來。然而即使我把樓上樓下又走過一遍,也根本沒有得到任何迴應。我不禁懷疑,他的貓是不是已經跑到外面的森林中去了。

當我放棄尋找正要出門的時候,我從窗戶裡看見有個人正要鑽過警戒線,進入佛洛爾家的院子。我趕緊開啟門吼了一聲:“喂!你要幹嘛?!”

那人嚇了一跳,他想收回已經鑽進來的半個身體,腿卻被警戒線拌住了。他掙扎了一下,還是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摔了個大馬趴。等他好不容易甩開糾纏試圖爬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走到了他旁邊。

“湯姆·懷特?我的天,你跑到這裡來幹嗎啊?!”

湯米拍著身上的泥土,尷尬地衝我笑著:“警長,我,我聽說了佛洛爾的事兒。所以,呃,所以我想來看看。”

“你沒看見警戒線麼?嗯?你跑這裡來幹嘛?”

湯米的臉憋得通紅。他侷促不安地看了下自己的鞋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弱弱地說道:“警長,是,是這樣的。我從小就是個偵探小說愛好者,嗯,我,我只是想,我的推理能力應該還算不錯——雖然我還沒實踐過。我想來看看,看我能不能找出什麼線索,來幫助你們警察破案。”

“你聽誰說的,誰告訴你麥克·佛洛爾的死是案件?”

他更加驚慌失措了:“不是都在說麼?說是昨天你們警察都來了……”湯米看著我的眼神,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像個犯錯誤的小孩兒一樣低下頭去,喃喃唸叨。

“對不起,警長,我不該來給你們添麻煩。我只是好奇……我……”

我出言寬慰道:“好了,湯米,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次別他媽的再像個小孩兒一樣了好麼?嗯?我告訴你為什麼警察要來——因為這是碎碎委託我來看佛洛爾的,他好幾天沒去酒吧了,這很奇怪,不是麼?而且,警察調查是必需的過程,明白麼?我要讓鎮長過幾天召開死因聽證會,我們調查的結果都會在會上說的——讓陪審團去決定最終結論好了(注1),你到時候就知道了。好了,湯米,走吧。”

“好的,警長。”他垂頭喪氣地跟著我一起鑽出了警戒線,然後上了自己的那輛老汽車。我看著他關上車門,突然想起了貓的事情,於是趕緊開口問道:“對了,湯米,佛洛爾養貓,你知道這事兒麼?”

“啊,這個我知道的!”一說起貓,他的神色就飛動起來,“他養的是隻橘色的短毛貓,名字叫‘嚕嚕’。警長,你們把他的貓收起來了?我可以幫你們養啊。”

“恰恰相反,湯米,我根本沒看見他的貓咪。我很懷疑它跑到森林裡去了。”

“哦!該死!這可一點也不好!”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高昂,嚇了我一跳。湯米很快注意到這一點了,立刻解釋道:“對不起,警長。我只是,只是很討厭貓咪有危險,抱歉。”他低下頭去,又恢復成那個文弱膽小的樣子了。

“沒事兒,下次你別這麼突然了好麼?順便一問,你和夏洛特怎麼就結束了?”

“那個啊……”他嘆了口氣,說道,“還是家庭原因吧……你知道我的出身……”

我拍拍他肩膀,“別喪氣,你是個好小夥子。會好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