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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華爾茲

由 新民晚報 發表于 舞蹈2023-01-22
簡介有一年我去探望母親時,發現她跟姐姐簡直跳瘋了,不但去老人中心,還去舞蹈房,一個禮拜跳好幾天

華爾茲是不是交誼舞

母親有幾件舊舞裙,少女時代的我常拿來辦家家。先穿上發硬泛黃的白紗襯裙,再套上一件石榴紅或天空藍的碎花裙,於鏡前左顧右盼,得意地轉起一圈圈裙花。

母親大學時就讀於女子教會學校,老師們讓學生學習交誼舞。她們在活動大廳裡一字排開,學女步也學男步,因為交誼舞是雙人舞。母親最愛的是華爾茲。它的前進後退,它的旋轉升降,都是那麼優美,如果跳得好,就讓人騰雲駕霧做起夢來。

母親後來移居美國,退休後,附近的老年中心便成了最常去的地方,那裡有舞蹈班,教國際標準舞。住在附近的姐姐總是陪母親去上課,我每年從上海返美,也會去插花數次。上課前,母親穿上姐姐為她縫製的舞衣,描畫黛眉,塗上最愛的唇膏,搭配合適的垂墜耳環,鏡裡映出苗條嬌小的身影。

母親的華爾茲

我們在老人中心前臺買票,進到教室換鞋,嘰嘰喳喳笑聲不斷。母親跟舞友們打趣,舉止活潑輕盈,完全看不出年齡。舞蹈課程後是舞會,各種舞曲輪番播放,學生老師一堂,溫故知新。我和姐姐認真學習舞步,在那些退休男士們不甚嫻熟的引帶下,儘量保持自己的儀態,不要踩錯舞步,不要被踩。母親並不關心老師教什麼,她心裡自有一套嫻熟的舞序,笑容滿面在舞池上滑行,拉著她手的是多年的舞伴史丹利。

史丹利是白種人,單身,頭髮灰白,腆著個大肚子,好脾氣的笑容。當母親初次介紹他時,他彬彬有禮跟我招呼,課後舞會時邀我跳了一支。史丹利的引帶用力過猛,但他龐大的身軀給人安全感。母親跟他站在一起時,有如小鳥依人。

有一年我去探望母親時,發現她跟姐姐簡直跳瘋了,不但去老人中心,還去舞蹈房,一個禮拜跳好幾天。我們造訪不同的舞場,晶亮的眼神,咯咯的笑聲,擺動的腰肢和彈跳的雙腿,一刻也停不下來,不想停。舞蹈麻醉了我和姐姐,讓我們暫時忘記母親已被確診老年失智。

姐姐再三交代我保守秘密。她擔心一旦大家知道母親生病,母親恐怕不能再如常地上跳舞課了。母親還沒忘記舞步,只要史丹利對她伸出手,她便把手放進他的大手掌,讓圓裙轉出花來。這令我們感到安慰,安慰的底下密生著憂慮的倒刺。

舞友們好意提醒我們,母親越來越健忘了;史丹利也一再提及,母親總不肯學習新舞步。終於有一天,史丹利消失了,他胖胖如聖誕老人的身軀,再也沒有出現在教室。

史丹利的不告而別,讓母親耿耿於懷。我們試圖為他的失蹤找理由,哄著她。當音樂響起時,握起她手的是姐姐,是我,我們帶著她跳。她忘記了很多事,無法數數,無法讀書寫字,但是竟然還能跳舞。她的身體柔軟依舊,七十多歲能並腳兩手一觸到地。只要音樂響起,只要我們帶頭腰肢輕擺,她一定欣然加入。

母親跳得最好的還是華爾茲。她跳男步,帶著我轉圈。嬌小的她,這些年來縮得更小了,她踮起腳尖把手儘量舉高,我彎腰從她臂下轉出去。她微笑,注視著我的眼睛,這音樂和舞步滿載美好的回憶,即使回憶已經模糊,但那悸動依稀彷彿,母親動情地對我說:I love you,我親吻她發皺的額頭。

然後,那時刻畢竟還是到來。我拉著母親要跳舞,她不理解,我晃動她的手臂,她沒反應,最後我只能把她抱在懷裡,隨著音樂輕輕搖晃,像在搖籃裡。

母親去世前一年,我在舞蹈房最後一次見到史丹利。他跟一個女伴坐在一起,我過去打招呼:記得我嗎?我是某某的女兒。我的激動令自己吃驚。史丹利也老了,反應有點慢,他面無表情對我點了點頭。

舞蹈課開始了,是美式華爾茲。幾輪下來,史丹利換到我面前,伸出他的手。我已經習舞多年,加上遺傳自母親的舞感和樂感,在史丹利的引帶下,我優雅地升降、搖曳,舞出裙花,那翩翩之態似乎觸動了這個老人,他臉上露出愉悅的表情,自豪於一朵花在他手中徐徐綻放。他戀戀看著我,希望我能再陪他跳一曲。

然而我拉起裙角屈膝謝舞。這是唯一也是最後一支,代母親跳的華爾茲。(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