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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贄:天生龍湖,以待卓吾(上)韋力撰

由 芷蘭齋 發表于 舞蹈2021-09-17
簡介而他的這段話又透露出了另一個細節,那就是在當時就有很多人認為他是個另類,李贄說:既然被別人看成另類,不如就做得更另類,這些因素加在一起,讓李贄下定決心落髮為僧,但他也明說:其實出家不是他的本心

卓吾是什麼意思

李贄是個奇人,從他在世到他去世後的三百年裡,始終處在被誇和被罵之間,他的思想被正統者視之為異端,即使是思想開放人物,也同樣對他貶斥有加,比如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顏元、紀曉嵐以及到近代的章太炎等,都以李贄的觀念為非,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於叛聖人者,莫甚於李贄。”

有人誇就有人贊,比如他的好友焦竑就認為:“(李贄)可肩一狂字,坐聖人第二席”,這等高尚的評價,蔡尚思先生還認為不足,其在《李贄思想體系——漢後一位反舊傳統的偉大思想家》一文中稱:“我卻認為他實應當坐聖人第一席,在君主專制時,他是比孔子還要難能可貴的。”

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李贄突然大放異彩,對於李贄思想的研究,成為學術界的重要話題,而對李贄的評價也同樣是步步升高,不知李贄若地下有知,他會不會高興自己幾百年後又被誇讚為思想博大精深,以他那特立獨行的性格,李贄應該不會感到有什麼驚奇吧。

李贄:天生龍湖,以待卓吾(上)韋力撰

《李卓吾批點世說新語補》二十卷,明書林餘圯孺刻本,書牌

同樣是李贄,為什麼歷史對他的誇讚不是捧上天就是貶入地?這當然要從李贄本身去找原因。當年,東林黨領袖顧憲成對李贄有這樣一句評價:“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學術到此,真成塗炭,惟有仰屋竊嘆而已,如何?如何?”由此可知,李贄的怪異之處就是喜歡跟別人反著說:凡是天下認為對的事情,他都說不對;反過來,天下人普遍認為錯的事情,他卻認為對。

用“文革”中的口號來形容,李贄的這種行為是典型的反潮流,難怪當年的那些小將們把李贄看得極其偉大。當然,李贄的思想也恰好符合了那時的意識形態,比如李贄認為焚書坑儒的秦始皇是千古一帝,而大肆誅殺功臣的朱元璋則比秦始皇更偉大,是萬古一帝。

李贄為什麼會有這些奇特的思想?前人有太多的研究文章,我也無法一一在此列出。以我有限的眼光來看,孫康宜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下編中,對李贄的評價最有意思。該書中給李贄身份命名是“職業作家”,這樣的一個頭銜遠遠趕不上近幾十年來中國學術界所給出的評價。

對於李贄與人不同的思想方式,該書將其解讀為“好辯”:“那麼,該如何理解李贄招牌式的好辯姿態?他為何故意挑起衛道者的辯駁呢?他真的相信自己筆下的所有一切嗎?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我們的確知道他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辯論家身份,他的謀生之道便是顛覆正統觀點。他不受傳統羈絆的人格角色具有高度的自我意識,所以他才將自己的散文集命名為《焚書》。”

李贄為什麼在思想觀念上專門與他人作對呢?該書認為李贄是想透過這種聲音引起出版界的注意:“李贄的經歷突顯了晚明文學文化的某些顯著特徵。致仕以後,他憑著成為公眾人物而謀取生活,其名望通過出版界建立起來。與他在體制內的處境相比,李贄透過大張旗鼓地抨擊官方體制過上了更好的生活。”通過出版來賺取稿酬,而後過上更好的生活,這樣的思維方式倒也真是接地氣。《劍橋中國文學史》一書認為,李贄早期的生活一直很窘迫,他有八個孩子,其中七個都去世了,這些孩子“都死於營養不良”。看來,李贄退休後,很想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後來事實證明,他的做法很成功:“甚至他某些方面的性格怪癖也表明他擁有相當舒適的物質條件:李贄素有潔癖,據說他僱用了好幾位僕人全天候清掃庭院,‘數人縛帚不給’。”

李贄:天生龍湖,以待卓吾(上)韋力撰

《李卓吾批點世說新語補》二十卷,明書林餘圯孺刻本,卷首

這部書的解讀很有意思,它從李贄有潔癖說起。李贄每天僱好幾個人清掃院落,應該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他能夠負擔得起,從這個側面來印證,他透過標新立異的觀念爭取到社會的影響力,而後出版商關注到了他,於是他的作品熱賣,從此過上了好生活。這樣一個完整的邏輯鏈,在其他的研究著作中我卻未曾讀到。

從李贄的履歷來看,確如《劍橋中國文學史》中所言,他早年的日子過得有些拮据。按說李贄的官兒當得也不小,曾經做過姚安知府,這個職位是正四品,他在此任職三年,離開姚安時,帶走的財產僅是一些圖書,並且他在此還寫了一副楹聯:

聽政有餘閒,不妨甓運陶齋,花栽潘縣;

做官無別物,只此一庭明月,兩袖清風。

這副楹聯也表明,他在姚安知府任上的確沒有攢下什麼積蓄,反過來說,這也證明了李贄是位清官。

李贄退休之後,他的一些舉措讓人發現確實與眾不同。萬曆十六年,李贄突然削髮為僧。他為什麼這麼做?歷史上有著不同的記載,袁中道在《李溫陵傳》中說:“一日,惡頭癢,倦於梳櫛,遂去其發,獨存鬢須。”

李贄:天生龍湖,以待卓吾(上)韋力撰

文保牌

這段話有點像客觀描述。李贄因為某天頭皮發癢,也懶得每天洗頭梳頭,所以就剃了個光頭,但鬍鬚卻沒有一同剃光。袁中道的這個說法在汪可受所作《卓吾老子墓碑》中得到了印證:“……餘見老子於龍湖。時麻城二三友人俱在,老子禿頭帶須而出,一舉手便就席。……餘曰:‘如先生者,發去須在,猶是剝落不盡。’老子曰:‘吾寧有意剝落乎?去夏頭熱,吾手搔白髮,穢不可當,偶見侍者方剃落,使試除之,除而快焉,遂以為常。’爰以手拂鬚,曰:‘此物不礙,故得存耳。’眾皆大笑而別。”

當時有人問李贄為什麼剃了光頭還剩著鬍鬚?李回答說:感覺頭頂太熱,用手不斷地撓頭也不乾淨,某天看到僕人剃了光頭,覺得不錯,於是把自己的頭髮也都剃了。

李贄剃光頭的真實原因,恐怕並非如此,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出了實情:“其志以落髮者,則因家中閒雜人等時時望我歸去,又時時不遠千里來迫我,以俗事強我,故我剃髮以示不歸,俗事亦決然不肯與理也。又此間無見識人多以異端目我,故我遂為異端以成彼豎子之名。兼此數者,陡然去發,非其心也。實則以年紀老大,不多時居人世故耳。”(《與曾繼泉》)

李贄:天生龍湖,以待卓吾(上)韋力撰

李舊吾墓園前的廣場

原來,李贄落髮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想家人再來煩他。李贄退職時,把妻兒老小送回了老家,他隻身一人來到了湖北麻城,但家人常常來探望他,這讓他很煩,所以他落髮之後就跟家人說自己出家了,以此就可以不再理世俗之事。而他的這段話又透露出了另一個細節,那就是在當時就有很多人認為他是個另類,李贄說:既然被別人看成另類,不如就做得更另類,這些因素加在一起,讓李贄下定決心落髮為僧,但他也明說:其實出家不是他的本心。即此可知,李贄出家是多種因素促成者,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異端思想已經在社會上產生了影響。

李贄遭到那麼多的罵名,那麼,他是怎樣看自己的呢?他曾寫過一篇《自贊》: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詞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見親熱。其與人也,好求其過,而不悅其所長;其惡人也,既絕其人,又終身欲害其人。志在溫飽,而自謂伯夷、叔齊;質本齊人,而自謂飽道飫德。分明一介不與,而以有莘藉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謂楊朱賊仁。動與物迕,口與心違。其人如此,鄉人皆惡之矣。昔子貢問夫子曰:‘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

徐朔方、孫秋克認為李贄的《自贊》“這篇奇文,可與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媲美”。(《明代文學史》)李贄在該文中剖析了自己性格,同時也直言自己的歷史觀與他人不同,徐、孫認為李贄的這篇《自贊》是“以反語為自己畫像”,不知這算不算一種自嘲精神。但他的一些行為的確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其中就包括他跟女弟子梅淡然之間的關係。

萬曆十六年,李贄在麻城認識了梅國楨,而後他又認識了梅國楨的二弟梅國樓。這位梅國樓後來給李贄提供了不少幫助,當年李贄跟耿定向發生了觀念上的衝突,梅國樓在李、耿二人之間做了一些調解工作,後來麻城當局準備抓捕李贄時,也是梅國樓及時通風報信勸李贄趕快離開者。

梅國楨的三女兒名叫梅淡然,她在年少時接受了劉家的聘禮,但還沒來得及成婚,劉就去世了,梅淡然也不想再嫁人。萬曆二十一年,李贄開始擴建龍潭寺,淡然聽說過就寫信給李,說自己也想出家。可能李贄並不希望淡然這麼做,所以沒有支援她的這種想法。然而梅國楨卻很支援女兒的想法,他在麻城北街為女兒修建了一座繡佛精舍,以此供梅淡然唸佛和刺繡,而後淡然正式削髮為尼,李贄聽到這件事後就寫了首《題繡佛精舍》的詩作:

聞說淡然此日生,淡然此日卻為僧。

僧寶世間猶時有,佛寶今看繡佛燈。

可笑成男月上女,大驚小怪稱奇事。

陡然不見舍利佛,男身復隱知誰是。

我勸世人莫浪猜,繡佛精舍是天台。

天欲散花愁汝著,龍女成佛今又來。

李贄在這首詩中誇讚淡然為“女中丈夫”。而後李還寫了一篇名為《豫約》的文章,以此來說明他不視淡然為弟子,而是彼此之間稱師。

李贄:天生龍湖,以待卓吾(上)韋力撰

李贄墓

雖然李贄的女弟子不止淡然一位,梅家的大媳婦以及其他的幾位女士,也同樣拜李贄為師,但人們還是喜歡八卦李贄跟淡然之間的故事。當然,這樣的八卦定然給李贄帶來了罵聲,直到當代,黃仁宇在著名的《萬曆十五年》一書中還提到了這件事:“梅國楨有一個孀居的女兒梅淡然曾拜李贄為師,梅家的其他女眷也和李贄有所接觸。這種超越習俗的行動,在當時男女授受不親的上層社會里,自然引起了眾人的側目而視。”

黃仁宇在此段話之後,有很長一個段落敘述人們對李贄的攻擊:“但是李贄對輿論不加理睬,反而毫無顧忌地對淡然和她的妯娌大加稱讚……他在著作中,理直氣壯地辯解自己和她們的交往完全合於禮法,毫無‘男女混雜’之嫌,但是又不倫不類地寫下了‘山居野處,鹿豕猶以為嬉,何況人乎’這些話……反對者舉出十餘年前李贄狎妓和出入於孀婦臥室的情節,證明他的行止不端具有一貫性;對這種傷風敗俗的舉動,聖人之徒都應該鳴鼓而攻之。”但李贄的這種做法究竟對不對,黃先生沒有給出斷語。而事實上,李贄跟淡然之間的關係確實很親密。萬曆二十七年,李贄身在南京,他寫了四首名叫《卻寄》的詩,而後寄給了麻城的淡然:

一回飛錫下江南,咫尺無由接笑談。

卻羨婆須蜜氏女,發心猶願見瞿曇。

持缽來歸不坐禪,遙聞高論卻潸然。

如今男子知多少,卻道官高即是仙。

盈盈細抹隨風雪,點點紅妝帶雨梅。

莫道門前車馬富,子規今已喚春回。

聲聲喚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動塵。

欲見觀音今汝是,蓮花原屬似花人。

對於這四首詩,許蘇民在《李贄評傳》中分別作了簡述:“第一首寫淡然想見到李贄,而李贄也很想念這位異性知己。其中‘婆須蜜氏女’即是指淡然女士,而‘瞿曇’(佛)則是淡然女士對李贄的推重。第二首寫李贄見到淡然的來信,不免有幾分感傷,感傷得潸然淚下,同時盛讚淡然女士的見識超過世間多少男子——那些‘卻道官高即是仙’的男子,——正因為淡然女士見識高,所以值得自己仰慕。第三首詩前兩句讚頌淡然女士的體態輕盈和花容月貌,而後兩句則以‘子規’寓自己將返回湖北去與她相會之意(‘春夏有鳥曰子規,其鳴如曰不如歸去’)。第四首是說自己和淡然都有共同的精神追求,並說見到了淡然女士也就是見到了觀音菩薩,盛讚淡然女士貌美如花而心地善良純潔,猶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無論李贄是真出家還是假出家,他給一位女尼寫這等富有深情的詩,也確實無法讓別人作他解,更何況他在詩中說自己很快就會去看淡然。轉年的夏天,他也確實實現了自己的承諾,重新回到麻城去見淡然。他的這個做法被當地人稱之為“僧尼宣淫”。

李贄:天生龍湖,以待卓吾(上)韋力撰

靜靜的墓園

當時主要攻擊李贄的人叫黃建衷,此人為什麼要這麼幹?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卷二十三有一段記載:原來這位黃建衷也看上了梅淡然的美色,於是想了個招數,就是讓自己的小妾拜淡然為師,而後以此為藉口跟淡然接觸,後來淡然明白了黃的目的,於是她將計就計,最終結果讓黃賠了小妾,還什麼都沒撈著。這真是出“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明代翻版,於是黃惱羞成怒,誣陷李贄與淡然之間的關係,藉機報復梅家。

黃建衷曾經在兵部任職,他透過關係找到了湖廣按察司僉事馮應京。經過黃的一番遊說,馮也認為李贄的做法有些傷風敗俗,於是決定“毀龍湖寺,置從遊者法”。在官府行動之前,有人得到訊息,馬上安排李贄避難,而後有一批人衝進了龍湖寺,他們在這裡沒有找到李贄,於是縱火燒了此寺中的芝佛院。原本李贄將芝佛院視之為自己的終老之地,他在此院中已經給自己建造起了舍利塔,這幫人衝進來之後找不到李贄,於是將此塔砸毀。

這場風波使得李贄沒有了棲身之處,後來他在朋友的邀請下去了通州。然而他的離開並不能讓那些人善罷甘休,有個叫張問達的人向萬曆皇帝上了奏摺,列出李贄的許多罪狀,其中之一就是他在麻城時的一些所為:“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於明劫人財,強摟人婦,同於禽獸而不之恤。”

張問達說,李贄在麻城時,竟然大白天把妓女帶入寺院,然後一起洗澡,同時他還把良家婦女勾引進寺院內一同睡覺。對於這封奏摺上的說法,許蘇民在《李贄評傳》中認為“這都是張問達發揮其想象力編出來的”。可能是萬曆帝覺得這些指責事出有因、查無憑據,以此來逮捕李贄似乎證據不足,但他又覺得李贄的這些做法,會導致異端思想在社會上的傳播,於是皇帝下令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罪名,命人將李贄逮捕。

在監獄中,李贄仍然在寫作,其中他寫了一些詩作,最著名者則為《系中八絕》,這首詩的第五首為《書能誤人》:

年年歲歲笑書奴,生世無端同處女。

世上何人不讀書,書奴卻以讀書死。

看來他也明白自己是因為讀書而死者,其實更確切地說,應該把這個“讀”字換成“寫”,因為他的著作在社會上流傳極廣。

萬曆三十年三月十五日,有位侍者到監獄中為李贄剃頭,而後李拿過剃頭刀就自割喉嚨,雖然血流滿地,但當時並沒有斷氣,侍者問他痛不痛,但他已說不出話,就用手沾著血寫了“不痛”二字。侍者問他為什麼要自殺,他又寫下了“七十老翁何所求!”第二天半夜他就去世了。

每讀到這段史實,都會讓我有心中作痛的感覺,這也讓我再細想《劍橋中國文學史》中所說的李贄的那些異端行為,是為了引起出版界的注意。李贄畢竟是個讀書人,他應當明白自己的這些異端言論,很可能給自己帶來大麻煩,更何況他在自殺之前也已幾次遇險,這足以提醒李贄:再這麼走下去,其結果肯定不好。即使這樣,李贄依然我行我素,難道他是在用生命換取金錢嗎?我還是覺得李贄的所作所為,更多的是一種思想觀念上的特立獨行,他的這些言論後來因為出版而帶來了經濟上的收入,這應當是意外所得的副產品,而不太可能是主觀形成的一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