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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國王的自卑與狂想:費里尼“夢書”

由 北青藝評 發表于 動漫2021-08-02
簡介他的作品私密、瑰麗、夢幻,風格獨樹一幟,而他所著的《夢書》(以圖文並茂的形式記錄了費里尼自1960年到1986年之間的夢),或許能成為我們開啟他電影的一個通道

畫夢錄的作者是誰

電影國王的自卑與狂想:費里尼“夢書”

今年恰逢偉大的義大利電影大師費德里科·費里尼百年誕辰,全世界影迷都在以各自的方式紀念著這位用“重要”都不足以形容的導演。他的作品私密、瑰麗、夢幻,風格獨樹一幟,而他所著的《夢書》(以圖文並茂的形式記錄了費里尼自1960年到1986年之間的夢),或許能成為我們開啟他電影的一個通道。

衣品

一般來說,觀眾不會留意導演的穿衣風格,但大導演們私底下穿衣通常都很有自己的範兒。王爾德有句名言:男人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去找他的裁縫,即便在成衣工業發達的時代,歐陸男士們依然如此,因為穿著通常是自我認知的表達。拿費德里科·費里尼來說吧,作為義大利男人,他對服裝的品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只要看《甜蜜的生活》就可以知道了,即便放在今天,依然能穩穩秒殺各種時尚秀場。

當然跟很多天才一樣(例如愛森斯坦),費里尼的自身硬體條件一般,大腦袋,有些胖,腿短,但他的“衣品”卻很加分。青壯年一頭黑髮的時候,他喜歡穿剪裁得體的黑色套裝,這一點相當義大利;而黑髮漸白,成為灰色的時候,他會用銀灰色外衣來搭配;到鬚髮盡白且稀疏時,他又偏愛黑色大衣,並搭配一條正紅色的羊絨圍巾。

然而,外表的得體並不意味著能給他帶來切實的安全感。在他留下的奇書——《夢書》中,我們不難看到他的自我評價很低,常常將自己畫成一個瘦小、蒼白(歐洲人,無論男人女人都以健康、曬得黑黑的膚色為美)的“弱雞”,在高大、豐滿、強壯的女性面前自慚形穢。雖然間或也會畫自己青年時代滿頭黑髮的樣子,但是文字總是傷感的。

電影國王的自卑與狂想:費里尼“夢書”

畫夢

為什麼說《夢書》是一部奇書呢?它對於我們認識費里尼又有何意義呢?

《夢書》,顧名思義,這是一部對夢的紀錄,同時,這也是“畫夢錄”,它用圖文並茂的形式記錄了費里尼自1960年到1986年之間的夢,總共將近五百頁,拿在手裡是一部沉甸甸的“鉅著”。

必須承認,做夢是一種特殊的天賦。費里尼從6、7歲的時候就開始做各種奇奇怪怪的夢。對於平常不怎麼做夢的人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這些夢中充滿了各種徵兆、預感、與現實的對應,以及各種變形、對現實生活各種倫理道德的顛覆。

生活中,不做夢的人常常認為擅長做夢的人不可信或只是想象而已,關於這一點實際上非常難以溝通。筆者如果不是生活中有這樣的朋友,並看到他的夢與預言之間驚人的聯絡,恐怕也很難相信——這也只是因為我們自身認識世界的維度極其有限的緣故。

但是,對於電影這種媒介而言,“夢想者”恰恰具備天然的優勢。“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所謂的現實與夢境,對於他們來說不是二元對立的,就如同莊周夢蝶那個典故的內涵一樣。故而,這樣的導演最為熟諳電影藝術的奧秘所在。伯格曼最佩服塔爾科夫斯基這種本事——他能夠準確地把自己做的夢拍出來。費里尼那些著名的電影都是他做過的夢,一個夢接著另一個夢。另一個非常善於捕捉夢境的後輩導演大衛·林奇肯定與此心有慼慼焉。

電影國王的自卑與狂想:費里尼“夢書”

在最新出版的自傳《夢室》中,林奇記錄下他與費里尼的交集。《八部半》的導演對他來說也是心中的大神。1990年,他們同時參加了戛納電影節,林奇的《我心狂野》是在費里尼的最後一部電影《月吟》之後放映的,這令林奇十分興奮,他說:“我太激動了,我的電影居然要挨著費里尼放映,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1993年,林奇去羅馬拍一個傑拉爾·迪帕里約代言的廣告,攝像師正是費里尼的合作者託尼諾,託尼諾告訴他,費里尼正在羅馬住院,於是就有了他們的會面。費里尼坐在輪椅上,林奇坐在他對面,他們就這樣手拉著手,聊了很多——林奇稱之為“這是我經歷過的最美好的事情”。

僅僅兩天之後,費里尼就去世了。林奇說:在義大利和法國的電影黃金時期(其實就是世界電影的黃金時期),費里尼就是電影的國王。

順便說一句,《月吟》是極為偉大的電影,也是偉大的夢境,可惜懂它的人真的太少了。

電影國王的自卑與狂想:費里尼“夢書”

釋夢

我們要理解《夢書》,首先要解決一個問題,這就是費里尼對自己的“定位”,即藝術家的使命。對此他有清晰的認識:

何謂藝術家?——就是那些驀然驚覺自己置身於物理現實和形而上現實之間的外省人。在這形而上的現實面前,我們這些人全是外省人。那麼,誰是這個超凡世界的真正公民?——是聖人。然而,正是這個我稱為外省的中間地帶,一個處於有形世界和無形世界之間的邊境國家——才是真正的藝術家的王國。

不難看出,藝術家是某種形式的“通靈者”,費里尼電影以及《夢書》,均與“通靈術”相關。他聲稱自己是“天生撒謊家”,也只能在這個層面上理解。

因為總是做奇怪的夢,費里尼對於釋夢是很感興趣的,因此他與精神分析學派,尤其是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這一派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甚至多次夢見了榮格,並在《夢書》中畫下了夢中所見榮格的樣子。榮格的親傳弟子,當時歐洲最著名的心理學家恩斯特·伯納德這方面是費里尼的良師(也是他的精神分析師,伯納德的服務物件不止費里尼,他跟很多歐洲名人都有交集)。正是他建議費里尼認真對待自己的夢,記錄、畫下並分析它們,因而才有了《夢書》的誕生。亦即,它是作為心理醫生對病人的治療手段而開始的,伯納德用這種方法治癒了不少精神病患者。知道他這麼多秘密,關係自然不一般。伯納德去世後也多次出現在費里尼的夢中。

對於一個導演來說,畫畫可算是一個基本功,何況費里尼最初的工作就是插畫師。但評價這些畫的藝術水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這些畫“洩露”了什麼。當然閱讀這本書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它太私人化了,就好比我們在偷窺隱私。某種程度上說出版它甚至有不恰當的、涉及倫理的一面。雖然費里尼本人曾經在幾家著名報刊,包括《花花公子》上發表過其中的幾個夢,但是經過思考後他中止了公之於眾,因為大眾是不會去區分夢和現實的,只會一律當作八卦。而在這些夢中,大多數顯然只能在潛意識的層面討論。如果都停留在大眾層面,那麼他就會被討伐為色情狂、暴露癖、戀童癖、施虐淫……比如說,其中一個關於索非婭·羅蘭的夢(羅蘭主演了《阿瑪柯德》),其露骨堪比小電影。而實際上這只是性幻想而已,實際上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羅曼史。所以閱讀這些夢,讀者還是要有點準備的。

電影國王的自卑與狂想:費里尼“夢書”

《阿瑪柯德》

一個突出的印象,並非圖畫中那些豐乳肥臀的女性,那基本上都是他電影的標誌,尤其是瑞典女演員安妮塔·艾克伯格(即《甜蜜的生活》女主角),最令我們吃驚的是這些夢無一不帶有濃重的悲觀色彩,很多是絕望的、幾乎是重度抑鬱症的,伴隨著嚴重的自我否定、貶低、對自己“毫無才華”的恐慌,而且從1960年開始到日記結束一直如此。

要知道,上世紀60年代是費里尼最輝煌的時候,他的號召力無人能比,在夢中卻一直在感受被嘲笑、被碾壓的恐慌,甚至連那些人高馬大的美女也對他是嘲笑的,基本上就是《安東尼博士的誘惑》中被女巨人安妮塔嘲弄的那一幕。考慮到我們的睡眠時間幾乎佔據人生的三分之一,可以說費里尼時常處在沮喪和恐慌的精神狀態中。

他的夢中充滿了災難意象——車禍、沉船、火災、地震、水災、海嘯、戰爭、恐怖襲擊、飛機失事、電梯驟停、謀殺、搶劫、猝死、癌症、自殺,被一把鋒利的勺子挖出眼睛,甚至外星人劫持——各種可能的死法,他都在夢裡一一體驗了。其中,車禍尤其多,無論汽車、卡車還是火車,都被他畫得好像棺材或殯儀車的樣子。

另外他的夢裡還有各種挫折和失敗,趕不上火車是最為常見的。當然還有亡靈——除了自己的親人、好友如他的爸爸和伯納德之外,大導演羅貝託·羅西里尼和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在死後也多次出現在費里尼的夢中,甚至和帕索里尼同床共枕。這些亡靈說明什麼?有待分析。

甚至活著的人也以死亡形象出現在他的夢中。突出的例子是他的妻子朱麗葉·瑪西娜。

電影國王的自卑與狂想:費里尼“夢書”

費里尼與妻子

作為世界電影史上最優秀的女演員之一,朱麗葉成就了最早的費里尼:《大路》和《卡比利亞之夜》如果沒有朱麗葉的表演是難以想象的。他們倆無論從外表還是性情都是極為匹配的一對兒,儘管剛認識的時候,朱麗葉是羅馬大學的高材生,費里尼不過是闖蕩首都的小鎮文藝青年。然而,神仙眷侶也難以譜寫愛情神話,在《夢書》中,涉及到很多有名有姓的女性,大約有一個後宮那麼多吧——她們的外型都是剛好與朱麗葉相反的。後來費里尼用一部《朱麗葉和精靈》進行了和解(投降),電影裡的朱麗葉離開了出軌的丈夫,現實中的朱麗葉留在了費里尼身邊,一直到費里尼在他們金婚紀念日後一天去世(不久之後,朱麗葉也撒手人寰)。朱麗葉經常出現在費里尼的夢裡,有時候是瀕臨死亡的樣子,穿著可笑的修女的衣服。與之連線的解釋是一種內疚感的恐慌——費里尼根本不能沒有她,非常害怕失去她:“我哭著抱住朱麗葉,吻她,懇請以上帝之名保佑她,請她寬恕我做過的錯事,我從來都不知道她對我是如此之珍貴,無可替代……”歌德所言,“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飛昇”——對於費里尼來說,這個女性只能是朱麗葉。

《周易》

《朱麗葉和精靈》中通靈術的場面是確有其事的,費里尼對未知的神秘一直都很感興趣。對於中國觀眾來說,可能難以想象,費里尼對於《周易》的熟練使用要遠超絕大多數國人。考慮到榮格心理學與東方哲學、藏傳佛教之間的緊密關係,這也不難理解。榮格就是《周易》的擁躉。透過《夢書》,我們可以知道《周易》對於費里尼的重要性,在他的一生中,有任何重要的事情他首先就是算卦——包括一些重要電影的拍攝決定。而且大多數時候都是準的。當然我們也可以推測《周易》的義大利語譯文是準確的。我們甚至可以說,是《周易》幫他決定了很多電影史上最偉大的電影之誕生。應當說,西方人對於費里尼的這個愛好或習慣是難以接受的,是歸納到“怪力亂神”之列的,但我們反而可以自然地接受這一點,因為我們天生就會接受“道”而不去試圖解釋它,榮格將此解釋為“共時性”,即“在一起”和在恰當的時候儀器出現。但我們並不見得能消化費里尼的傑作——尤其是當我們越來越少接觸到真正的電影藝術可能帶來的震撼的時候——這無關“經典去魅”,因為當我們從來沒有吃過糖的時候,是無法知道什麼是甜的。

說到底,《夢書》究竟是一本什麼書?或許它什麼也不是,但它是開啟費里尼電影的一個通道。沒有看過費里尼等於沒看過電影,因為,用大衛·林奇的話來說,費里尼對電影如此重要,甚至“重要”這個詞都根本不足以形容。

電影國王的自卑與狂想:費里尼“夢書”

文 | 黑擇明 編輯 | 陳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