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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地想家,是臺灣文學的重要經驗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影視2022-12-11
簡介剛到臺灣那個時候,如果向別人介紹你,說“這個人是寫新詩的”,對方一定投以奇異的眼光,心想:這個人好端端的,怎麼寫新詩啊

梵谷傳是什麼意思

編者按:他是臺灣文壇樞紐型的人物,文學組織者、編輯家、演員、海峽兩岸擁躉無數的大詩人。

他苦樂交加的人生故事,連通著大歷史的風雲記憶。他不疾不徐的敘說,平靜中有波瀾,幽默中有淚水,悲涼中有溫熱,每一句都動人心絃。靜水深流中,漢字發出了奇光。在人生的高處,他,貢獻了一部新的經典……

抄書對我的影響很大,增加了我對西方的嚮往。我的詩裡寫的好多地方我都沒去過,又是巴黎、又是倫敦,還有印度,其實寫的時候都沒去過。比如巴黎,是從喜歡的小說中,如從巴爾扎克、莫泊桑小說中獲得巴黎的印象再來寫巴黎的,不過不是地理志的寫法,是抓住它的精神來寫。朋友們評價寫得還都對味兒。那是出自對遠方向往的浪漫的精神。也有寫得不符合實情的地方。有人去了芝加哥找第七街,沒有,說“瘂弦騙人,芝加哥根本沒有第七街”。我自我解嘲地說:唐朝那些寫邊塞的詩人也不是全到過邊塞。

那個時候,臺灣本土文壇是靜悄悄的,而軍中的作家就變得非常活躍,大量寫稿、大量投稿。戰爭帶給我們精神創傷,戰爭也帶給我們寫作的動力。一直到現在,我們這批人的作品中,寫的還是老的主題——戰爭的傷害和影響。另外,軍中文藝中有一種寫實主義的精神,我們不是學院派,不講大道理,是土法煉鋼式的。它是非常樸實的寫實經驗。我常說臺灣文學的發展是秀才見了兵的過程。這個兵的文學,就是以軍人寫作或軍眷寫作(眷村文學)為代表。秀才的文學就是以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等臺大的一批人為主。夏濟安、夏志清、吳魯芹等臺大的老師們辦一個刊物叫《文學雜誌》,這份刊物是對朱光潛在大陸編的同名雜誌的繼承,但不敢直接說明,只有在發刊詞中讓人感覺到兩份期刊的遙遙相望。朱光潛的《文學雜誌》對我們影響很大,甚至到了我編《聯合文學》的時候,都故意仿照《文學雜誌》的開本。臺大的學生們則辦了《現代文學》,最主要的負責人是白先勇和王文興。南部的這些眷村作者,高雄《新生報》的“西子灣”副刊、“《中華日報》”“中華”副刊、大業文叢這批作家,北進之後,“兵”和“秀才”見了面。不是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是相互敬重,結果好得不得了。因為兵的文學是講經驗的,秀才的文學是講學問的。文學不能僅有經驗或僅有學問,經驗和學問加到一起後,使得我們的創作得以壯大。兩路人馬都變成了朋友,使得臺灣的現代文學發展質地非常結實,氣氛非常昂揚。

羅曼·羅蘭和高爾基通訊時,高爾基說羅曼·羅蘭的文學是把肘部磨破得來的,因為羅曼·羅蘭受到完整的法蘭西教育,他都是在圖書館看書,所以袖子肘部在橡木桌子上磨破了才得到他的文學,就是從學問得到的文學。高爾基是街頭大學畢業的,他是苦孩子,是麵包房里長大的,晚上就睡在垛得高高的麵粉袋旁邊。他晚上靠著撿來的蠟燭頭看點兒書,他是憑生活經驗寫作。因此高爾基說自己,說他的文學是把鞋底子磨破得到的。臺灣的兵的文學就是把腳後跟磨破的文學,白先勇他們是把袖子磨破了的文學。兵和秀才文學的結合,也是高爾基和羅曼·羅蘭的結合,最符合文學的優生學。因為彼此不同質才產生新的東西,太同質了不容易創造新事物。

新詩最初的發展除了受到大的政治、社會、文化環境的影響,也有其自身的獨特性的限制。新詩最初的地位並不高。剛到臺灣那個時候,如果向別人介紹你,說“這個人是寫新詩的”,對方一定投以奇異的眼光,心想:這個人好端端的,怎麼寫新詩啊?!朋友見了你,會問:“怎麼,你還在寫你們那個新詩嗎?”雖然中國新詩的發源地是北大,是起自象牙塔,但後來流落到十字街頭,甚至給人印象是高中生的玩意兒。事實上,1949年前,北大中文系好多老師已經否定新詩,北大出身的教授也不寫新詩,反對新詩的很多。不但反對新詩,也看不起副刊。假如班上有學生在副刊上發了稿子,除非寫得非常好,否則老師就會說:“好好做學問,以後穩得住。不要弄個千把字混稿費,沒出息。”

那時經常聽到的話是:五四新文學運動基本上是成功的,小說、散文、戲劇成績都不錯,還沒有定論的是新詩,說新詩還在那裡摸索。直到來了臺灣還是這個樣子。在臺灣也是這樣的說法,五四新文學運動,成就最大的是小說,認為白話小說是成功的,其實小說本來就有章回小說的歷史淵源嘛,白話小說很早就有了;但對新詩都有看法,認為新詩還不定型,還在尋找發展的方向。這種外行的言論聽著讓人心裡很不是滋味,覺得對新詩非常不公平。

學界對新詩也有成見。蕭繼宗先生做過東海大學文學院院長。有個美國女生來臺灣留學,他問女生來臺灣研究什麼,女生說要研究新詩,蕭先生笑得差一點從院長寶座上跌下來了:“這個玩意兒還用得著你跑這麼遠來研究?!”可見當時社會對新詩的看法。蕭繼宗還翻譯雪萊的詩呢,但思想還是很舊,對新詩還是不瞭解。那些年代,寫新詩的人是異端!紀弦先生在上海時編過一本刊物就叫《異端》。詩人所到之處真是人人走避啊!在大學裡,更是舅舅不疼、姥姥不愛——外文系嫌它土,中文系嫌它洋,一概予以封殺。

當時的副刊都不登新詩。這就是臺灣為何詩刊風行的原因——報刊不登,詩人自己辦刊物發表。重要的報刊,像“《中央日報》”副刊只登余光中和另外幾位詩人的作品——其中有些人後來都不再創作。《文學雜誌》等幾個雜誌請余光中幫助選詩;馬各編“聯副”的時候,作者投寄的詩稿,編輯都寄給楊牧來選。都認為現代詩是個異類。不像現在,現在每位編輯都能看詩,那時不行。孫如陵是“《中央日報》”副刊主編,很受尊重。他的社長曾問他,“孫主編,新詩你懂嗎?這首詩你解釋解釋給我聽是啥意思。”孫如陵解釋不出來,他就對新詩選稿比較保守,他說“看不懂”,登得很少。登余光中的詩作是因為孫公認為余光中寫那麼好的散文,還翻譯《梵谷傳》《梵谷傳》即《梵高傳》。——編者注,有那麼好的學問,寫的詩一定是有道理的,所以登。其他人的全不登。

臺灣的詩刊文化是從地下文學而來的,經過好多年的掙扎,才從地下慢慢冒到地上來,得到社會的承認。我們辦《創世紀》的時候,新詩創作還在地下。文化審檢人員就很奇怪詩人都是幹什麼的,寫出來的東西每個字都認識,合在一起都不知所云了,思想不會有問題,不去管它吧。難得他們糊里糊塗,無形中使我們這批寫詩的有了發展的空間,成就了新詩的生長。

那時我們年輕,非常單純,想去買張“愛國獎券”,也要看四下無人才去買,怕人家看到不好意思:一個詩人還買“愛國獎券”,像什麼樣子?!不像現在,一桌子詩人都在談股票。我們一方面是對詩有熱情,一方面就是對女性有熱情。早年,我們對女孩子的追求很厲害。如果女孩子喜歡文藝,我們追得更厲害。和海軍競爭追求女孩子真是難啊!海軍的衣服穿著漂亮,海軍官校是女性的第一選擇,低一點的選擇就是水兵。而我們那時候可以一晚上寫兩百行詩呈獻給對方——就這麼點本事嘛。詩人們追得的女孩子總是相同,犬牙交錯的關係非常有趣。我有一件軍中的大夾克,很大,楊牧借去一直不還我。他在東海大學唸書時,喜歡穿著那件夾克。那件夾克把紐扣解開,正好裡面可以裹一個女孩子。那裡面曾經裹過好幾個女詩人!那些女孩子,我們把她們當作愛神,最後她們愛神沒當上,都變成了詩神。戀愛沒談成,詩倒是寫了一大把。

那時的愛情也很純潔。紀德有篇短篇小說,男孩子吻了吻女孩子,女孩子說:“請你不要侮辱我們的愛情。”在純潔的愛的籠罩下,覺得連線吻都是髒的!我們都這樣看待愛情。公共汽車晚上十一點收車,和女孩子約會晚了,回不去了,口袋裡的錢勉強能在最小的旅館開個房間,兩個人就能在房間裡談一晚上的康德,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那年頭女孩子們很難追,小姐們也覺得寫詩的人咬住不放,很難擺脫。失敗相對也很慘痛,常常是被拒絕。我常戲說,平均半年就被拋棄一次。女孩子們發現拒絕詩人的追求非常困難。你說他太矮,他也不走;說他太胖,他也不走;說他太窮,他也不走;說他說話聲音難聽死了,他也不走。就是賴在那裡。但日子長了,女孩們發明了一個一定有效、百試不爽的辦法,那就是把詩人叫到眼前,正色曰:“我老實告訴你,我不喜歡你的詩。”說完了詩人扭頭就走,永不再回。遇到這樣的失敗時,特別想家,沒有精神出路,就把詩當作一種解憂的方式。

大家夥兒無路可走,至少可以寫詩,寫了不少好詩,一開始是因為愛情而寫詩,後來是因為寫詩去找愛情。詩跟愛情、愛情跟詩,變成一體兩面的東西。高小念書時,我寫了第一首所謂的詩。上“國文”課,老師出的作文題目是“冬日”,我是這樣寫的:“狂風呼呼,砭肌刺骨。一切凋零,草木乾枯。”別的同學寫一個多小時還沒寫完,我十分鐘就交卷了。老師的評語是“寫詩是偷懶的表現”,我嚇得不敢再寫什麼詩了。但還在南陽時,就讀過冰心的《繁星》《春水》,還有北大陸志韋的《渡河》。後來就專讀何其芳,何其芳的詩我特別著迷,到現在都會揹他的名作《預言》。他從《成都,讓我把你搖醒》轉向後,我非常失望,我的偶像破滅了。我在翻得快爛的何其芳名著《預言》(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扉頁上寫了四個字“何其芬芳”,我稱何其芳是“我青春詩土上的第一場春雨,灑在我那貧瘠的土地上”。我學他浪漫的調子,我的很多詩都是亦步亦趨師承何其芳的。在臺灣發表的《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開啟了我正式的詩歌創作之旅。我想鄭愁予可能和穆旦有精神上的關聯,洛夫應該是對艾青的傳承,楊喚則是學綠原的。

當時讀印度女詩人奈讀(奈都)夫人的詩,她有一句詩是“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這句話跟我們的情形非常契合,周夢蝶也常常提到這句話。那時夢蝶也已經開始寫詩。我們在投稿中結識。當時大家的生活都非常艱苦,上等兵的月薪是十二元新臺幣,買兩塊肥皂,吃一碗牛湯麵——牛肉麵都吃不起,吃一碗沒有牛肉的牛肉湯麵就花完了。那麼艱苦的條件下,詩友們辦詩刊,而且不僅左營有,在澎湖、在金門,軍中都有小小的同人雜誌,甚至還有寫鋼板油印的,在當時形成很大的影響。在軍中竟然也有一個文壇、詩壇,這在中國軍事史上恐怕是很特殊的。確實是值得大書特書、值得研究的現象。

回顧我的詩歌創作,很多作品中都是對家鄉的懷念,沒有多少臺灣經驗。我覺得,第一代移民來的時候,強烈地想家,這是臺灣文學重要經驗的一部分。看臺灣三百年來的漢詩,可以看到從泉州、福州來的人也天天想家。有的小村莊取名,就叫潮州,就像美國當年有地名叫新英格蘭、紐約一樣。第一代人都是非常苦的。這是個怎樣把異鄉變成故鄉的過程,這個過程,其實是蠻動人的。我們1949年渡海而來,也是一樣的。我們這一代,等於一棵樹拔出來,移栽到其他地方。有的樹能成活,有的樹移栽後就長不好。等第二、第三代就沒問題了,他們就完全本地化了。

摘自《瘂弦回憶錄》,作者: 瘂弦 口述,辛上邪 整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7月版

強烈地想家,是臺灣文學的重要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