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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課堂,復旦最美的風景

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綜藝2023-01-05
簡介在陣陣掌聲中,王中老師緩緩起身,向同學們揮一下手,在兩名學生攙扶下走出教室,走出一教,我陪他回家

怎麼傳歌到電腦上

我在復旦大學執教四十年(1982-2022),期間擔任過教育部高等學校新聞學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委員(2006-2012),這使我有更多機會造訪國內幾乎所有著名的高校。每每我第一次去該校訪問,好客的主人總會派人陪我遊覽他們的校園。北京大學的未名湖,武漢大學的櫻花,中山大學的珠江河畔,廈門大學的海灘……各大學的著名景點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遊覽完畢,陪我的老師總會順便問一句:“復旦大學也很美嗎?”這話充滿著對自己學校美景的自豪。

我也會自豪地回答:“復旦大學當然很美。”

“那最美的景點是什麼?”

“課堂!”

“啊,什麼地方?”

我提高聲音,拉長聲調再說一遍:“課堂!

夜讀|課堂,復旦最美的風景

左圖:青年時代的李良榮老師;右圖:2012年,李良榮老師在學術交流時發言。作者 供圖我讀過徐志摩寫的《我所知道的康橋》,以詩人的筆觸把劍橋大學寫得美輪美奐。但無論是徐志摩筆下的劍橋大學,還是國內著名學府的景點,都只是自然美景、建築景觀,復旦的課堂才是我心中最美的風景。

復旦大學邯鄲路大學本部共有6幢公共教學樓,我都聽過課、講過課。而最難以忘懷的是一教和三教,它對我的人生轉折具有標誌性意義。

我1963年考入新聞系,秋季入學第一堂課是在一教的101室。一教,老復旦人都稱為“老教學樓”,是在復旦大學創辦時就建立起來的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築。這第一堂課由歷史系一名老師上黨史課。這課讓我很新奇,倒不是有什麼新知識點,而是老師提出問題讓我們討論,鼓勵同學發表不同觀點並展開爭論。她也不評判誰對誰錯,而是開出幾篇文章讓我們課後去閱讀。我感到很新奇:大學的課原來是這麼上的!這堂課開啟了我5年的大學生涯,也讓我對大學生活充滿憧憬。但我的憧憬很快破滅。5年大學,只上了1年課,其間還有3個月報社實習,幾乎沒有聽到多少課。

11年後的1979年秋,我考上研究生,再次進入復旦大學,而我的研究生生涯卻是從笑話中開始的。入學第一堂課是英語,在一教102室,由外文系張增健老師執教。張老師黑黑瘦瘦,中上個子,一開口就自我介紹是外語系66級的(即1966年畢業):“我的年齡和在座許多人差不多,臺上是師生,臺下是朋友。”很親切,一下子拉近了關係。接下來,張老師讓我們開啟課本,要求同學每人讀一小段。大家都讀得很流暢,張老師不斷點贊“好”。最後一個輪到我讀,我有點尷尬地對老師說:“英文字母都認識,但不會讀,讀不出來。”他瞪大眼睛問:“怎麼不會讀?”我回答:“我高中、大學都學的是俄語,英語自學8個月參加研究生考試,勉強及格。”張老師似笑非笑:“自學8個月,考研究生過關,厲害。我要聽聽自學8個月的英語水平。”我只好說:“老師的話必須聽,我讀,只是請老師別笑我。”

於是,我開始讀,還沒有讀到一半,全班同學都笑翻了。我結結巴巴,一個詞一個詞地蹦出來,無法連貫讀,還讀錯了。張老師回到講臺,一聲咳嗽,全班安靜,他笑眯眯地看著我,緩緩地說:“我教了10來年英語,你讀的是哪門子外語?”再次把大家笑翻。我假裝生氣,回懟他:“張老師,我們約定,你不能笑話我。現在你這麼譏笑我,打擊了我學習積極性。”張老師笑起來了,說:“抗議有理。”下課後,走出課堂,張老師把我叫住,居然遞根菸給我:“有空多讀讀,不清楚隨時問。”從此,張老師再也不曾為難過我。

一學年,張老師每星期給我們上兩次課,每堂課,除了講課本上文章,還穿插英美等國的故事、各類笑話,興致來時還會背誦雪萊的詩、莎士比亞的名句,時不時拿學生的作業錯誤開涮,課堂裡總是笑聲不斷。他全英文講課,我似懂非懂,課後借同學的筆記才能基本搞懂。張增健,一位有趣的老師。

過後幾年,我和張老師成了好朋友,去過他家幾次,滿屋的書櫃,書櫃裡滿是英文原版書、各類詞典,張老師太太半埋怨、半讚揚:“一大半工資都在書上了,不靠我工資,家裡喝西北風。”我這才明白,張老師平平常常的一節課,確是多年的積累。

一教更讓我難忘的是我陪著我的導師王中老師給新聞系77屆學生上課。王中老師上課,沒有任何講稿,語調不緊不慢,娓娓道來。有些話,學生聽不清,我寫在黑板上;有些引文,他記不清,我補充幾句。記得王中老師最後一次給77屆學生上課是1981年春末。

在上課快結束時,他問我:“昨天鄭北渭老師來,講到報紙的功能時,他怎麼說的?”我回答:“鄭老師說,美國新聞界有句流行語說,報紙是國家的看門狗。”“對,就是這句。”他轉身對學生們說了最後一段話:“國家看門狗,要保護國家利益,保護人民利益。做一隻看門狗,要看清真實情況才報警,不能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捕風捉影,人云亦云。當記者,必須向人民報告真實情況,有些事不能公開說,可以沉默,但絕不能說假話,報道虛假新聞,誤導公眾。這是我最後一堂課,留給你們最後的話。”

當時,整個教室鴉雀無聲,我看到許多同學眼含眼淚。過了一、二分鐘,掌聲響起,然後全體同學起立。在陣陣掌聲中,王中老師緩緩起身,向同學們揮一下手,在兩名學生攙扶下走出教室,走出一教,我陪他回家。但走了一段路,王中老師又轉過身凝視了一教,似乎自言自語,似乎又在告誡我:“青年還應該有新聞理想的。”“新聞理想”,這是我終身難忘的一個詞。

如果說我的兩次學生生涯從一教開始,那麼我的教學生涯是從三教開始。1982年秋,我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到1983年秋,我正式登上講臺,接過王中老師的教鞭,給新一屆學生上《新聞學概論》。過去了四十年,這一堂課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宛如昨天。那不僅僅是因為這堂課正式開啟我的教學生涯,而是走進教室的那一瞬間。

儘管我為上好這第一課做了種種準備,預設了許多可能發生的狀況,但當上課鈴聲響起,我踏進三教202室,剛剛還窸窸窣窣的低語聲,一下子靜下來,教室鴉雀無聲,同學們齊刷刷抬起頭望著我走上講臺。我向臺下巡視,同學們都仰著頭,睜著明亮亮的眼睛,那是青春靈動的眼光,那是渴望求知的眼光。我不知是慌亂還是激動,腦子一片空白,想好的開場白全忘了,只好實話實說:“這是我當教師的第一堂課,也是你們進入大學的第一堂專業課,對我,對大家,都是難忘的。”突然間,掌聲響起。這掌聲給了我勇氣,我放開膽開始講課,伴隨著下課鈴聲,同學們再次給我掌聲,這是我渴望得到的。留校任教並非我的本意,因為我理論功底差,外語水平低,一口寧波國語,很沒自信。是學生的鼓勵,給了我當名好老師的自信。

“齊刷刷抬起頭,閃動著渴望求知的眼光。”這成了習慣性的場景。這樣的場景仍然一次次使我感動,激勵我當名好老師,不要讓學生失望。我知道面對我的學生都是全國學習尖子,未來將成為各媒體的骨幹、頂樑柱,甚至領軍人物,支撐中國新聞界的未來。

那時,我喜歡聽劉蘭芳說書,她說的楊門女將故事家喻戶曉,但我還是喜歡聽劉蘭芳繪聲繪色、激情四射的戲說。有一天突發奇想,如果上課也像劉蘭芳那樣,不更吸引學生嗎?自此以後,我聽劉蘭芳說書不僅僅是業餘享受,更是一種學習、模仿。漸漸地,我享受上課,踏進教室,面對學生,我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什麼病痛都消失了,只有全身心的投入。學生們喜歡聽我的課,甚至稱之為“陽光燦爛的日子。”

每學期教學評估,我長期是學生評分第一名。從教40年,我獲獎無數。最近一次獎是2021年,我寫的《新聞學概論》(第六版)獲得教育部全國教材建設獎二等獎,同時獲得首屆復旦大學教材建設特等獎、首屆復旦大學教材建設特別貢獻獎。但我最看重的卻是2007年我同時獲得“我心目中的好老師”“我心目中的好導師”的稱號,這是復旦大學第一次由本科生、研究生海選出來的。

我對來上課的學生是很放縱的。開學第一課我就告訴學生:“我的課是必修課,但我不會點名,只有兩個要求:不要遲到,不要發出噪音,不影響要聽課的同學。如果有事不能來上課,不必向我請假。如果我課上得不好,你們不喜歡,可以不來;來了可以不聽,大大方方看其他書,寫詩寫情書都可以,只要期末參加考試。”但我基本沒有發現無故不來上課的學生,也極少發現在課堂上做其他事的學生。

我明白,我尊重學生,學生們同樣給我足夠的尊重。給研究生上課時(教室在新聞學院教學樓),看到學生為了不遲到,都一路飛奔而來,很多學生肯定來不及吃早飯,一個上午往往四節課要餓肚子,對學生身體極其不利。為此,我向全班同學宣佈:“允許你們上課帶早餐來課堂吃,但不許出聲,掉在桌面上、地上的渣渣,都必須收拾乾淨,能做到嗎?”全體學生拍著桌子都喊:“能!”

自此,課堂上,半數左右學生尤其女學生都是邊吃早餐邊聽課,奶香、蔥香、餅香,滿教室飄香。有一次,一名女學生把脆餅咬得嘎嘣響,我停下課,責問她:“你知罪嗎?”那名女生戰戰兢兢站起來:“我發了聲響,犯了規。”我數落她:“你咬得嘎嘣響,很爽,有些同學沒吃早飯,我聽到他們肚子咕咕叫了。”引起一陣鬨笑。

在三教,有一間在全國高校聞名的教室:3108室。3108室並不大,可以容納一百來號人,沒有特別裝潢,和三教其他教室一樣。不知從何時開始,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上世紀80年代後期到新世紀前10年,長達20年的時間裡,都是復旦大學具有標誌性的學術殿堂。

那時老復旦人都流行一個說法:在相輝堂演講是最高的政治禮儀,在3108室演講是最高的學術敬意。國內一批知名學者一聽說安排在3108室演講,都會誠惶誠恐,一再表示感謝。那時候,學校大門口的佈告欄貼滿了各場演講廣告,有一次,我數了一下,那天的演講多達12場,中國與外國的,歷史與現實的,文科理科,各類題材都在佈告欄裡交匯,榮譽加身的年長學者和初出茅廬的博士生、著名的企業家、各級政府官員、聲譽全國的藝術家,都同時在佈告欄上亮相。

復旦大學作為全國著名學府,請人來演講不難,但吸引學生來聽演講卻很難。如果偌大一個教室只有十幾位聽眾,主辦者有多尷尬?所以,老師們都會把自己的研究生叫去聽課撐場面。但3108室的演講,聽眾都是裡三層外三層,主持老師都會讓研究生早點去會場維持秩序。2001年春,一位來自北京名校的教授在3108室講“世界文明的程序”。7點鐘開講,我6:30左右趕到現場,發現教室裡早已擠滿了人,教室外的視窗都站滿了。我擠不過學生,只好回家。

我在3108室聽過的一次課是歷史系姜義華老師講“中國現代化之路”,姜老師是我的師長,他從中國歷史的維度來研究中國現代化,我十分敬重。那天,7:00開講,我6:15到3108室,總算在後排找到一個座位。很多學生面前都攤開電腦或筆記本,但坐在我右邊的幾名學生什麼都沒帶。我有些好奇問他們是什麼系的?身旁的那名學生指著旁邊幾名同學回答我:“我們幾個都是化學系的。”我更好奇:“你們理科生怎麼對文科感興趣?”那名學生又答:“我們都一個宿舍的,在這裡聽過很多次課,回去還討論到深更半夜。”姜老師講課到9點,提問環節,齊刷刷舉起手來,問答到10點,主持人不得不宣佈結束。課上完了,一大批人還把姜老師圍在講臺上問個不休。

很幸運,我應邀在3108室講過一次課,那是2007年期末,講的是中國傳媒業改革。現場人山人海,連講臺的四周都坐滿人。那次演講,我的一句話曾在復旦很轟動:“年輕人,少談政治,多談戀愛。”這話是學生提問時我隨口蹦出來的。正式演講結束後,到提問環節,一名學生大聲問我:“李老師,有一個問題在我們班級中爭論很久:大學生該不該關心政治?”這個問題可能切中要害,全場肅靜,聽我怎麼回答。對於這樣的敏感話題,我可以搪塞過去,但我的性格是不迴避學生的任何尖銳問題。

我這樣回答:“這不是yes or no的問題。我認為,不同學科會有不同要求,比如我們新聞傳播學專業,將來去當記者,不關心政治,會犯政治錯誤;而其他學科尤其理工科學生,對關心政治的要求沒有這麼高。不同歷史時期會有不同要求,當國家在存亡之秋,大學生當然應該關心政治,關心國家命運。現在我們國家政治清明,政通人和,你們只需要瞭解一下國家大事就夠了,要那麼關心政治幹什麼?《在希望的田野上》唱的是老年人舉杯,孩子們歡笑,小夥兒彈琴,姑娘唱歌。那歌裡沒有中年人,中年人就是幹事業的,政治就是中年人的事。對大多數大學生來說,把書讀好,把自己事做好,將來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報效祖國。有時間有精力就多去談談戀愛。年輕朋友們,少談政治,多談戀愛。”想不到,全場起立,長時間鼓掌。“少談政治,多談戀愛。”一時傳遍復旦校園。聽說,有人告到校領導那裡,有名副校長為我辯護:“大學生談什麼政治?空談誤國。”

復旦的課堂,白天學生們在課堂進進出出,像人潮,潮漲潮落。到了夜晚,整個教學樓都燈火通明,教室裡座無虛席,同學們都在埋頭看書、做作業、做筆記,一、二百號人的教室幾乎都鴉雀無聲。望著整個教學樓通明的燈火,看著同學如飢似渴地學習,我總會由衷地感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美的風景嗎?

這就是復旦的課堂。教師們在課堂上揮灑著汗水和熱情,寄託他們的理想和追求,無論是個性張揚、神采飛揚的演講,還是細聲慢語、娓娓道來的講解,平平常常一堂課,都是教師們精心準備,把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的研究積累傳輸給學生。“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教師就是課堂上的源頭活水,把知識,把智慧像泉水一樣源源不斷注入學生腦海。一代又一代的教師,薪火相傳,在課堂上奉獻青春,度過中年,慢慢老去,無怨無悔。

這就是復旦的課堂。古今中外的知識,人文社科、理工醫科的知識,在課堂上交融,各種觀念、觀點,各種思想、思潮,在課堂上交流、交鋒,擴充套件學生的視野,啟迪學生的思考,理清學生的思路,引導學生去探索。復旦大學的校訓“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就在課堂上實踐。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復旦的課堂鑄就復旦人的品格: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課堂,復旦最美的風景。

我永遠眷戀著復旦的課堂。

夜讀|課堂,復旦最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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