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化之都的北京，看畫展成為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一般畫展都在下午開場，中間有個酒會，男男女女們端著紅酒杯，穿梭在畫與人之間，這可能就是主辦方要營造的輕鬆氣氛。

看賈雲娣畫的時候，踟躅地行走在三合土的地面上，很長時間找不出一個詞來形容。

銷售人員跟在身邊輕聲地解釋：

請注意看，她的用光，她的創新，她父親的知名度，女性知名畫家。

能用中文説出這麼一順溜的排比句，真是難為了策展人。

我知道這都不是她，那該如何形容她的畫呢？

韓國美麗的策展人捧著杯葡萄酒，微笑地等著答案。

這似乎是第N次我在現場解不出題。

因為感覺與說明書上寫的她是兩個方向。

現場考了個零分，多少看到了策展人的失望。

帶著她的畫冊下地鐵。

有人這麼形容北京的地鐵：

高峰期從亦莊線轉10號線，地鐵門一開，一眾乘客衝將出去，奔向樓梯……那情景，恰似眾精子奔向卵子，投胎的節奏啊…

幸運的是我坐著一號線，它被上班族的人勉勵為“人生一號線”：

人的一生就像乘坐北京地鐵一號線：

途經國貿，羨慕繁華；

途經天安門，幻想權力；

途經金融街，夢想發財；

經過公主墳，遙想華麗家族；

經過玉泉路，依然雄心勃勃…

這時，有個聲音飄然入耳：乘客你好，八寶山馬上就要到了！

頓時醒悟：人生苦短，何不淡然。

一手吊著環控制重心一手捧著畫冊看，一位男士站起來讓座，然後很關心地問：你是不是做印刷的？

大概是看我太注意畫冊了，以為是在做ISO9000質檢。

我搖搖頭。他自認為明白了：從這站上來的，又是一個考美院的。

過了一站，有人下車，讓座的他又座回到我的身邊，於是我們一起看賈雲娣的畫冊《夢路》。從建國門到天安門西，鄰座終於發表意見：很有深度。

然後他下車，禮貌地與我告別。

一位民工又坐在我的身邊，於是又從天安門西看到軍博，民工下車時扛起他的牡丹花被子，這床被子的花紋被後來的明星穿到了嘠納電影節上，評價為國民花被，奪人眼球。

民工很不好意思地說：畫裡的那個人，是男娃，還是女娃？

問得好。

合上畫冊：一個人喝著拿鐵。

這句歌詞突然出現，是的，賈雲娣的畫正是《一個人喝著拿鐵》。

“穿過誰呼吸 我的髮梢一瞬間 /爪哇的空氣在漫延/午後的陽光 還那麼的濃烈 /嗯 好想喝一杯拿鐵/我的寂寞只剩一點點 /足以抵擋一個情人節”。

一個人，是她的畫中的那個讓民工大叔不明白是男還是女的符號般的小人；

喝著，是她始終在一個等待的場景中拿著酒杯的動作，當然，正確的說法是一個人喝著美酒，但找不到對應的歌，暫且將美酒換成拿鐵；

拿鐵，小資情調的，浪漫的，現實生活中常見的小資品味。

賈雲娣曾經非常痛苦的事情就是她沒有對應的風景可畫畫。

在城市裡創作米家山水，真仍白日做夢，她認為自己不熟悉風景，因為她的基本功裡要做的功課，是臨摹名家作品，但她實在不知道畫家在那裡畫出的那片風景，移來山水打腹稿的本事她沒有。

破解完這些零零碎碎的映像，就可以進入第二個層面：

每一本時尚雜誌都在催眠/每一則娛樂新聞都像在狡辯/每篇愛情小說好像在告解/那麼多的聲音都擠在一個空間/ /我的寂寞只剩一點點 /足以抵擋一個情人節/ 如果愛情就在這一秒越出界/一個人喝著 溫柔的拿鐵咖啡因不是 轉身安慰/中央公園明天是否還有音樂會/決定該跟誰見面

明星們永遠有八卦，沒有也要製造出來；高階時裝秀月月有創意，雜誌裡的生活方式，樓頂上的咖啡館。現實裡接受的資訊全是雜亂無章的碎片，要排除掉一切的干擾，找到自己想到的目標，所以，要定定神，來一杯拿鐵。

今天的生活方式，現實中的樓梯，舞臺燈光、窗簾、盆花、沙發等一切都成了畫中的道具，而賈雲娣要用現實的道具搭起寸尺間的舞臺，隆重地想著：她要選擇的是與那個人見的場景。

此刻，中國水墨畫到了賈大小姐手裡，就不再是古代的才子佳人思春時的羞澀：

“好一個俊美的後生”（花旦腔讀），而是“一個人喝著瀟灑的拿鐵/無論你現在跟誰約會”。（袁泉唱）

這真是一樣相思，兩種語境。

這是中國畫不得不面臨的新問題：

新新人類少年維特之煩惱，新新人類的無常思緒，新新人類的誰解東風花語。這是當下的芸芸眾生，溫飽解決了以後要想的事情。

面對這樣的心境語境，如果是五百年前，賈家大小姐懷春，必然應對的是這樣的唱段：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菸絲醉軟，那牡丹雖好它春歸怎佔的先？閒凝眄，兀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

為了配合此情此景，山水必是馬一角，風情不讓唐伯虎。

而問題是今天小資們的等待、思念、寂寞、懷春都不能搬來馬遠與唐寅的風景，為她自個兒找到能坐下來的座位，因為她要端著玻璃酒杯，庸懶地半躺在沙發上懷春，懷裡可能抱著一條貓或一條寵物狗，而他則要夾著雪茄，彈著菸灰，解決“決定該跟誰見面”的問題。

老前輩們沒有見識過的道具，沒有佈置過的燈光，在這裡必須表現，怎麼辦？

賈雲娣不再用父親教育的傳承中國畫的理論來應對當下的現實，她自創了一套符號，來解決當下小資們的情感問題。

本來想叫小資山水，或城市山水，山水太厚重，顯得小資太輕飄，城市太現代，與山水有反差，於是，再用另外一套符號解決掉這個問題：一個人喝著拿鐵。

When（何時）傍晚或清晨，Where（何處）城市的客廳、咖啡館、酒吧、陽臺。Who（何人）小資們，單個或兩個。What（何事） 懷春或失戀。

Why（何故） 一個人喝著拿鐵。How（如何） 賈雲娣作品《夢路》。

賈雲娣們僥倖地逃脫了前人設下的山水畫常態模式，讓我喜歡的是在承襲了傳統的間架結框後，她自覺地放棄，儘管筆觸還帶著不確定的稚嫩，帶著一點任性，更帶著一點絕情。

黑白的畫面上，留下的只是回憶思緒籠罩在煙雲裡。

憑著回憶的氛圍煙霧，她自個兒悄悄地突圍了，卻把我們卻困在了情中央，不能超脫，不能自拔。

一路行來，總算按照自己的膚淺的認知，翻譯完了賈雲娣作品的意境，並與隨車而行的芸芸眾生們分享閱讀畫冊的快樂，將這一線地鐵做穿也不覺時間漫長，藝術的魅力，每天就這樣解決了我們不得不長時間坐公交的具體問題。

下車時，一位先生意味深長地說：經濟復甦時候，是收點好東西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