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餘

由寒竹百合執導，滿島光、佐藤健共同主演的《First Love初戀》（以下簡稱《初戀》）自上線後就得到眾多網友的關注。奇怪的是，不少網友對該劇的評價似乎自相矛盾——一方面，肯定了愛情故事的真摯、感人；另一方面，又批評劇本的“狗血”與“套路”，還在用爛大街的車禍梗、失憶梗。

事實上，這正說明日本純愛劇對中國觀眾而言從來都是個“最熟悉的陌生人”。雖然早在上世紀90年代，被引進的日劇就在中國銀屏上颳起了一股純愛風，《東京愛情故事》《天堂的金幣》《101次求婚》等經典作品曾賺取了中國日劇迷不少眼淚，但何為“純愛”，又為什麼要“純愛”，卻是個大家很少思考的問題。

日式純愛到底有多“純”

《初戀》是愛情劇不假，但它的敘事方式可能是中國觀眾非常不習慣的。因為與我們平日看到的愛情劇不同，它一直在做“減法”而非“加法”。

首先是情感關係的“純”。三個時代相交、穿越，一個橫跨20多年的“初戀”故事，完全有條件變得更復雜、糾結一些，但本劇的做法是反其道而行之——一切直奔主題，絕不拖泥帶水。

比如，男主並木晴道在與女主野口也英重逢時，身邊還有未婚妻有川恆美，這本來是愛情劇裡最常見的三角關係。可事實上，恆美的出現並不是男女主之間的“障礙”，相反，她向晴道提問：“如果你在打獵時受傷並命不久矣，你最想見到的人是誰？”這讓兩人徹底認清了內心的想法，也和女主之後給出的答案形成了呼應。沒有哭鬧，沒有爭吵，更沒有糾纏不清的戲碼，可以說，恆美只是男女主愛情的試金石，來證明並木晴道、野口也英兩人之間的羈絆確實深厚到容不得他人的地步。

多年前由三浦春馬、新垣結衣主演的《戀空》則要比本劇“狗血”得多：女主少年時就為男主懷孕，還被男主的前女友害得流產。不僅如此，男主還因為身患絕症決絕地向女主提出分手，堪稱老梗的集大成者。儘管如此，只因男主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沒有變過心，《戀空》在日本純愛電影裡的經典地位依然難以被撼動。

其次是靈肉關係的“純”。雖然《初戀》是在網飛平臺上線，但從頭至尾罕有“大尺度”鏡頭，就連男女主在時隔多年後的重逢，也只有曖昧、朦朧的氛圍感，一切發乎情而止乎禮。如果不是女主終於找回了記憶，兩人的故事大機率就會在遺憾和傷感中戛然而止。

巖井俊二的《四月物語》裡，女主暗戀學長並努力考上了他所在的大學；《戀如雨止》裡，女主戀上大叔，決定去他所在的餐廳打工。從開始到結束，男女主之間甚至沒有實質性的接觸。更絕的是《念念手紀》，兩位主角沒有親吻沒有牽手，不是男女朋友，甚至連“我喜歡你”都沒說出口，只是把對方當作“最重要的人”——這就是日式純愛獨有的含蓄與溫情。

最後是社會關係的“純”。在《初戀》中，導致男女主分離二十多年的關鍵因素其實不是車禍和失憶，而是女主母親為女兒做出的錯誤選擇。女性究竟應該追求自己的夢想和事業，還是應該趁早找到幸福的歸宿？女性究竟應該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還是應該接受現實條件更優越的物件？女主野口也英的人生經歷如果換成所謂“大女主劇”，最少還能再拍個幾十集。可《初戀》迅速略過了這些話題，甚至直到完結都沒有對女主母親有過半句評價。

這不禁讓人聯想起山田洋次的《遠山的呼喚》《幸福的黃手帕》。遭受牢獄之災的丈夫還能重新做人嗎？改過自新的男人應該得到第二次機會嗎？日式純愛關心的從來不是這些複雜的社會問題，而是面對難以預測的命運、變幻莫測的人生，人們還有沒有相愛的能力。

日式純愛為什麼這麼“純”？

那麼，日式純愛究竟為什麼這麼“純”？

二戰後，生活在經濟高速增長期的日本人都相信：只要肯努力，一定能過上好日子，生活充滿希望。但在泡沫經濟破滅後，日本社會逐漸由“生活不容易但容易找到生存意義”轉變為“物質上自由但不容易找到生存意義”。奧姆真理教1995年製造的地鐵毒氣事件無疑是一種隱喻——當代日本社會瀰漫著因找不到“意義”和“價值”而產生的不安和惶恐。

既然主流意識形態和宏大敘事已然瓦解，日本年輕人又該如何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呢？從虛無縹緲的理想中脫離出來，爭取得到他人的認可，就成了更為實際的目標。然而，到哪裡去尋找這種無條件的“認可”呢？

日式純愛，就在上述文化背景下應運而生。純愛中的愛，未必是狹義的愛情。比如，由長澤雅美和妻夫木聰主演的《淚光閃閃》交織著愛情與兄妹之情；《ROOKIES-畢業-》中既有師生情也有友情；《ALWAYS·三丁目的夕陽》及其續集描繪的則是日本昭和時代的鄰里情。它們之所以都可以被歸入“純愛”，是因為其中的人物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會無條件地接納和關愛自己的家人、夥伴或者戀人。在現實世界中會影響人際關係的社會地位、經濟狀況，從來不在他們的考慮之中。

“不用改變，做自己就好”，永遠是日式純愛裡的經典臺詞。在《初戀》中，女主母親對女主人生的粗暴干涉與女主對兒子夢想的傾力支援形成了鮮明對比；男主在妹妹的婚禮上用手語進行了感人至深的演講。這些細節表現出的，其實就是當代日本年輕人對純潔感情的高度嚮往。

日式純愛為什麼受歡迎？

《初戀》第八集的末尾，是全劇最動人的片段。宇多田光《first love》那熟悉的旋律響起時，青春的回憶呼嘯而來。那個為她壓低丁香花的少年，那個在洗衣房為她蓋上衣服的男子，那個在她唇上留下淡淡香菸味道的吻……無數螢幕前的觀眾紅了眼眶，但也有人認為，如果本劇就在這裡結束，是不是更符合“現實主義”？

有此想法的網友，還是不太理解純愛的意義。日式純愛裡不會有讓人血壓升高的劈腿，不會有一地雞毛的中年危機——這不是因為日本人不瞭解現實生活，而是因為日式純愛仍想為我們提供另一種可能，一種奔向最純粹感情的可能。

在我們越來越習慣由各種熱搜話題拼湊起來的、所謂“現實”的愛情劇時，純愛在日本的受歡迎程度依然居高不下。正如作家本田透所言，“這股純愛風潮是對當今社會降低了對於戀愛本身的期待感，反而是在戀愛關係中更看重樣貌、經濟等外在因素的最後批判”。

不少網友對本劇中“渣男”“戀愛腦”的指責似乎在說明，我們已經越來越不相信這個世界，甚至不相信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件，就連愛情，也好像只部分地涉及我們。也因此，野口也英最終向並木晴道飛奔而去的結尾依然是無比珍貴的——女主終於找回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拼圖”，我們也終於得到了克服厭世主義的強大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