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前《阿凡達》橫空出世之時，它那完全超出觀眾想象的潘多拉星球景觀，生活於其中特異多彩的納威人形象和各種動植物奇觀，地球派出的太空殖民部隊與納威人的文明衝突及宏大戰爭場面，一個因為和哥哥基因相同而被拉來“替補”的殘疾戰士傑克最終成為跨文明和跨族群的超級大英雄……這些從零開始的劇情和畫面，一方面震撼了觀眾，另一方面也為創作者提供了無限廣闊的揮灑空間。

因為一切元素都是新的，所以最初的作品可以花很多筆墨去描述這種“新”；也因為文明衝突的劇烈，所以場面可以恢宏巨大。但這種成功，同時也為續集帶來挑戰，如何自我超越、如何在已經成為舊的場景中去講新的故事？

三個少年，三種認同困境

如果順著好萊塢大片傳統的創作模式，《阿凡達2》很容易走進一種套路中——製造更大的衝突，鋪排更大的畫面，給予正反兩方更大的慾望或力量，用更多特效和視覺奇觀去征服觀眾……這種“更高、更快、更強”的競技思路，使得相當多的大片最後都步入歧途，在一片眼花繚亂的場面和炸裂音效中將觀眾逼入亢奮與疲勞交織的精神處境，昏昏然地走出影院。

非常慶幸的是，《阿凡達：水之道》沒有掉入這種創作模式上的“路徑依賴”。相反，如果剝離掉科幻片的外衣，“水之道”簡直就是一部返樸歸真的現實主義題材的傑作。它講述了一對中年夫妻和五個孩子被迫遷徙到陌生之地後，如何小心翼翼地融入當地族群、重新學習生存之道，並在外敵入侵時奮力保衛家園的故事。故事的核心也不再是此前觀眾熟知的戰鬥情侶，而是他們的孩子——特別是正處在青春期的小兒子洛阿克、被收養的琪莉和蜘蛛。

這三個年齡相仿卻性格迥異的少年，有著各自不同的精神底色。洛阿克是傑克夫婦的第二個兒子，處處都被更優秀和成熟的哥哥“碾壓”，總是衝動、好鬥，希望可以證明自己的能力，又屢屢因為這種冒險和越軌被父親責怪，成為家庭和族群中不被認可的孤獨者。天才少女琪莉是女科學家格雷絲博士在以納威人形象生存時生下的孩子，但沒人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她自己也常常因為自己的異類身份和特殊能力（她具備超常的適應力和控制力，類似於片中最重要的女神愛娃）而惶惶然，無法實現自我認同。

蜘蛛則是更特別的另一個個體。作為《阿凡達》中最大反派角色誇裡奇的兒子，在天空（地球）人被遣返時，蜘蛛因為是嬰兒無法進入密封倉而留在了潘多拉星球。他被傑克一家收養並與其他孩子們共同嬉耍長大、親密無間，又以天空人的身份混跡於納威人之中，完全熟悉他們的生活環境和語言。在“水之道”中，父親誇裡奇的克隆納威人出現之前，蜘蛛只是一個偶爾會與琪莉一樣陷入“不知道父親是誰”而煩惱的少年。但當他被俘虜繼而成為翻譯和帶路黨的時候，他的痛苦命運才剛剛開始。這樣一個被夾在雙重世界和生父、養父仇恨當中的少年，成了潘多拉星球上的“趙氏孤兒”。

“趙氏孤兒”蜘蛛

劇中幾乎所有主要的情節，都由這幾個少年在推動。洛阿克因為好奇而背離自己“放哨”的身份捲入戰場，導致哥哥被責罵；他為了更快與新社群首領的孩子們搞好關係，去了遠離棲息地的三兄島，遇到生命危險，也遇到了重要的動物角色圖鯤帕亞坎，他和它因為相互救助而成為好友和精神兄弟（梅特卡伊納族中的每一個人都會與一隻圖鯤建立這種精神關係）。琪莉因為“可以聽見愛娃的心跳”而被醫生誤判為癲癇病患者的幻覺，但她超常快速適應水世界的能力、調動海洋動物和植物能量殺敵救人的能力，在劇情的關鍵時刻，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趙氏孤兒”蜘蛛，則不斷地在精神夾縫中求生，他在情感上厭惡與他有生理聯接的誇裡奇，卻又在看到這個人居然有強大的力量駕馭飛龍後自然而然地生出欣賞之情；被奈蒂莉作為人質用刀逼著向誇裡奇交換琪莉時，他是憤怒的，也是矛盾的，更是不自信的；他在水中尋找傑克時，意外地發現了已經被打昏的誇裡奇，試圖離開的他出於複雜的情感，又返身救人；但他最終並沒有握住誇裡奇伸出的邀請之手，而是重新回到了養父傑克和其他同伴的身邊。

在這段曲折的情節中，有一句臺詞被兩次重複——奈蒂莉用刀劃傷蜘蛛，說“用我的兒子換你的兒子”，以蜘蛛作為人質逼誇裡奇交出琪莉。誇裡奇在這個時刻，產生了一種臨時的微妙情感：作為一個克隆人，他沒有任何情感，也根本不認同自己的“父親”身份，但在最關鍵的時刻，他放下了刀，確認了蜘蛛與他之間的“父子”關係，以及這種關係所帶來的責任與義務。這一轉折是石破天驚式的，它意味著AI、人工智慧、克隆等一系列科學手段最終的倫理走向，仍然是服從人類規則的。而且這種服從不是輸入指令式的，是自覺的，是由新的智慧生命體的自我意識決定的。

在稍後的劇情中，編劇又溫暖地迴應了這一“覺醒”。當蜘蛛重回大家庭，將頭埋入養父傑克的懷中時，傑克也同樣說了一句：“用我的兒子換你的兒子”——此時這種話的意思已經是：傑克自己的大兒子內特亞已經死於誇裡奇引發的戰火之下，現在蜘蛛選擇重新回到這個家庭，是他在心靈成年之後再一次真正選擇成為傑克的兒子，所以傑克雖然失去了一個兒子，但又得到了一個兒子。這種精神層面的雙向認同，可以說彌補了蜘蛛之前所有的青春期困惑與傷痛。

這種人與人、人與其他物種之間的相互認同，還在整部電影中出現了很多次，比如洛阿克和被族群誤會並驅趕的圖鯤帕亞坎之間的相互理解與認同，為劇中最關鍵的大戰鬥場面起到了重要的鋪墊作用。洛阿克在梅特卡伊納族首領的兒子們故意帶他去不能去的遠海而受到父親責備時，主動承擔了責任，說是他自己堅持要去的。當那幾個心有愧意的孩子追問他為什麼要這樣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時，他說：“因為我知道讓父母大失所望是什麼滋味。”這一青少年之間的相互理解與友情，為他們後續的完全和解，打下了最堅實的基礎。

抵達人，抵達哲學

可以說，《阿凡達：水之道》的戲劇核心，正是基於這幾位青少年面對新環境的融入障礙、心理困境、自我認同和相互和解，抵達了更深遠的精神世界和哲學層面。影片中另外一位美麗的少女齊雷亞是梅特卡伊納族首領的女兒，也是帶領其他少年走向更寬廣精神世界的女性。她溫柔善良，教會其他孩子水下活動的呼吸方法，並傳遞“水連線世間萬物，從生到死，從黑暗到光明”的哲學觀。

而這裡的“水”，也可以翻譯成“愛”，阿凡達世界裡的超級英雄、新生少年和芸芸眾生們，用愛連線世間萬物，從生到死，從黑暗到光明，也用愛真正踐行了“家人是我們的軟肋，也是我們的盔甲”。還有什麼能比在商業大片裡看到這種真誠溫暖的愛之光更感人呢？

光念叨《阿凡達2》特效多牛、花了多少錢、賺了多少票房，而不去感受這部作品深層的精神力量，無異於“入寶山而空手回”。或者說，這部作品真正的好，並不僅僅是技術上的好，或是商業上的成功回本。它帶給創作者與觀眾的核心思考應該是：好的藝術作品，最終還是要關心人，說人話。

文｜水晶

編輯｜於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