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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漢語 竟然是日本人說的?這些日語都是怎麼來的?

由 南方週末 發表于 音樂2021-07-09
簡介日本人姓李,為了跟中國的李姓區別,用訓讀,然後再找來漢字表示,寫作“須百”,或者“洲桃”

不對嗎用日語怎麼說

日本話隨想

司馬江漢繪製的《和漢洋三賢士圖》,圖中西洋賢士手中開啟的正是譯成漢文的《解體全書》。 (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8月29日《南方週末》)

明治時代的日本並非把西方概念翻譯成當地語言——日語,而是翻譯成漢語——東亞的普遍語言,這些譯詞就叫“新漢語”。他們將“新漢語”混用在日語中,和我們拿過來用在漢語中基本是一回事。

有人說,現代漢語裡百分之七十的詞語來自日本,如果沒有日語,中國人都不能思考。此說不得了,跟著想了想,不禁有野人獻芹之意。

日本的漢字幾乎每個字都至少有兩種讀法,一種是音讀,一種是訓讀。例如我姓李,有音讀也有訓讀。日本人姓李,為了跟中國的李姓區別,用訓讀,然後再找來漢字表示,寫作“須百”,或者“洲桃”。如果我寫俳句,起一個俳號,就想叫洲桃,俳聖松尾芭蕉的俳號起初叫桃青。沒有訓讀的日本事物,十有八九來自中國,例如“梅”“馬”“菊”“茶”。後來發生音變,說得好像日本壓根兒就有這些動植物似的。一個詞訓讀還是音讀,對於日本人來說,感受有微妙的不同。例如“春雨”,訓讀的感受是冷的遠景,音讀是暖的近景,外來語終不如土語親切。

漢字在日本變成一字多音,也是漢字傳入日本的歷史過程造成的。遠古的時候中國南方人帶著水稻等渡海而來,也帶來漢語、漢字,被叫作吳音,歲月久遠,也就當作了和音。平安時代遣唐使等人學回來的,叫漢音,以此為正音。宋元明清年間禪僧商人傳入的,叫唐音。兼收並存,一個字就有了多種讀法,可以玩文字“穿越”。宋朝滅亡後一些知識人、僧侶逃難到日本,好似把宋文化亡命到日本。禪寺像租界,向民間傳播新文化、新事物。

漢字,既表音,又表意,日本人不管漢字的意思,只借用發音,來表示他們的土語,奈良時代的《萬葉集》用得比較多,所以叫“萬葉假名”。這本來是中國人翻譯佛經的法子。假名是表音文字,問題是日本人拿漢字當假名,沒拿來漢字的四聲,以致同音多詞。只用耳朵聽,不用眼睛看,有時就不知所云。例如“家庭”,和“假定”等同音,用假名寫,不容易辨清到底是“假定的問題”,還是“家庭的問題”。

江戶時代最高階、最權威的語言文化是漢文,辦公用語是漢字和假名相混的和文。男人不認識漢字,寫不來和文,那是很掉價的,寫信就讓老婆代筆,因為女性可以全部用假名寫,不必寫漢字,然後在丈夫名下署一個“內”字。常說江戶時代識字率很高,實際上識的是假名,並不是漢字。

不知假名(平假名)當初是不是女人創造的,但平安時代為女人專用,也叫作“女手”,猶如東京的“女性專用車廂”。男人用漢語漢文掌權從政搞文化,女人用假名寫出了《源氏物語》,據說是世界第一部小說,所以日本文學壓根兒是女性文學,有陰柔之美。這也是日本作家多女流之輩的歷史原因。假名語彙多是感性的,表現四季、戀愛什麼的。從中國拿來的漢語則是概括性的,抽象性的,表現文化、思想、宗教、政治、經濟等。例如日本本來有“春、夏、秋、冬”,但“季節”這個抽象的概括性詞語取自漢語。日本拿來中國的詩,叫漢詩,相對而言,他們自己的詩叫和歌。男人寫漢詩,也用假名寫和歌,跟女人談情說愛,使這兩種詩型也形成分工,詩言志,歌抒情。很多幕末志士都留下言志的漢詩,例如西鄉隆盛的“一家遺事人知否,不為兒孫買美田”。

常說日語這種語言有兩種寫法,即漢字、假名(平假名、片假名),也就是用兩種文字寫日語。這說法不對。應該說,日語由漢字語、假名語(平假名語、片假名語)這兩種語言混合而成。不是世界上有一個民族,本來有自己的語言,後來用漢字和假名來表示這種語言,而是世界上有一個民族,把漢字語、假名語混成一鍋粥,製造了自己的語言,後來名之曰日語。日本從大陸拿來的,不只是漢字,也拿來了漢語、漢文。語言學家金田一春彥強調日語的孤立性,但實際上,它使用漢字詞彙,和朝鮮、韓國、越南有共同性,何孤立之有。至於韓國廢除漢字,這也是日本作的惡。它佔領朝鮮半島時滅了人家的語言,解放後光復諺文,棄日語如敝屣,但倒掉洗澡水,連同漢字這孩子也倒掉了。即使不使用漢字,也仍然用漢語詞彙,所謂漢字文化圈,叫漢語文化圈才是。

日本語言文化的最大發明是用漢字改造出假名。日語的麻煩,並非麻煩在漢字上,而是麻煩在漢字語言和假名(平假名、片假名)語言的混搭上。這兩者的組合,很讓日本人作文時費尋思。他們用漢字和假名寫一句話,有N種寫法。用漢字還是用假名,多用漢字還是多用假名,會造成不同的文體。這也是日語的一個特色。

近代日本翻譯的第一本西方圖書是《解體新書》,原為德國人編寫的解剖圖譜,從荷蘭語轉譯,當時叫蘭學,譯成的是漢文。日本在亞洲第一個成功近代化,靠的是漢文化。漢字漢語具有天然而強大的造語能力,這就是所謂“漢字力”。例如“動機”,是motive的譯詞,據譯者解釋:《列子·天瑞篇》有云: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機者,群有始動之所宗云云,今取其字而不取其義。何謂不取其義?不過是虛言,真若不取其義,何不譯作狼心或狗肺。明治時代並非把西方概念翻譯成當地語言——日語,而是翻譯成漢語——東亞的普遍語言,這些譯詞就叫“新漢語”。有用漢語意思編造的,如“野球”,有把古已有之的詞語加以改造的,如“革命”。他們將“新漢語”混用在日語中,和我們拿過來用在漢語中基本是一回事。這種譯法本來跟中國學的,但他們譯得更多更好。正因為譯成漢語,中國人得心應手,只當是自家的東西,也少了點兒對人家的感謝。在語言上中國與西方之間沒隔著一個日本,更不會永遠地隔著。晩清中國被日本打敗,驚駭之餘,藉助於日本,直奔主題,用他們翻譯的概念學西方,並非學日本。

“電話”這個詞是日本造,意譯英文的telephone。當初中國人音譯,叫“德律風”,後來也跟著日本人叫電話。曾幾何時,日本又用起了音譯,照搬英語“德律風”。“俱樂部”本來是英語的音譯,譯得妙,比得上“可口可樂”,戰敗後改用片假名。現在日本只是用片假名音譯西方詞語,但最近老天皇退休,新天皇繼位,更換年號,似乎忘卻了漢字造語功能的日本人又造了一個新漢語“令和”。網上中國人大顯身手,替日本查詢這兩字的出處,讓人家很有點尷尬。不是沒有日本外來語我們都不能思考,應該是如果沒有漢字漢語漢文,日本人不能思考,更不能用漢字漢語漢文翻譯西方概念,建立近代日本語,也就是國語。雖有電腦之便,現在日本人作文,漢語詞彙也越來越用假名寫。當今中國年輕人喜歡拿來日語的假名詞語,例如“卡哇伊”“萌”,這是不同以往的。

有個叫高島俊男的,是中國語言文學研究家,隨筆寫得好。他說,日本偶然與中國為鄰,很近便,就拿來了漢字,假如旁邊是英國,就會借用拉丁字母。從日本人的拿來主義——雖然這種主義是中國給它養成的——來說,這話有道理,但好像他確定(現在電視劇裡很愛說“你確定嗎”),如果日本旁邊誰也沒有的話,它不可能發明文字。

李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