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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心靈 堅毅的風骨

由 人民網 發表于 影視2023-01-09
簡介少年克內希特曾隨遠東學院中一位隱居竹林茅舍的長老學習《易經》與中國音樂,二人研習經書、碾墨烹茶的場景,與中國古代學子求學於賢士的狀態如此貼合,令人感嘆黑塞對於中國文化的感悟之深刻

心靈歷程是什麼

1962年,瑞士南部的山村蒙塔尼奧拉,85歲的赫爾曼·黑塞在睡夢中與世長辭。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20世紀德語文學的傑出代表,黑塞的詩歌、小說和散文已被翻譯成70多種語言,被世界各地的讀者閱讀。舊時的風雲,異國的背景,沒有成為閱讀的阻隔,反而讓這些文字連線起過去與現在,溝通了此地與他鄉,在歷史的洗練中煥發超越時空的恆久光輝。

承浪漫詩情,書熱血青春

“黑塞是熠熠生輝的浪漫主義行列中最後一位騎士。”這是黑塞的摯友、作家胡果·巴爾為其所寫的傳記中的一句評語。的確,1877年出生於南德小鎮卡爾夫的黑塞,從一開始就有著德國浪漫派的文化基因。卡爾夫所在的施瓦本地區,是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和許多浪漫派詩人的故鄉,黑塞主動繼承和發揚了浪漫派前輩的審美傾向和人生志趣。

他在1899年出版的首部詩集,名字便是《浪漫之歌》。由此發端,直至生命盡頭,黑塞都在詩歌創作中延續著對自然、對孤獨、對漂泊的細緻描摹。一朵花開、一片葉落、一縷流雲、一襲薄霧,在他筆下都能映照出宇宙氣象和生命幽懷。1904年出版的小說《彼得·卡門青》讓黑塞一舉成名。卡門青正是一個具有濃郁浪漫主義色彩的主人公,他來自瑞士山村,立志成為作家,卻在大城市巴黎和蘇黎世輾轉浮沉,最後在赴阿西西的旅途中獲得心靈救贖。

然而,黑塞並非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俯仰逍遙、遁世退隱的浪漫文人,他無時無刻不在關切湖山之外的人間悲歡。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的歐洲社會,在技術文明和物質消費上高歌猛進,在精神領域和倫理規制上卻危機四伏。從第二部小說作品開始,黑塞就滿懷憂思奮筆疾書,揭示壓迫人的庸俗體制,呼喚振奮革新的青春力量。1906年出版的《在輪下》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也具有強勁的批判力度。它講述了天資聰穎而心思敏感的少年漢斯·吉本拉特透過嚴苛的州試,進入久負盛名的神學預科學校毛爾布倫修道院,卻在這個封閉保守、戒律森嚴的學院中飽受精神折磨。

一部格調哀傷沉痛的《在輪下》,展示了黑塞在浪漫悠遊之外壯懷激烈的一面。他對於時代洪流中迷惘失落的年輕一代始終懷抱誠摯而熱烈的同情與關切。10多年後,黑塞以辛克萊為筆名發表小說《德米安:彷徨少年時》,再次在年輕讀者中引發巨大共鳴。這一次,他寫的不是毀滅,而是新生;不是墜落,而是上升。他依照德語文學傳統中成長髮展小說的敘事模式,描述了主人公辛克萊從10歲到20多歲的成長經歷,刻畫出一個不安於舊秩序,渴望開啟新時代,並最終奔赴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場的典型人物形象。從淒涼無助的漢斯到勇於探索自我的辛克萊,黑塞從正反兩面畫出一個時代的青春肖像,透出他破舊立新的一腔熱忱。

第一次世界大戰起於西方列強的霸權紛爭,終於歐洲大地上的滿目瘡痍、生靈塗炭。黑塞很早就認清這場戰爭的真面目,為和平歐洲的傾塌和文化歐洲的破裂痛心疾首。1927年出版的《荒原狼》中,主人公哈里·哈勒爾是一名年近五十的作家,自稱“荒原狼”。他身上的“狼性”和桀驁不馴,與虛偽、庸俗、狹隘、勢利的市民社會堅決對立。這頭荒原狼無法迴歸原野,在人類城市中流離失所。這是許多在西方現代文明困局中找不到歸宿的孤寂靈魂的寫照。不過,黑塞沒有止步於此,而是以奇幻的方式寫出了這個靈魂重新探索自我、認識自我的奇特歷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黑塞的好友托馬斯·曼將其看作可與《尤利西斯》比肩的現代派文學鉅著。

悟東方之道,療西方之疾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許多歐美作家和思想家深感西方現代文明弊端叢生,紛紛將目光轉向東方,希望從古老的文明中尋得醫治現代惡疾的良藥。1911年,黑塞踏上東方之旅。在這次旅程中,他發現了一個“令人敬佩”的民族:中國人。他在回憶錄中如此描述:“中國人是一個有文化的民族,是在悠久歷史中修得教養並始終意識到自己的文化的民族,他們不是向後看,而是朝向有為的未來。”

回到歐洲後,黑塞廣泛閱讀與中國相關的書籍。此時,德國漢學家衛禮賢正接連將中國古代典籍翻譯出版。《論語》《道德經》《禮記》《易經》,對於黑塞來說恰如久旱後的甘霖。另一位德國漢學家弗朗茨·庫恩翻譯的中國古典小說、詩集也都先後來到他的案頭。瑰麗多姿的文學想象、空靈超遠的道學智慧令他心馳神往。

這種跨越浩渺時空與文化間隔的親近感,也在黑塞筆尖流淌。他在詩歌中讚頌出自“最遙遠的中國”的“流水琴音”無時無刻不充滿魅力;他從《東周列國志》和《聊齋志異》中擷取素材,改編出一則又一則雋永的童話。在1920年發表的《克林索爾的最後夏天》中,黑塞索性讓主人公畫家克林索爾自稱李白,將好友稱為杜甫,在詩與酒中感懷人生苦短、韶華易逝。

這一番心靈上的文化漂移,其實也暗合了小說《悉達多》的精神主旨。主人公代表希望在古老東方的靈性世界中獲取人生意義而甘願長久跋涉尋覓的西方詩人,他所領悟到的萬物歸一和所踐行的在世修道,正是從中國道家思想中化用而來。而真正的圓滿,是放下自我中心主義執念,走向彼此交會融通的世界和諧。這正是經歷了歐洲戰火、在中國文化中深度浸潤過的黑塞所表達的一種期盼。

為人類未來,求美美與共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在這風雨如晦的艱難時代,黑塞又一次展示了自己的錚錚鐵骨和人道主義熱情。他秉持作家的使命感,在文學世界裡構造出一個與黑暗現實截然相反的烏托邦。這便是他歷經10年寫成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玻璃珠遊戲》,於1943年在瑞士出版。

在這部小說裡,黑塞建立了一個全新的文學空間,將其安放在了未來的23世紀。卡斯塔里亞是一個遠離世俗政治、精英氣息濃厚的學院體系,以音樂和數學為基礎,將人類的文明精華和思想要義濃縮為玻璃珠遊戲,意在為人類的智識發展培養最傑出的人才。主人公約瑟夫·克內希特天賦卓絕,在這個層級分明的教育學術機構裡逐級上升,直至成為玻璃珠遊戲大師。然而,他不滿於卡斯塔里亞的自我封閉,意圖走出界牆,獻身塵世間的教育事業,卻不幸意外溺亡。黑塞講述了一個結局並不愉快的成長髮展故事,它飽含著對未來社會的大膽設想,其中有純粹的精神王國和崇高的教育理想,也有人間的離合與缺憾。

黑塞鍾愛的中國文化在小說中佔據了舉足輕重的位置。在前言中,黑塞引用了《呂氏春秋》來論述音樂與一國政治道德興衰的密切關聯: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悲以哀。少年克內希特曾隨遠東學院中一位隱居竹林茅舍的長老學習《易經》與中國音樂,二人研習經書、碾墨烹茶的場景,與中國古代學子求學於賢士的狀態如此貼合,令人感嘆黑塞對於中國文化的感悟之深刻。

《玻璃珠遊戲》出版兩年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又過一年,黑塞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然而,此時的他已不願再現身於文學的舞臺、記者的聚光燈下。他寄去了領獎詞,旗幟鮮明地表達了一貫立場:“我的理想並非要模糊民族個性,這會導致人類在心智上千篇一律。相反,我願看到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可愛世界上,所有形式和色彩的多樣化能夠長久存在。如此多的種族、如此多的民族、如此多的語言、如此多樣的態度與觀念能夠並存,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黑塞無疑是一位世界詩人。他的聲譽源自他對德語文學的浪漫傳統和古典人文理想的執守,更得益於他跨越民族與文化的邊界、主動吸收東方精神資源的胸懷。

(作者為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 人民日報 》( 2023年01月06日 1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