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12月13日）為國家公祭日。為此，我把目光投向了那個73年前，於南京製造了那場人間悲劇的鄰國：日本。

73年前，日本軍國主義橫行，但因窮兵黷武，同樣也把國內經濟拖入泥淖；戰後，日本卻奇蹟般取得了經濟的高速增長，直至1985年《廣場協議》簽訂，日本迎來泡沫經濟，就此渡過了“失去的十年”，乃至“失去的二十年”……

歷史裡藏著答案，也藏著未來。但是否存在這樣一本書，能用故事的形式，貫連出日本這近一個世紀的歷史變遷？

如果真有這樣的故事，稍有閱歷的人會很自然地聯想到屬於日本的《百年孤獨》。但這樣的故事，卻是由一名韓裔寫作而成，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作者的切入點，選取了生活在日本的朝鮮移民。

這便是我們今天要聊的書——《

柏青哥

》。明年，韓國藝人李敏鎬將主演《柏青哥》改編美劇。

柏青哥

1910年，日本吞併朝鮮。

那年，一個朝鮮男人，同父母一起在家鄉影島的鄉下經營著一家小民宿。按常識，不少人可能會把這個男人當成主人公，甚至會誤以為他就是柏青哥。

可事實上，柏青哥並不是一個人——它指的是日本一款遊戲機，類似老虎機。

“柏青哥”在日本被歸為風俗業的一種，也是唯一被允許的非公博式賭博

經營柏青哥遊戲廳，意味著必須跟見不得光的黑道有著剪不斷的聯絡。《柏青哥》的故事，說的正是由這個朝鮮男人起的一家四代人移民日本，最後靠著上不了檯面的柏青哥事業最終在日本站穩腳跟的故事。

幾頁紙過後，這個男人就草草下場。真正串聯起整個故事的，是他的女兒——順子。

在兩班貴族統治下的朝鮮，順子同其他底層出生的女性一樣，從小沒讀過書，也不認識字。自懂事以來，順子就一直幫著家裡人經營著小民宿。但這個淳樸的鄉下女孩卻藏著一個秘密：

她未婚先孕

。

讓順子懷孕的男人是一個朝鮮籍日本人，他已有家室，親家在關東一帶是有頭有臉的黑道人物。為了自己的前途，他不能娶順子。

難題被丟給了女人。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在那個時代，順子和她的家庭該如何面對今後的人生？

恰逢此時，一名朝鮮牧師來到順子家經營的民宿。

牧師的大哥死於爭取朝鮮獨立的三一運動。而朝鮮許多開國大將，也都是教會信徒。毫無疑問，牧師也有一個報國心。但因自小體弱多病，他能活到成年就已是奇蹟。這次前往影島順子家，並不是他想折騰自己脆弱的身子，而是為了借道前往日本——他的二哥，在日本工廠做工頭，還為他尋到了一份教會工作。

彼時，日本在中國的軍事行動規模愈發龐大，為了支撐軍費，日本開始向殖民地朝鮮徵取重稅。牧師出身地主家，為了繳納越來越高的土地稅，家裡開始不斷賣地。所有有見識的朝鮮人都知道，朝鮮呆不下去了，以前的宗主國中國也不行。唯一的去處，只有日本。

因體弱多病，牧師意外倒在了民宿破舊的床上。在順子的照料下，牧師的身體逐漸恢復。為了報恩，發現順子秘密的牧師決定娶順子為妻，以解她燃眉之急。

跟著牧師吃了人生第一碗烏冬麵後，順子嫁給了牧師，並跟隨他一道前往日本大阪。抵達日本後，順子一家跟牧師的二哥和嫂子同住一起。

移民

彼時，朝鮮移民處在日本社會最底層，身份甚至低於日本賤民。正經工作不會招朝鮮人。牧師的二哥在工廠幹著兩個人的活，卻只有日本人一半的工資。牧師進了教會，薪水甚至不夠自己餬口。而順子的鄰居，有的只能住在豬圈。

1939年，大阪。中日戰爭進入了戰略相持階段。不只中國，整個日本也被裹入戰爭泥淖。底層生活困苦，他們把心裡所有的抱怨都發洩到在日移民。牧師因不願信仰天皇，被警察以反對戰爭之名逮捕，折磨至死。

牧師的死改變了這一家人。他們開始認清一個現實：

即便拖整個國家下水，日本依然不會放棄擴大戰爭。

這讓這些移民日本的朝鮮人不得不思考正在進行中的中日戰爭：

中國就算失去一百萬人口，依然不會元氣大傷；中國即便一塊土地淪陷，但它仍能以絕對的數量和決心，把這場抗戰進行到底。朝鮮人希望日本贏嗎？不，但如果日本輸了，朝鮮能自救嗎？顯然不能。所以，唯一能做的，是餵飽自己的肚子。活下來。

為了補貼家用，順子開始上街賣泡菜。之後，被一餐廳相中，以高昂價格招她進去專門做泡菜。這大大緩解了一家人的困境。

1944年12月，曾讓順子未婚先孕的男人找到了順子。原來，那家餐廳的老闆，正是這個混黑道的在日朝鮮人，他知道，順子生下了他的孩子，並暗中照顧順子一家十多年。

而他這次突然露面，是為了傳遞一則重要訊息：

“美國人要轟炸大阪，日本一定會輸掉這場戰爭，但日本政府不會承認，他們會讓所有日本男孩送掉性命。”

1944年6月15日，美軍開始首輪使用B-29轟炸機對日本進行襲擊

“但所有人都說日本打得好。”順子反駁道。

在軍國主義洗腦和統治者的訊息封閉下，日本民間仍不相信自己將要戰敗。但市場上已經完全買不到食物了。城裡的婦女可以為了一顆土豆，出賣自己的身體。曾庇護了順子一家的餐廳也關門大吉。

“你們必須立馬離開大阪。”在黑道初戀的幫助下，除了順子的大伯去了其他城市找工作，一家人被送往鄉間躲避戰火。

1945年，日本投降。美軍投下的炸彈將順子的大伯炸到不成人樣。作為家裡唯一的成年男性，在病床前，大伯做了一個決定：

回朝鮮

。

而順子的黑道初戀卻給他澆了涼水：“政府巴不得希望所有的朝鮮窮光蛋回國，但他們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你，我瞭解日本。但我也瞭解朝鮮。每天，有一艘船載著想回家的白痴駛往朝鮮，就有兩艘載滿朝鮮難民的船返回日本。朝鮮的境地，比這兒還慘。”

“你為了一個夢活著，只是你夢裡的家再也不存在了。”

後代

二戰結束後，政治和解在北緯38度被切開。

到1950年，朝鮮半島已分裂成了兩個獨立力量。北朝鮮得到蘇聯和新中國的支援，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則全力扶持朝鮮南方。日本人離開了朝鮮半島，但那兒又上演著另一場南北分裂大戲。一家人只有繼續留在日本，艱難求生。

戰後，順子的兩個兒子重返學校。大兒子諾亞，名字取自《聖經》中的諾亞方舟。是順子和那名混黑道的男人的孩子，但對自己身世毫不知情的諾亞從小就以自己的牧師父親為榜樣，努力做一個能受人尊重的在日朝鮮人。一路勤學，諾亞考上了早稻田大學。

二兒子摩薩，從小不愛學習，高中輟學後，進入柏青哥遊戲廳打工。在老闆的賞識下，他一路做到了百萬身價，並在自己兒子生日時，請到了日本當紅歌星作為宴會嘉賓。

但順子的後代真能在飽受歧視的日本逆勢崛起嗎？

通篇冷靜平穩的《柏青哥》終於在此迸發了自己的戲劇衝突。因發現自己的身世之謎，諾亞從早稻田退學：他一生的追求，就是做一個像牧師父親那樣乾淨的朝鮮人，替所有朝鮮移民正名。而他的親生父親，卻是一個骯髒的黑道人物。

諾亞離家出走，並徹底捨棄了自己的朝鮮人身份。十四年後，當滿頭白髮的順子輾轉反側，終於找到自己的大兒子諾亞時，他已為人父，以日本人的身份，過著夢寐以求、不受歧視的生活。

短暫交談後，諾亞以遲點打電話聯絡為由，打發走了順子。就在順子離開後幾分鐘，諾亞拔槍自盡。

諾亞的死，讓從小視其為偶像的弟弟摩薩有了新的使命：在日本，像他這樣的移民，只能從事見不得光的柏青哥行業，忍受各類流言蜚語。但他還有一個兒子。兒子應該像自己的牧師父親那樣，以朝鮮移民的身份在日本活得乾乾淨淨——這也是自己的哥哥諾亞未完成的理想。

摩薩的兒子叫所羅，從小養尊處優，在家庭的財力支撐下，所羅順利留美。再次回到日本時，他已成為一名投行精英。時間線已推進到日本泡沫經濟時代。全部的日本人都陷入了某種瘋狂。所有人都瘋狂圈地，炒股票。

泡沫經濟時期，人們日本街頭揮舞著大額日鈔，也難以打到一輛計程車

所羅的投行職業是當時備受尊崇的職業，然而，他的第一份交易，就充當了替罪羊的角色，並徹底斷送了自己的投行生涯。原因無他：

因為他是朝鮮人，而這裡，是日本

。

“日本人永遠不會變。”

想清楚這點後，所羅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接替父親，經營柏青哥遊戲廳。

大字不識的順子不曾參與後代的生活。在孫子所羅決定子承父業，從事柏青哥行業時，她正站在牧師丈夫的墓碑前。她訴說著自己的一生，感嘆著大兒子諾亞的早逝。一名看墓人走了過來。他認出了眼前這個老婦人，並揭露了全書最大的伏筆，一個關於失敗的理想主義者，諾亞的秘密。

明年，韓國藝人李敏鎬將主演《柏青哥》改編美劇，其扮演角色很有可能就是一生都在尋求自己的身份認同，最終飲彈自殺的諾亞。

《柏青哥》鋪展開了東亞文化圈近百年的歷史畫卷，但其卻把筆觸瞄準到了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命運轉盤：從朝鮮到日本，這一家四代移民是如何在歷史洪流中掙扎前行。

反思

看完《柏青哥》關於朝鮮移民的故事後，我思考的，卻是另外一個命題：日本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國家？

日本是一個孤懸於大海中的島嶼國家。其原住島民其實是伊阿努人，屬白種人。而大和民族的真正祖先，是自先秦時期開始，陸陸續續從亞歐大陸移民日本列島的。移民主要是兩條路逕：其一是胡人從朝鮮半島渡海，其二是越人（馬來人種）從東海渡海，所以朝鮮東南部（百濟）和琉球被日本人視作勢力範圍，是有歷史淵源的。

但拋開歷史，這一地理環境還形成了日本單一民族的社會形態，在這樣的社會形態下，如《柏青哥》所訴，

日本格外排外。

外國人進入日本，無非兩種選擇：要麼完全不合群，最終離開日本；要麼如小說裡的主人公那樣，從事灰色行業——繞不開黑道。

由於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敗，戰爭結束的初期，有大批的復員軍人和海外殖民的平民重新回到了日本，再加上此前強行從亞洲其他國家徵用的勞工，大量的人口使得日本在物價統制令下的配給制度崩壞。糧食與物資無法滿足民眾，這樣的背景下就醞釀出了大大小小的黑市。

二戰後的日本黑市

靠著把持黑市，日本黑道在戰後獲得了迅猛發展。同時，那些為了生計加入黑道的移民們也開始各自抱團，幫派林立。如山口組在上升期的最大競爭對手，就是朝鮮幫。

可即便混跡黑道，那些移民幫派，為了方便交涉，依然要給自己取一個日本名字——排他的國民性，甚至連整日忙著火併廝殺的黑道都無可免俗。

時至今日，這一現象仍未有所好轉。中日韓文化交流協會會長李小牧曾自費赴日，併成為首位畢業於東京服裝學院的中國大陸學生。

1988年，27歲的李小牧到日本後一下飛機，就住在歌舞伎町。一個星期後，他開始幫著打掃衛生，清掃避孕套、洗廁所，一個小時能掙600日元。後來，他發現，做“案內人”十分鐘就可以拿到1000元小費，而且是合法的。

就此，李小牧開啟了自己的在日皮條客生涯。在歌舞伎町混了二十多年，李小牧直言：“可以講我就是臉皮厚的人，或者我就是把自己尊嚴先放下去。”

早年間華人進日，也免不了同這些灰色牽扯在一起。

由真實故事改編，成龍主演電影《新宿事件》講訴的就是在日華人幫派的故事

將他國領土視作自己勢力範圍的歷史性、格外排他的國民性，更值得人深思的，還是日本的軍國主義思潮是否真已歸入歷史？安倍門閥一門三代人，都曾為恢復日本軍事主權正常化奮鬥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