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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父親賺不了錢,後媽每月要她的工資,貼補多年她跟家裡斷聯

由 談客 發表于 攝影2021-10-27
簡介”張丹一指顧東宇,“剛才我問了,說我弟弟偷手機的人是他,但是他也沒有親眼看見,他的嫌疑應該更大吧

陰慘慘渲染出一種什麼的氣氛

故事:父親賺不了錢,後媽每月要她的工資,貼補多年她跟家裡斷聯

本故事已由作者:白玉京,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釋出,旗下關聯賬號“談客”獲得合法轉授權釋出,侵權必究。

1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我坐在礁石上,仰望著深藍色的天空,欣賞著春天的月亮。春天的夜晚,明月碩大、潔白,粼粼的月光隨著海水微微盪漾,流光閃爍,跳躍不定。

在這個安靜的夜晚,忽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人類聽見了,大概以為這是某一種鳥叫聲,只有我們人魚才能聽得懂,這是海底醫院的廣播聲:“請208號患者,到珊瑚門診。”

我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明月,滑進了水裡,從海水裡看到的月亮跟別處的不太一樣,水裡看到的月亮是一種陰慘慘的紅色,我不喜歡這個顏色的月亮。

我遊進海底醫院,月亮徹底看不見了,紅珊瑚門診的醫生正在等著我。

她先讓我到一個巨型蚌殼的機器裡做了CT,又用儀器檢視我的尾鰭。

“我們在你的身體裡檢測到一種很奇怪的成分。”醫生用很嚴肅的口氣跟我說,“透過化驗,我們也分析不出來,初步猜測,這是一種巫藥。”

“這種藥是做什麼用的?”

“我以前在課上聽老師說過,人死之後,如果他有執念,靈魂不會消失,如果機緣巧合,恰好找到合適的人魚身體,那服用這種藥,會把靈魂固定在人魚體內,達到起死回生的效果。不過,長期服用這種藥,會有一種副作用,服藥的人會丟失記憶。”

“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失憶,跟服用這種巫藥有關?”我聽得毛骨悚然。

“我不能確定,因為這只是傳說,沒有人真正見過這種藥。”

從海底醫院出來,我沒有立即回家,而是朝著海岸游去,銀白色的明月把整個大海照得亮如白晝。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今天醫生的話刺激到了我。

我沮喪地在水中游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人類世界的海岸邊。海邊一片寂靜,遠處是人類世界的燈火通明,就像是嘈雜喧鬧的星星,我不喜歡星星,只喜歡月亮。

我有點後悔遊這麼遠了,靠著一塊礁石喘息,想歇一會兒再趁著夜色游回去。

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一股奇怪的聲音,起初我以為是海潮的聲音,但仔細分辨,卻發現並不是。

我朝著風送來聲音的方向游過去,在月色中,我看到一個人坐在一塊礁石上,那股奇怪的聲音就是這個男人發出來的,我聽了半天,才聽出來,那是他的哭泣聲。

那哭聲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極力壓抑著,偶爾嗓子裡擠出一兩聲抽咽,但我知道他哭得很傷心。我從來沒有見到有哪一個人類會哭得如此傷心,我藏在礁石背後,聽著他哭,眼睛也忍不住發酸。

就在我被這個人的哭聲感染,跟著一起傷心的時候,又聽到一個沉悶的、重物落水的聲音。

我心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急忙探頭往礁石看去了,月光下,礁石上光禿禿的,哪裡還有人影?

人類落水,不管他們是意外也好,自殺也好,本來跟我們人魚沒什麼關係,但我剛被他的哭聲感染,朝著那個男人落水的地方游過去。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落水的人拖到沙灘上,藉著月光看清楚了他的模樣,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留著利落的板寸頭,眉眼清俊,但此刻他雙目緊緊閉著,生死未卜。

我急忙附身下去,將耳朵貼到他的胸口,想聽聽他是不是還活著。

剛靠近,我就聽到了心跳沉穩而規律的聲音,“嘭—嘭—嘭”,看來我救的這個人沒什麼事。

我鬆了口氣,抬起頭來,霍然發現那個少年已經醒了,他渾身上下都被海水淋透了,眼睛也溼漉漉的,但他看我的眼神卻格外清冷,就像寒冬冰冷的月色,哪裡還有剛才哭到心碎的那份可憐?

我不安地看著他,又看著我的尾巴,生怕嚇到他,又怕身份暴露會給自己帶來危險。

他看到我之後,明顯愣了一下:“怎麼是你?”

“你……。”我察覺到哪裡似乎有些不對勁,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忽然有人從背後勒住了我,把我撲倒在地。我慌亂掙扎,尾巴在沙灘上拍打著,攪動翻滾起了不少泥沙。

我身上的鱗片滑不溜秋,按說偷襲我的人根本不可能抓住我,但不管我如何掙扎,就是掙脫不開他的束縛,掙扎中,我的脖子一陣刺痛,像是被什麼叮了一下。

眼前這個少年依然錯愕又震驚地看著我,他的樣子越來越模糊,卻給我一種熟悉感,似乎在哪裡見過他,在我想起來之前,意識先渙散了。

2

他叫張震,十七歲,就讀於青城市第五十七中學,高三學生。

當今社會,為了快速理清人物關係事件,大家習慣性給人貼標籤。如果有人給他貼標籤,那他應該被扶弟魔姐姐幫扶的那個弟弟,是被輿論譴責唾罵的物件。

張震的爸爸早年就跟媽媽離婚了,姐姐張丹和弟弟張震,都跟著爸爸生活。

張丹中專畢業後,透過專升本獲得本科學歷,在一家公司的財務部門做出納,工資三千多。

工資本來就低,她的家人還要靠她養活。

前兩年爸爸身體出了點毛病,在醫院做了手術,休養了一段時間,就沒有再出去工作過,他們家本來就不富裕,那次住院不但花光了他們家的積蓄,還欠了十多萬的債務;後媽做家庭主婦,沒有一分錢的收入;她還有一個正在讀高中的弟弟,要報各種輔導班,特別燒錢。

每個月,張丹自己留一千塊錢,支付房租加吃飯,剩下的錢全都交給家裡。

她不是沒想反抗過,但後媽用弟弟張震來威脅她:“丹丹,你不給我們錢沒關係,我們怎麼著都能活,大不了就去要飯,反正也餓不死。但我們可沒錢再供你弟弟唸書了。他成績這麼好,不念書,這輩子可就毀了。”

後媽雖然是後媽,但弟弟卻是親弟弟呀!

張丹不忍心弟弟這一輩子就這麼毀了,一次次向後媽妥協。後媽也摸準了張丹的心思,每次都讓弟弟張震來找她要錢。

這種絕望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張丹找了男朋友。男方一聽說張丹家裡的情況,嚇了一激靈。他雖然沒有跟張丹分手,卻強烈要求張丹跟她的家庭分割。

張丹心存顧慮:“我爸媽沒能力賺錢,我弟弟還在讀高中,我不給他們錢了,他們該怎麼生活?”

“張丹,你真的沒有必要把所有的擔子都扛在自己肩上。說句難聽的話,倘若你遇到意外,現在就死了,難道你爸媽和弟弟就活不成了?”男朋友冷靜地質問。

張丹被男朋友問哭了,多年來的委屈在那一刻爆發。

她心裡清楚,她的家人不會因為她死了,就活不下去的。

男朋友看她哭得委屈,又不忍心了,反過來安慰她:“我知道你心疼弟弟。但是你想過沒有,你爸爸和後媽就是拿準了這一點,才用你弟弟來要挾你。

你總以為,等你弟弟大學畢業了就好了,可萬一你弟弟還想繼續讀研究生呢?等他工作了,找了女朋友,如果女方一定要買房子才肯跟他結婚呢?只要你心疼你弟弟,那你家這個無底洞就填不滿。”

男朋友的這番話,終於把張丹說服了,她搬了新家,換了手機號,不再跟家裡人聯絡。

父親賺不了錢,後媽每月要她的工資,貼補多年她跟家裡斷聯

爸爸和後媽不甘心,去她的公司鬧了幾次,張丹都避而不見。

後來,後媽又讓張震去姐姐公司,找她要錢。

弟弟張震有羞恥心,不肯來,就算被逼得逃不過,來找張丹,也絕口不提錢的事。

他要不到錢回去,後媽就想著法兒挫折他,十幾歲的男生正是自尊心要強的時候,後媽偏偏讓他在同學跟前丟臉。他念的是寄宿學校,每週回家一次,後媽每週只給他五十塊錢的生活費。這麼一點錢,連吃飯都不夠。

後媽當然不會弟弟餓著。每週弟弟回家,她都會蒸一鍋饅頭,週一弟弟回校的時候,書包裡都裝著十幾個大饅頭,那是他一週的乾糧。夏天氣溫高,饅頭放兩三天就發粘發黴;冬天饅頭凍得冰冷堅硬,像石頭,他是怎麼吃下那些饅頭的,沒有人知道。

有天晚上,張震餓得不行,晚自習後去小賣部買了一包泡麵帶回宿舍,等泡麵泡好的空檔,他去了趟廁所,等回到宿舍發現他放在窗臺上的泡麵被室友吃掉了。

偷吃室友的東西,在男生宿舍本來不算多大的事,但當時已經到了上床睡覺的時間,宿舍的大門關了,想再去買一包也不可能。張震本來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看到自己的東西被人吃,就抱怨了那個偷吃他泡麵的室友幾句。

張震自尊心強,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的窘迫,從來都不跟同學一起吃飯,跟室友關係也很疏遠,室友們對他也都敬而遠之。那個室友本來不知道泡麵是張震的,等他知道了,後悔也晚了,聽到張震抱怨他,賭氣掏出手機轉賬:“我買你的泡麵不行嗎?一百塊錢夠了吧?”

張震站在床前,沒有說話。

那室友一邊轉賬,一邊罵罵咧咧:“一百塊錢一包泡麵,真他媽的晦氣!早知道錢這麼好賺,明天我也買包泡麵放窗臺上,讓你們吃!等吃完了,我再來收錢,一包五百塊,不給這事就別想完——”

“我不要你的錢!”張震打斷了他,“我只要我的泡麵!”

“你他媽裝什麼裝?一百塊錢買你一包泡麵,你還嫌錢少!那你說,你要多少錢?老子就是不缺錢,今天只要你說一個數,我就給你轉,誰不轉誰是王八蛋!”

“行了,行了,也不算什麼大事。”別的室友一看氣氛不對,連忙出來勸說。

“什麼玩意兒!”室友依然不依不饒,“裝什麼裝?誰不知道你是什麼貨色?每次回學校,都帶回來一包發黴發臭的饅頭,就怕別人偷吃他的,還藏得嚴嚴實實的,把宿舍裡燻得臭烘烘的,當我們鼻子不好使?聞不到?你那包玩意兒,狗都不吃,就別藏了!”

張震一直以為自己這件事做得很隱秘,卻沒想到室友們原來早就知道了,他惱羞成怒,動手打了室友,那室友不甘被打,回手反擊,兩個人扭打到一起。這場廝打,驚動了來查寢的值班老師。

老師上來阻止,卻被誤傷了,張震和室友也因此被學校處分,勒令回家反省。

張震因為一包泡麵跟室友打架的事在校園裡傳開了,好事的同學添油加醋地描述著他的窘迫,說他偷吃別人的東西,還有人說他像狗一樣翻學校的垃圾箱,就為了找吃的。

本來他成績很好,獨來獨往,不少同學都把他當成高冷學霸,可泡麵事件後,他在同學們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後來室友的蘋果手機在宿舍裡被偷了,所有人明裡暗裡都認為是張震偷的,張震不願意承受這種汙衊,又跟丟手機的同學打了一架。這次打架徹底把班主任惹惱了,他給張震的爸爸打了電話,讓他把張震領回去管教處理。

爸爸在後媽的挑唆下,不問青紅皂白把張震打了一頓,又把這件事告訴了姐姐張丹,讓張丹出錢賠手機。張丹沒想到弟弟越來越讓她不省心,她借錢買了一塊蘋果手機,交給張震讓他賠給人家,讓張震以後不要再去找她。

同學的嘲笑、老師的汙衊本來就讓張震備受打擊,姐姐的決絕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生無可戀,他決定自殺。

3

我猛然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雙人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淡紫色珊瑚絨的毯子。我望著毯子,回憶著昏迷前的情形,急忙掀開毯子,在毯子下面沒有尾巴,是一雙人類的腿。

我更困惑了?我不是一條美人魚嗎?為什麼會有人類的腿?我環顧四周,這房間裡的佈置,明顯就是人類世界,我怎麼會來到人類世界?我到底是人?還是人魚?

“登登登——”門外傳來敲門聲,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門已經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一個男人伸頭進來:“姐,午睡該起來了吧?你都睡了好幾個小時了,晚飯我做好了,下來吃飯吧。”

“姐?”我對這個稱呼感到陌生,連帶著眼前這個男人,“你是誰?”

“姐,你是睡糊塗了吧?”男人走到床前,摸了摸我的額頭,自言自語道,“也沒發燒啊?”

“你到底是誰啊?這是哪裡?”我避開他的手。

他看著我的眼神,由戲謔轉為認真:“你別開玩笑了啊,我是你的弟弟姜潮啊,這裡是我們的家。”

姜潮?我在腦海裡拼命搜尋這個名字,卻一點都想不起來。

“我不認識什麼姜潮。”我明明是一條人魚,雖然做人魚時,我也是一條失憶的人魚,但我也記得很多海底世界的事情,比如那天在海底醫院,我跟人魚醫生的談話,以及我在海邊救了一個自殺的少年。對了,那個偽裝自殺,襲擊我的少年呢?

“姐,你別嚇我啊?怎麼睡了一個午覺就能失憶呢?”這個叫姜潮的男人明顯慌亂起來,“你換件衣服,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我——”我還想拒絕,可看到床頭櫥上掛著的一張照片,立即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那是一張全家福,相片裡,一對中年夫妻坐在椅子上,在他們身後站著一男一女,男的就是眼前的姜潮,而女的是我,但相片上的我,年紀要比現在小,青澀拘謹。

我又看了一眼我的尾巴,不知道為什麼,它變成了人類的腿。

難道說,海底世界裡發生的一切,真的是我做的一個夢?

我換好衣服,任由姜潮帶著我去了醫院,神經科早已經下班了,只有急診科還開著,醫生給我做了一個基本檢查,沒發現問題,建議我們明天再去精神科看看。

整個晚上,我渾渾噩噩,像是在夢裡。

回家路上,姜潮給我講了,我記憶裡丟失的那些東西,我叫姜瑜,比姜潮大六歲,今年三十二歲,父母在幾年前就過世了,我們姐弟相依為命。以前我曾經在某家上市公司做過財務,後來因為身體原因離職了,就一直在家裡養病,日常生活開支全都靠弟弟。

“我沒有工作的這些年,一直是你在養我?”一想到我這麼大一個人,沒有一文錢進賬,要靠弟弟養活,我內心就感到羞愧。

“從小到大,都是姐姐你努力賺錢供我讀書,現在你病了,我養你不是應該的嗎?”姜潮很自然地回答。

他這番通情達理,毫不計較的話,反而讓我更不安了。

“那不行,就算是親姐弟,我也不能連累你啊。等我身體好一點了,就出去找份工作。”

我忽然想起在海底世界時,人魚醫生對我的診斷,她說我得了不知名的病症,從各項指標來看,活不了多久了。那到底是真的呢?還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

“姐,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姜潮開著車,目視前方,我只看到他的側臉。

我仔細盯著他看,腦海裡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嗯。”我輕輕回答。

“呵。”他發出一聲奇怪的嘆息,像是在嘲諷,又像是在苦笑,“忘了。”

車裡瀰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尷尬,縱然姜潮告訴我,我們是親密無間的姐弟,但我還是察覺到,我們倆的關係,並沒有他描述的那般要好。

“爸媽是怎麼去世的?”我沒話找話問他,想打破那份尷尬。

“車禍。當時我在外地讀大學。”提起父母,他的口氣依然淡淡的。

“那我呢?”我追問,“當時我在什麼地方?”

“你也在外地,公司進修。”

他提到父母離世,我聽著像在聽別人家的事,沒有一點傷心難過的感覺。

車裡再次沉默起來,我這次沒什麼話說了,扭頭轉向窗外看風景,卻發現窗外不知道何時下起雨來,三月的天氣,青城本來就乍暖還寒,這一下雨,寒意順著車窗滲透進來,我忍不住抱緊雙臂。

我和姜潮住在一個老小區,沒有地下車庫,小區住戶的私家車都停在路邊,一輛接著一輛,姜潮開車繞了好幾圈,沒找到一個空閒的車位。他打算去隔壁小區找車位,怕耽擱時間太長,他把鑰匙給我,在小區門口把我放下,讓我先回家。

雨不算太大,但落在臉上非常涼,我把姜潮的外套罩在頭上遮雨,在沒有路燈的小區裡摸索著,努力辨別自己住的4號樓,好不容易找到2單元,卻發現單元門已經關了。

我忘了問姜潮要密碼,正躊躇著是找個地方避雨,還是去找姜潮,忽然從黑暗中竄出一個黑影,在我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時,他早有防備地堵住了我的嘴:“別叫,我沒有惡意!我來確認一些事。”

我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順從地點了點頭,他放開了我,拉著我朝著樓道拐角處走去。

藉著一樓窗戶裡透出來的光線,我認出來了,這就是在海邊暗算我的那個少年。

“是你?”我扯掉頭上罩著的外套,想要更加確定。

“姐姐,真是你?”他眼睛裡有掩飾不住的驚喜,“你沒事吧?”

“姐姐?”我對這個稱呼異常陌生,“你是誰?”

他一愣,握住我的雙肩,急切地追問:“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張震!”

張震?

聽到這個名字,我心頭再次油然而生一種熟悉感,又去打量他。

他不知道在這裡等了多久,校服都淋透了,臉色發白,嘴唇發紫,渾身冷得顫抖。

“你出來怎麼不帶傘呢?”我倒有些不忍心了,“天這麼冷!”

“怎麼可能不認識呢?”他更急躁了,“你再好好看看!”

“我……”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訴他,“我最近腦子裡一片混亂,很多事情我也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最近我做過一個夢,夢到過你,我在夢裡是一條美人魚,你假裝跳海自殺,我救了你,你卻襲擊了我——”

“那不是做夢。”張震接下來說的話,讓我驚詫不已,“是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指使我做的。”

是姜潮指使他的?他不是自稱我弟弟嗎?為什麼要這麼做?

就在我震驚的關口,我們倆的對話被一個路人打斷了。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打著傘在樓下遛彎兒,正好走到我們身邊,我正要感慨這遛彎人風雨無阻,那老太太見了我,反倒像見了鬼一樣,腿一軟被絆倒了,驚恐地看著我:“姜瑜?你是姜瑜?!”

“你是哪位?”我看著這個嚇得癱坐在地上的老太太。

然而她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我心都要涼了:“你不是早就死了嗎?掉到海里淹死了十多年了!”

4

張震醒過來時,先看到明亮的夜空中有一輪大而圓的月亮,不知今夕何夕,緩了半晌才發現自己躺在沙灘上,在他旁邊不遠處坐著一個穿著黑色泳衣的女人。

她背對著他坐著,看不清她的樣子,只看到她有一頭黑而濃密的長髮,梨花燙,一綹又一綹,溼漉漉地披在肩上,像水裡的海藻。

女人聽見身後的響動,回過頭來,張震這才看清楚她的長相,她面板很白,但跟普通女生的那種白不同,她白得發青,連嘴唇都是蒼白沒有血色的,但她的眼睛卻非常亮,像給沉沉的黑色裡揉進了細碎閃爍的月色,眼波閃爍。

泳衣熨帖地穿在身上,勾勒出優美的曲線,她甚至比他見過的女明星還要漂亮。

“你怎麼掉到水裡去了?”女人的聲音很溫柔親切,“要不是我夜泳經過,你小命可難保了。”

張震這才意識到,他跳海自殺,被這個女人給救了。

“我是故意自殺的。”張震說。

“為什麼?”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麼關係?”張震沒好氣地說,“誰讓你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女人好脾氣地笑起來:“我救你還救錯了?行吧,就當我多管閒事了,我不管了,你繼續吧。”

張震一愣,按說遇到別人自殺,施救者不應該勸說自殺者打消自殺的念頭嗎?這女人怎麼跟別人不一樣呢?他怔怔地看著女人。

“實不相瞞,我過去就是在這片海域淹死的水鬼。淹死的水鬼,你知道吧?都要給自己找替身的,本來今天選中了你,但我看你實在太年輕了,就……。動了惻隱之心……。要是你不領情,那我可就不客氣咯。”說著,她朝張震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

“幼稚。”張震翻了個白眼,“你倒不客氣試試?”

“哎?”這下輪到女人詫異了,“你這小孩怎麼不怕水鬼?”

“水鬼有什麼可怕的?我連死都不怕,我會怕水鬼?”

“人小鬼大。來,跟姐姐說說,你是為了什麼,連死都不怕了?”女人笑起來,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似乎真把他當成了弟弟。

張震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人用這種親切而溫柔的態度跟他說話。

“你才不是我姐姐!”張震沒好氣地甩掉她的手,後半句卻洩露了他的情緒,“我親姐姐早就不要我了——”

話還沒說完,他就覺得鼻子發酸,眼睛發癢,急忙扭過頭去,不讓女人看到他失態的樣子。

他極力壓抑著委屈的哭聲,肩膀不停地抽動著,女人輕輕拍著他,好半天他才平復情緒。

他把自己在學校的遭遇,以及姐姐張丹的反應對女人說了。

“我知道,我姐姐這些年不容易,如果不是要照顧我,她早就過上了想要的生活。所以我就特別恨我自己,成為了我姐的拖累。”張震哭過後的眼眶依然紅紅的。

“就算那些人汙衊我偷手機,就算我氣不過跟他們打架,我心裡都沒有絕望。真正讓我絕望的是我姐不信任我,她問都沒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認定了我偷了手機。”

“你姐姐是愛你的,要不然你爸媽跟她說你的情況時,她直接跟你斷絕關係就好了,為什麼還要給你買一塊手機,讓你賠給人家呢?”女人替他分析道。

“但是你自己也說了,這些年,為了你,她吃了很多的苦。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比你大了幾歲而已,沒有那麼大的能力照顧你。”

“我知道,所以我不願意拖累她!”

“你認為,你一死了之,對她來說就是好事嗎?你有沒有想過,倘若你這麼死了,也許你姐會內疚一輩子的。”女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回去吧,別讓你姐姐擔心了。”

那天晚上在海邊救他的女人說對了,姐姐還是愛他的。

第二天上午,第一二節課後的大課間,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了教室,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進來的。

“不好意思,耽誤大家幾分鐘。”女人站在講臺上,對教室裡的同學們說。

大家好奇地打量著她,有些人甚至猜測她是新來的實習老師,只有坐在角落裡的張震認出來了,這個年輕的女人是他的姐姐張丹。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張震的姐姐張丹,今天到這裡來呢,是想來確定幾件事情。聽說小震的室友丟了手機,對吧,請問丟手機的是哪位同學,讓我認識一下?”

“是我丟的。”一個男生懶洋洋地舉了一下手。

“那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弟弟偷了你的手機呢?”張丹溫和地笑著。

“我沒說是他偷的。”男生反駁道。

“但是現在大家都認識手機是他偷的呀。”張丹依然笑得溫和。

“那同學們要這麼想,我有什麼辦法?”

“同學們為什麼會這麼想?一定是有人給他們傳遞出了某些訊號吧?比如有人散佈訊息說,我弟弟就是偷手機的人。你們宿舍一共有八個人,到底是誰第一個汙衊我弟弟的,應該很好查吧?”

張丹依然笑得春風和煦,“那你們是想在我跟前,找到這個散佈訊息的人呢?還是到警察局去?”

“我也知道,這種汙衊,不算犯罪,你們還都是未成年人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去坐牢。但是如果真的鬧大了,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弟弟是被冤枉的,冤枉他的人很可能就是小偷,那這個小偷以後的生活應該不會好過吧?

也許不止是他,還有他爸媽,他家人都會受到牽連——”

“我沒有偷手機!”一個男生激動地站起來。

全班同學都轉向那個大聲辯駁的男生,張震認出來了,這就是上次吃他泡麵的顧東宇。

“原來你是第一個汙衊我弟弟偷手機的人。”張丹繼續用她平和的語氣追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沒有汙衊他。”顧東宇辯解。

“那你是看見他偷手機了?什麼時候?在哪兒?他怎麼偷的?偷了之後怎麼處理的?為什麼你當時不直接告訴老師或者同學們,直接抓他個人贓俱獲?而是在你室友丟了手機之後,才出來說?”

張丹雖然語調溫柔,但這一連串問題,步步緊逼,把顧東宇逼得不能喘息。

兩人對質到這裡,張震到底有沒有偷手機,大家心裡都有了自己的判斷。

“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班主任盧老師不知道從哪裡得到訊息,趕到教室裡。

“老師,我是張丹的姐姐,我是來處理他被汙衊偷手機的問題的。你來的正好,我正打算去找你。”張丹跟老師打招呼,“剛才我問了張震的同學——”

“我不管你問了誰,家長不能在學校非開放時間,私自進學校,請你出去,要不然我叫保安了。”盧老師不耐煩地打斷張丹的話,推推搡搡,把她推下講臺。

“老師,我為什麼非探訪時間進學校,不是你的責任嗎?”張丹反問。

“我有什麼責任?”

“如果你沒有汙衊他偷手機,我會站在這裡嗎?”張丹一指顧東宇,“剛才我問了,說我弟弟偷手機的人是他,但是他也沒有親眼看見,他的嫌疑應該更大吧?你為什麼不懷疑他呢?”

盧老師被張丹問住了,看向顧東宇:“是你說的?你親眼看見的?”

“我……。”顧東宇難堪地低下頭,“我只是覺得他偷手機的可能性更大。”

“為什麼嗎呢?”張丹追問。

顧東宇沒有回答,頭垂得更低了。

“是因為我們家窮嗎?別人丟了東西,就懷疑我們是小偷?”張丹目光地掃視著班裡的學生,一些人只覺得那眼神銳利得可怕,不敢跟她對視,紛紛避開了,最後她目光轉到盧老師臉上。

“老師,成績固然重要,如果學生的三觀扭曲了,不管他成就多高,到社會上都無法成為棟樑吧?”

“這件事,的確是我處理得草率了,我會重新處理。”盧老師臉上有些訕訕的。

“那就麻煩老師了。”張丹走到張震座位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離開了教室。

盧老師果然重新處理了這件事,把張震的室友們分別叫去談話,想要找出那個偷手機的人。而第一個造謠誣陷張震的顧東宇成了老師首先懷疑的物件。

然而就在當天晚上,丟手機的同學在床和牆的夾縫之間找到了手機。張震明明記得,同學丟手機後,把床上所有東西都挪開找手機,當時並沒有看到夾縫裡有手機。

這是偷手機的人害怕真相暴露,把手機悄悄還回來了;還是說這原本就是一個設計好的,針對他的圈套,張震不知道,他也不在乎。

他在意的是,姐姐對他的維護。

5

“我死了?”

我看著遛彎老太太驚恐的眼神,她的話在我腦海裡嗡嗡作響。

我想要再找她問問清楚,但她早就嚇得語無倫次地念起了佛,也許她想逃走,但因為驚恐,她全身發抖,腿也軟了,動都動不了。

“姐,跟我走!”就在我努力思索下一步該做什麼的時候,張震忽然拉住我的手,拖過我,一把把我按在樓道拐角的黑暗裡。

“你做——”

他捂住我的嘴,低聲說:“那個男人回來了。”

姜潮?

我正想掙開他,老太太一聲更加驚恐地叫聲把我也嚇住了:“姜潮?!!!你不是也死了嗎?”

雨一連下了兩天,還沒有停的意思,三月已經過半,南方的櫻花都開了,青城還是萬物肅殺的冬季,窗外的樹木依然是光禿禿的枝椏,在椏杈上能看到一個個木棒搭起來的鳥巢。

姜潮家裡住的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建起來的老房子,沒有暖氣,寒意順著門縫、窗縫和玻璃滲透進來,房間裡又陰又潮,縱然裹著被子,我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那天晚上,本來我想跟姜潮當面對質,但張震覺得危險太大,阻止了我。等張震走後,他把我帶到了他家的老房子裡,最近他爸媽回老家了,家裡只有他一個人。

我用張震的手機,搜尋著“青城”、“姜瑜”、“淹死”等關鍵字,想找到十年前相關的新聞報道。

這些年,人類不斷侵佔大海里的資源,人魚的生活環境越來越惡劣,有些人魚為了更好的發展,放棄了人魚的身份,來到了人類世界。為了更好地適應人類的生活,海底開了很多課程,包括學習人類的語言、文字,以及各種技能培訓。

我是如何能讀懂使用人類文字的,我已經不記得了,過去我以為是我在失憶之前,上過相關的課程,我從來都沒想過,也許我本來就是人類。可如果我真的是人類,那我是如何變成人魚的呢?

我翻了上千條訊息,終於找到了兩條似乎跟姜瑜相關的線索。

第一條是“青城一姑娘跳海自殺,好心路人紛紛相救,姑娘仍不幸溺亡”;

第二條是“前跳海自殺姑娘系某公司財務,自殺或與侵吞公款有關”。

這兩條新聞發生在十年前,當時還是紙媒的天下,網路還沒有那麼發達,網路上找到的新聞報道很少,有相關新聞也是轉自紙媒的採訪報道,我還是從那些不多的線索中,拼湊出了姜瑜自殺的真相。

那時候,網路上還沒有創造出“扶弟魔”這個詞彙,“樊勝美”這個形象也沒有在網路上走紅,如果姜瑜的遭遇放到今天的語境來看,她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扶弟魔,現實版的樊勝美。

姜瑜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裡,父母把弟弟當成寶貝,把她當成賠錢貨。

十二年前,中專畢業的姜瑜應聘到一家剛剛成立沒多久的公司做財務,當時正處於公司初創階段,要乾的活很多很累,工資卻給的不高,很難招到人,姜瑜一個人包攬了會計和出納兩個人的活。

姜瑜工作後,父母就讓她工資上繳,一分錢都不許留。

老闆知道後,心疼姜瑜,私下勸她給自己存點錢應急。

當時公司為了避稅,用現金給他們發工資,姜瑜偷偷藏了五百塊。沒想到,她媽媽翻她的東西,翻出來了,跟姜瑜大鬧了一場,認定了姜瑜瞞著他們藏錢,姜瑜身上一定還有更多的錢。

父母認為姜瑜工資不可能這麼低,一定還把錢藏了起來。

他們不停地找姜瑜要錢,得不到錢就去姜瑜公司鬧,姜瑜在公司裡顏面掃地,想要離職。

父母當然不會同意,他們又不斷央求姜瑜:“小瑜,你爸爸和我又沒有能力供你弟弟讀書,他正在讀高三,你要是辭職,就沒人供他讀書了,他這輩子可就完了!”

爸媽聲淚俱下地哭訴,一想到弟弟,姜瑜又心軟了。

小時候,爸媽常年在外,弟弟是跟著她一起長大的。

每天早晨,她起床給弟弟做好飯,姐弟倆吃完飯,一起去學校,弟弟讀幼兒園,她讀三年級。幼兒園跟小學一牆之隔,幼兒園放學早,弟弟到她學校門口,等著她下課,一起回家。

那時候弟弟是個軟萌的小孩,非常聽話,乖乖坐在學校門口的花壇邊上,一看到她出來,又黑又亮的眼睛閃閃發光,叫著“姐姐”奔向她。

寒暑假,爸媽不在家,爺爺奶奶住得遠,他們姐弟有大把時間待在一起。姜瑜牽著弟弟去離家不遠的菜場買菜;姜瑜跟弟弟在家裡做家務,她做飯,弟弟掃地擦桌子;姜瑜帶著弟弟去同學家做作業;爺爺奶奶也重男輕女,奶奶有好吃的給弟弟,他也總是偷偷帶回來給姜瑜……

姜瑜跟弟弟相依為命地長大,弟弟非常依賴她,她對弟弟一半像長姐,一半像媽媽。

所以,當爸媽以弟弟的名義找她要錢時,她一次次妥協了。

爸媽找她要錢變得變本加厲,當他們知道姜瑜在公司的工作是管錢後,更是打起了壞心思。

在弟弟高三下學期,高考倒計時衝刺的關鍵時刻,騎車回家路上撞到了一個老人。

爸爸給姜瑜打電話說,弟弟被老人的兒子訛上了,一定要讓他們賠十萬,否則就要鬧得滿城風雨,還要送弟弟去坐牢,讓弟弟前途盡毀。

姜瑜怎麼可能讓處在人生關鍵時刻的弟弟,被這種事情毀掉,她到處籌錢,但她的朋友們是跟她一樣窮,只湊了兩萬塊錢。姜瑜走投無路,挪用了公司的一筆貨款,把錢賠給了人家。

後來她去醫院探望老人,才知道人家根本沒有訛詐,只要弟弟承擔醫藥費而已。

姜瑜當場就崩潰了。她跑回家,想找父母討回那筆貨款,但那筆錢已經被他們花得所剩無幾,他們重新粉刷了家裡的牆面,換了新傢俱,買了新衣服,還換了新手機。他們甚至後悔,早知道錢這麼容易搞到手,就讓姜瑜多從公司弄點了。

姜瑜當天晚上就跳海自殺了。

“姐姐,這篇新聞裡自殺的女生是你?”張震問道。

縱然我沒有一點有關姜瑜的回憶,但看到這篇報道,我還是感到絕望的窒息。

這世界上真的會有這種不顧女兒死活的吸血父母嗎?而且這還是我的父母?

“我要回去一趟。”我對張震說,“去找姜潮弄清楚真相。”

“不行,太危險了。”張震阻止我。

“如果我真的是姜瑜,姜潮是我弟弟,不會有危險的。”我安撫張震,“有些疑團我必須搞清楚。我到底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會變成人魚?我死之後,又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那個老太太說姜潮也死了?”

“我不會讓你去找他的。”張震堵住門口,眼圈紅紅的,“他曾經是怎麼傷害你的,你真一點都想不來了嗎?”

“他曾經傷害過我?”

“我知道殺死人魚的方法。是他教給我的。”張震的瞳仁上蒙上一層氤氳的水霧,“他教給我,是讓我殺死你。”

6

張震在那個週五的晚上,就已經知道去學校為他出頭的,並不是他姐姐張丹。

自從姐姐有了男朋友,就不住家裡。

張震放學後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姐姐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來找姐姐,也許是想見姐姐了,又或者來驗證心中的猜測。他在小區門口,遇到了下班回家的姐姐和她的男朋友。

“你怎麼來了?”張丹口氣裡帶著幾分不耐煩,“不是已經給你買了手機,讓你賠給人家嗎?”

“我……。是來還手機的。”張震從書包裡掏出那塊沒有拆封的蘋果手機,遞給張丹,“我室友的手機沒丟,手機掉到床跟牆面的夾縫裡了。”

“那他怎麼還冤枉你?”張丹接過手機,完全不記得,是她到學校裡幫他洗脫嫌疑的。

“姐,我回去了。”得到了真相,張震心裡卻無比失落。

“嗯,注意安全!”

“我送送小震吧。”姐姐的男朋友提議道。

張震沒有答應,也沒拒絕,沉默著往車站走去,那個男人跟在他身後,隔著半米的距離,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快到車站了,男人才叫住他。

“小震——”男人一副為難的樣子,“我還沒跟你姐結婚,說這些話可能不合適,但這些年,你姐姐為了你,過得很辛苦,這次因為手機的事……。你也長大了,以後讓她省心一點。你們雖然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弟,但畢竟你是你,你姐是你姐,自己的路還是要自己走——”

雖然男人斟酌措辭,話說得很委婉,但張震還是被他的話刺痛了。

曾經相依為命的姐弟,已經漸行漸遠了,曾經疼愛他的姐姐,以後不會再疼他了。

“我跟我姐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外人插手了?”張震冷冷地打斷了男人的話,上了一輛公交車。

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公交車上人不多,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窗戶上映出他的影子,他看到有兩行眼淚從他臉上流下來,他對著窗戶裡的自己擠出一個微笑,眼淚流得更兇猛了。

公交車走了五六站,張震才意識到他坐反了車,這是去海邊的車,不是回家的。

但他坐著沒動,任憑車把他帶到了海邊。

今晚沒有月亮,一陣一陣陰測測的冷風從海邊吹過來,激盪的潮水就像一條舌頭,舔舐著沙灘,留下一串串溼漉漉的印跡。

“今天這麼冷,你還來夜跑?”黑暗裡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

“你不是也來夜泳嗎?”張震回答。

女人笑吟吟走過來,關切地問:“學校裡的事都解決了嗎?”

張震本來要實話實說,話到嘴邊卻改口了:“沒有。我還是在同學們跟前抬不起頭來。”

“每個人的家庭都不一樣,你不能因為家裡沒錢就自卑。”

“不是因為這個。”張震打量著女人的表情,緩緩說道,“自從我讀高中以來,家裡從來沒人去學校看過我。別人的家長每週三中午都會去學校探視我同學,給他們帶好吃的。”

他們學校週三中午是家長探視日,這天中午家長被允許進入校園,給孩子們送些食物水果,有些家長甚至還會留在學校裡跟孩子共進午餐。

到了下週,張丹果然來探視弟弟了。

張丹在學校幫張震出頭,一戰成名,這周她又出現,自然引起了不少同學的好奇。張丹依然溫溫柔柔地跟同學們打招呼,甚至邀請人家跟他們一起吃飯。

她的大方給同學們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這頓飯,張震吃得很開心。

“姐,你下週還會來嗎?”張震問她。

“下週……。”張丹裝出躊躇的樣子,“應該來不了了,姐姐有事,還要工作。”

明知道這個姐姐是假的,可聽到她不會再來,張震還是悶悶不樂。

“姐,這週末你有空吧?我想請你喝奶茶。”張震退而求其次。

“我——”看到他期待的眼神,張丹最終也沒說出拒絕的話,“那好吧。”

張震生活的環境,很難向別人訴說。學校裡,他被同學孤立;在家裡,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後媽讓他在家幹活,洗碗拖地做家務,還得留意後媽臉色,他覺得呼吸都是不自由的。

只有跟姐姐在一起,他才能做回短暫的自己,哪怕這個姐姐是假的。

張震曾經想過,也許有一天,假姐姐的事會被揭穿,但他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快。

有朋友在海邊偶遇了張丹和張震,等她下次見面,跟張丹提起這件事,張丹並不記得她曾經跟弟弟一起去過海邊,就否認了,但朋友信誓旦旦,說看到的就是她。

張丹起了疑心,她悄悄跟蹤了弟弟,結果讓她大吃一驚:居然有人在冒充她!

她想當場揭穿那個冒充者的真實面目,但男朋友卻多了一層顧慮,他擔心冒充張丹的不是正常人。

正好他們家在青城有點人脈,男朋友就找了一個據說是專業人士來幫忙,那個人就是姜潮。

“你知道跟你在一起的姐姐,是假的嗎?”姜潮找到張震,開門見山地問,“她是一條人魚。”

他把手機遞給張震,影片裡假張丹多了一條魚尾巴,游回了大海。

“是又怎麼樣?”張震反問道,“她又沒有傷害我。”

“她當然不會傷害你,她的目標,從來不是你,而是你姐姐張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張震緊張起來。

姜潮拿起手機,又翻了幾下,讓他看了另外一些照片:“她想要取代你姐姐,在人類世界活下去。”

張震盯著手機一言不發,雖然畫面拍的不算清晰,但他也能辨別出來,畫面裡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姐姐。他只覺得氣血翻湧,憤怒蓋過了一切。

這全都是他的錯,他早察覺到那個女人是假的,可就因為他貪戀她假扮姐姐的溫柔,放任不管,差一步釀成大禍。

要問誰在他心裡最重要,毫無疑問,是他的親姐姐張丹。他不可能因為一條人魚,給過他幾次虛假的溫柔,就被矇蔽了雙眼。

“那我應該怎麼辦?”

跟姜潮談完話,張震走出咖啡廳,天又開始下起小雨了,姐姐張丹在門口等他,這個姐姐是真的。

她歉疚地看著張震:“小震……。我不知道……。。你會遇上這樣的事。”

“姐,我沒事。”張震安慰姐姐,“那個男人已經把辦法教給我了。”

“他要你做什麼?”張丹擔憂地問,“他還讓你去見那個假扮我的人魚?那怎麼可以!我絕對不能再讓你去冒險!”

“姐,沒事的。有那個男人保護我呢,我能出啥事兒呢?”

他一定要再見那個假姐姐一次,跟她來一次徹底的了斷。

7

“那你是怎麼跟我了斷的?”我問張震。

“姜潮給了我一個手環,從表面上看,那是一個普通的手環,但裡面藏著機關。”張震抬起手腕給我看,他的手腕上果然戴著一個黑色的手環。

“只要我按下這個按鈕,就會從裡面彈射出足夠多的麻醉劑——”他給我解釋著,按下了手環上的那個按鈕,我只覺得胸口一疼,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幾秒鐘之後,我的身體失去了知覺。

“你為什麼要暗算我?”

“我必須在你和我姐張丹之間做出選擇,一個是從小照顧你,保護你的姐姐,一個是萍水相逢的人魚,可能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幫過你一次,要是你,你怎麼選?”張震顫抖著問我。

從張震的角度來看,他這樣選也沒錯。

“所以,這一切都是姜潮指使你的?”

“沒錯。”姜潮推門走了進來,“好久不見了,姐姐。”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沒有過去的記憶,連我是怎麼失憶的,都不知道。

“你自殺之後,沒過多久,就爆出你挪用公款,別人把這兩件事聯絡在了一起,認為你是因為挪用公款,怕被公司發現了,追究責任,你才自殺的。這樣一來,你死了似乎也是罪有應得,沒什麼人同情你。”

“但是有一家媒體,非得追本溯源,一定要查清楚,你為什麼挪用公款,這筆錢到哪裡去了?是你自己揮霍了,還是用了別的什麼用途?”

我恍然大悟,這就是我在網上看到的那篇,介紹姜瑜自殺原因的報道。

“等報道發出來,在社會上又是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沒想到你是被爸媽壓榨、欺騙,才自毀前程。輿論對你的譴責變成了同情。在此之前,家庭裡的重男輕女現象從來沒有得到過廣泛的關注。

很多人都認為,姐姐為弟弟犧牲,是很正常的事。這篇報道釋出之後,很多人的想法開始變了。他們開始為姐姐發聲。”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我反問他。

“那你知道,自從你死之後,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嗎?外界把所有的髒水都潑到了我身上,對我大肆辱罵,認為我是吸血鬼,是我把你害死的!”

姜潮情緒激動起來,“我的資訊很快就被人扒出來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全校聞名。不管我走到哪裡,都有人對我指指點點,他們覺得,為什麼我害死了你,還能繼續去學校讀書?還能繼續參加高考?我這樣的人渣根本就不配活著!”

“沒有人瞭解過我的想法。沒有人知道,姐姐因為我才自殺,我有多麼自責?又或者,我的想法,對外界的人來說,根本不重要了。”姜潮淡然地訴說著他的命運,“在你死後沒多久,我也自殺了。”

“你也死了?”我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是冷的。

“沒死成。”姜潮自嘲地笑道,“我跳海自殺,卻被人救了。但是原來那種被當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生活,我也不想過了,我沒有回家,四處流浪。

再後來,我機緣巧合之下,進了一個機構組織,又一次機緣巧合,讓我接手了一個案子,沒想到我們姐弟居然會以這種方式相逢。”

“姐姐,我沒想到你還活著,以人魚的身份。”在那一剎那,我已經感受到了他眼裡的殺機。

“你是要殺我嗎?”

聽完他的敘述,我算是明白了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沒想到我跟姜潮的糾葛居然是這樣的。

“本來,我讓張震在海邊誘捕你,還想跟你敘敘姐弟之情,卻沒想到,你居然失憶了。”

“換成十年前,那個在得知你自殺後,因為內疚,也跳海自殺的姜潮,他看到你,也許會喜極而泣,也不會在乎你是人魚的身份。但那個姜潮已經跳海自殺,死掉了。

既然都已經死了,那你就不要再出現了,時間會沖淡一切,我對你的愧疚也會慢慢消減,這樣的結局對我們來說,不好嗎?”

他拿住了一把金光燦爛的剪刀,對準了癱在沙發上動彈不得的我,刺向了我的心臟。

我靜靜看著這個男人,他眼裡只有殺機,很難想象以前我們是一起長大、親密無間,相依為命的姐弟。原來這世界上沒什麼是不變的。哪怕當初我拿前途、拿命去保護的親弟弟,在未來的某一天,也會致我於死地。

變故就發生在一瞬之間。

原本像根木樁一樣站在一旁的張震,忽然把手環對準姜潮,按下了按鈕。

不知道為什麼,這種麻醉劑對姜潮根本不起作用,也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冰涼的剪刀刺進我的心口,張震猛地向姜潮撲過來,兩個人扭打成一團。

姜潮畢竟有身體優勢,廝打了沒多久,他就把張震制服住了,他憤怒地掄起拳頭,一拳又一拳,打在張震臉上,把他的臉打得血花飛濺,就跟化了個小丑妝一樣。

我檢查了一下傷口,發現傷口不是很嚴重,撿起地上的剪子,悄無聲息地走到姜潮身後,用力把剪子插進了他的身體裡。

姜潮扭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

“雖然我失憶了,但這並不代表,我可以任人揉捏。自從張震在海邊誘捕我之後,我對你們就沒有放鬆過警惕。”

血順著後背流下來,很快就把姜潮的衣服染紅了,疼痛讓他的臉變得扭曲起來。

這時候,張震射向他的麻醉劑才開始發揮作用,他慢慢癱倒在地上。

“失去記憶之後,我一直在思索,以前我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我以為自己是一條無憂無慮的人魚,卻沒想到過去的記憶如此不堪。不過不管是什麼樣的,我的人生都完整了,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出現在你的生活裡了。”因為我本來就時日無多,快要死掉了。

我勉強站立起來,扶著牆,慢慢走出張震家。

張震跌跌撞撞追出來,跟在我身後。

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天上又開始下雨了,三月的雨下起來沒完沒了,落在身上,針刺一般。

我的腳步越來越虛浮,雙腿火燒火燎的刺痛,那應該是我吃的把尾巴變成雙腿的藥,藥效快要過了,我必須在藥徹底失效之前,回到大海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我雙腿變成尾巴之前,我終於走到了海邊。

“對不起……。”

“你沒錯。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跟你做同樣的選擇,保護姐姐。”我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他的臉被打得面目全非,鼻子和嘴巴里還有血跡沒擦乾,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

“不是這樣的!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對我並沒有不懷好意……。姜潮把手環給我之後,我約你到海邊去游泳,然後假裝溺水,等你來救,趁你救我的時機,我在水裡做了手腳。”

“本來大海里都有防鯊網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們去的海灘,防鯊網居然壞掉了。更巧的是,青城十多年沒見過鯊魚了,那天偏偏有鯊魚出現。你為了救我,去跟鯊魚廝纏,然後跟鯊魚一塊兒消失了……。。我以為你死了——”

張震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以為是我害死了你!”

“張震,都過去了。”我安慰他,“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你就當發生的一個離奇的夢。現在夢醒了,你要繼續好好生活。”

“那你還會回來嗎?”他淚眼婆娑地問我。

“不管是你姐姐,你,還是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海水舔舐著我的雙腿,我能感受到,我的時間不多了。

“再見了。”我朝他擺了擺手,一頭鑽進了海里。

我沒想到,這趟人間之旅,會是這樣的結果。

十年前,我為姜潮死了一次,沒想到十年後,他又想殺我一次。

如果我能像張丹那樣,也許不會落到這樣的結果。

8

姜瑜自殺後,並沒有覺得自己死了。

她只覺得自己處在一片幽深的黑暗中,那是一片看不到月亮的深海,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藍色的矢車菊,沒有鋪滿白砂的海底,沒有千姿百態的珊瑚,沒有開著紅花的樹,沒有閃閃發光的珍珠和鑽石,只有遊也遊不到底的深淵,她像處在一片混沌虛無之中。

她發現不遠處,有一個白色的光芒,她奮力游過去,抓住了那個東西。

那是一片已經玉化的魚鱗,縱然海中光線微弱,玉化的鱗片依然散發著微弱柔和的光芒。

魚鱗在她手裡停留片刻,就像是一隻螢火蟲一樣,向幽暗的深海里游去,姜瑜急忙跟上。

不知道遊了多久,她終於在大海深處找到了一艘巨大的沉船殘骸。這艘巨輪不知道在這裡待了多少年,它的外形看上去就像一隻大魚的骨架,在毫無生機的海域裡透露出一股陰森。

她跟著鱗片游上船的甲板,抱緊雙臂,避免船的殘骸傷到自己。

魚鱗游到了黑洞洞的船艙裡,她望著深不見底的艙口,心中忐忑,不敢再往前遊。

“我靠,我和了!”一個尖銳的聲音興奮地叫道。

“你哪裡和了?”另一個粗暴的聲音出聲道。

“我這是地和!地和就不叫和了?”

“我們東海沒有地和的說法,你們南海的魚過來打牌,就得按照我們東海的規矩來!”

“我不管,反正我和了!趕快給錢,給錢!”

她聽著船艙裡傳來的爭論聲,愣住了,裡面的生物是在打麻將?

“那個請問……。”她怯生生地出聲,打斷了他們的爭吵。船艙裡很黑,她看不到他們的模樣,只覺得陰風陣陣、毛骨悚然。

“我們這些深海魚常年生活在不見光的海底,也不見人,長得比較隨便,怕嚇著你,你來找誰?有什麼事?”剛才和牌的人魚說。

“我不知道。”姜瑜回答。

“不知道?”那聲音反倒來了興趣,從船艙裡游出來,姜瑜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不禁被他嚇了一跳。

那個怪物額頭上長著兩隻酷似龍角的犄角,整張臉都瘦脫了相,但眉骨卻十分突出,像是臉上隆起來的一座小橋,鼻子卻長長的,有點像金槍魚,長相果然草率了些。

那怪物看到姜瑜,也嚇了一跳:“咦?竟然是一個人類?”

他話音剛落,其他幾個打麻將的怪物都紛紛聚攏過來,圍著姜瑜上下打量,嘖嘖稱奇。

其中一多看了幾眼姜瑜,發現她的弟弟姜潮跟她的命運息息相關。換句話說,姜瑜死了,姜潮離死也就不遠了。

“那有沒有辦法救我弟弟?”姜瑜著急了,她雖然因為挪用公款的事,自殺了。但她並不希望牽連到弟弟。她希望弟弟能好好活著。

“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代價會比較大。”

“什麼代價?”

“你要變成人魚。”

姜瑜變成人魚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救起了跳海自殺的弟弟姜潮。那時候,她才剛開始服藥,記憶力還沒有消退。

但隨著服藥時間變長,她的記憶力不斷衰退,慢慢地,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她還記得去救跳海自殺的人,那已經成為了她的本能,一直到她死去那天為止,所以她又救了張震,以及其他人。

在很多人看來,姜瑜這樣做根本沒有意義,愚不可及。

但對她來說,她已經不記得了。

也許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欺欺人。(原標題:《我的姐姐是美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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