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美食首頁美食

《橘子》,芥川龍之介

由 風趣的悅文章 發表于 美食2021-10-31
簡介正在隧道里穿行著的火車,以及這個鄉下姑娘,還有這份滿是平凡訊息的晚報——這不是象徵又是什麼呢

茗緣茶樓(紫康路店)怎麼樣

冬天的一個夜晚,天色陰沉,我坐在

橫須賀發車的上行二等客車的角落裡

,呆呆地等待開車的笛聲。車裡的電

燈早已亮了,難得的是,車廂裡除我

以外沒有別的乘客。朝窗外一看,今

天和往常不同,昏暗的站臺上,不見

一個送行的人,只有關在籠子裡的一

只小狗,不時地嗷嗷哀叫幾聲。這片

景色同我當時的心境怪吻合一的。我

腦子裡有說不出的疲勞和倦怠,就像

這沉沉欲雪的天空那麼陰鬱。我一動

不動地雙手揣在大衣兜裡,根本打不

起精神把晚報掏出來看看。

不久,發車的笛聲響了。我略覺舒展

,將頭靠在後面的窗框上,漫不經心

地期待著眼前的車站慢慢地往後退去

。但是車子還未移動,卻聽見檢票口

那邊傳來一陣低齒木屐的吧嗒吧嗒聲

;霎時,隨著列車員的謾罵,我坐的

二等車廂的門咯嗒一聲拉開了,一個

十三四歲的姑娘慌里慌張地走了進來

。同時,火車使勁顛簸了一下,並緩

緩地開動了。站臺的廊柱一根根地從

眼前掠過,送水車彷彿被遺忘在那裡

似的,戴紅帽子的搬運夫正向車廂裡

給他小費的什麼人致謝——這一切都

在往車窗上刮來的煤煙之中依依不捨

地向後倒去。我好容易鬆了口氣,點

上菸捲,這才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

瞥了一下坐在對面的姑娘的臉。那是

個地道的鄉下姑娘。沒有油性的頭髮

挽成銀杏髻,紅得刺目的雙頰上橫著

一道道皸裂的痕跡。一條骯髒的淡綠

色毛線圍巾一直耷拉到放著一個大包

袱的膝頭上,捧著包袱的滿是凍瘡的

手裡,小心翼翼地緊緊攥著一張紅色

的三等車票。我不喜歡姑娘那張俗氣

的臉相,那身邋遢的服裝也使我不快

。更讓我生氣的是,她竟蠢到連二等

車和三等車都分不清楚。因此,點上

菸捲之後,也是有意要忘掉姑娘這個

人,我就把大衣兜裡的晚報隨便攤在

膝蓋上。這時,從窗外射到晚報上的

光線突然由電燈光代替了,印刷質量

不高的幾欄鉛字格外明顯地映入眼簾

。不用說,火車現在已經駛進橫須賀

線上很多隧道中的第一個隧道。

在燈光映照下,我溜了一眼晚報,上

面刊登的淨是人世間一些平凡的事情

,媾和問題啦,新婚夫婦啦,讀職事

件啦,訃聞等等,都解不了悶兒——

進入隧道的那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

錯覺,彷彿火車在倒著開似的,同時

,近乎機械地瀏覽著這一條條索然無

味的訊息。然而,這期間,我不得不

始終意識到那姑娘正端坐在我面前,

臉上的神氣儼然是這卑俗的現實的人

格化。正在隧道里穿行著的火車,以

及這個鄉下姑娘,還有這份滿是平凡

訊息的晚報——這不是象徵又是什麼

呢?不是這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

的人生的象徵,又是什麼呢?我對一

切都感到心灰意懶,就將還沒讀完的

晚報撇在一邊,又把頭靠在窗框上,

像死人一般闔上眼睛,打起噸兒來。

過了幾分鐘,我覺得受到了騷擾,不

由得四下裡打量了一下。姑娘不知什

麼時候竟從對面的座位挪到我身邊來

了,並且一個勁兒地想開啟車窗。但

笨重的玻璃窗好像不大好開啟。她那

皸裂的腮幫子就更紅了,一陣陣吸鼻

涕的聲音,隨著微微的喘息聲,不停

地傳進我的耳際。這當然足以引起我

幾分同情。暮色蒼茫之中,只有兩旁

山脊上的枯草清晰可辨,此刻直逼到

窗前,可見火車就要開到隧道口了。

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麼特地要把關著

的車窗開啟。不,我只能認為,她這

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因此,我依

然懷著悻悻的情緒,但願她永遠也打

不開,冷眼望著姑娘用那雙生著凍瘡

的手拼命要開啟玻璃窗的情景。不久

,火車發出淒厲的聲響衝進隧道;與

此同時,姑娘想要開啟的那扇窗終於

咯噎一聲落了下來。一股濃黑的空氣

,好像把煤煙融化了似的,忽然間變

成令人窒息的煙屑,從方形的窗洞滾

滾地湧進車廂。我簡直來不及用手絹

矇住臉,本來就在鬧嗓子,這時噴了

一臉的煙,咳嗽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

了。姑娘卻對我毫不介意,把頭伸到

窗外,目不轉睛地盯著火車前進的方

向,一任劃破黑暗刮來的風吹拂她那

挽著銀杏譬的鬢髮。她的形影浮現在

煤煙和燈光當中。這時窗外眼看著亮

起來了,泥土、枯草和水的氣味涼颼

颼地撲了進來,我這才好容易止了咳

,要不是這樣,我準會沒頭沒腦地把

這姑娘罵上一通,讓她把窗戶照舊關

好的。

但是,當兒火車已經安然鑽出隧道,

正在經過夾在滿是枯草的山嶺當中那

疲敝的鎮郊的道岔。道岔附近,寒傖

的茅草屋頂和瓦房頂鱗次櫛比。大概

是扳道夫在打訊號吧,一面顏色暗淡

的白旗孤零零地在薄暮中懶洋洋地搖

曳著。火車剛剛駛出隧道,這當兒,

我看見了在那寂寥的道岔的柵欄後邊

,三個紅臉蛋的男孩子並肩站在一起

。他們個個都很矮,彷彿是給陰沉的

天空壓的。穿的衣服,顏色跟鎮郊那

片景物一樣悽慘。他們抬頭望著火車

經過,一齊舉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嚨

拼命尖聲喊著,聽不懂喊的是什麼意

思。這一瞬間,從視窗探出半截身子

的那個姑娘伸開生著凍瘡的手,使勁

地左右擺動,給溫煦的陽光映照成令

人喜愛的金色的五六個桔子,忽然從

視窗朝送火車的孩子們頭上落下去。

我不由得屏住氣,登時恍然大悟。姑

娘大概是前去當女傭,把揣在懷裡的

幾個桔子從視窗扔出去,以犒勞特地

到道岔來給她送行的弟弟們。

蒼茫的暮色籠罩著鎮郊的道岔,像小

鳥般叫著的三個孩子,以及朝他們頭

上丟下來的桔子那鮮豔的顏色——這

一切一切,轉瞬間就從車窗外掠過去

了。但是這情景卻深深地銘刻在我心

中,使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我意識到

自己由衷地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

悅心情。我昂然仰起頭,像看另一個

人似地定睛望著那個姑娘。不知什麼

時候,姑娘已回到我對面的座位上,

淡綠色的毛線圍巾仍舊裹著她那滿是

皸裂的雙頰,捧著大包袱的手裡緊緊

攥著那張三等車票。

直到這時我才聊以忘卻那無法形容的

疲勞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議的、庸

碌而無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