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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學如何在“中國哲學”中安身?

由 華輿 發表于 影視2023-01-25
簡介同樣是受到西學的刺激,試圖保持儒學活的生命力和對現實的影響,便在意義層面上來追尋儒家的現代價值,做思想義理的闡發,而不取文獻整理的方式,這就漸成為容納了經學內容的“中國哲學”,構成不同於文獻學路向的另外一種嘗試

什麼是傳統經學

在現代的學術觀念和學問形態下,怎樣重新理解經學,擴大經學研究的視野,將經學資源有效地融入到現代的學問格局中去,是經學解體之後,百年來中國學術發展一直在探尋的問題和長期所致力的目標。除了較為狹小的經學史研究之外,經學資源的處理更多地融合在了現代的文、史、哲各學科當中,像古典文獻學、古代文學、漢語史、歷史文獻學、中國古代史(包括各專門史)、中國哲學(包括思想史)等,都大量地涉及到了過去經學所探究的那些問題和歷代所積累下來的豐厚材料。吸收和消化這些歷史遺產,將傳統資源做現代轉化,使之成為新的時代話語和學問形式,是這部分學科的基本任務,也是這些知識得以增長與擴充套件、對社會產生影響力的重要基礎。

經學的材料化

在歷史上,作為“常道”的經,具有無限的包容性和擴充套件性,可以釋解一切問題,因為原初經驗世界的全部積累都提煉和濃縮到了這些文字記憶當中,作為處世的根本原則,它足以應付千變萬化的各種事項,所謂“以不變應萬變”,即萬變不離其宗的那個“宗”,這便是常道。作為一般的訓示性原則,經文普遍表達得極為模糊,預留了非常廣闊的解釋空間,可供後人因時、因地制宜而用之。而歷史人物、事件的記述或制度等事項,則可以做比擬性的聯想,用類推邏輯的方式去效法處理。歷史上,為了加固經典的強度,保持其權威性和說服力,就需要不斷地理解和解釋,用註解經文的方式來增擴問題域,透過闡發而生成新的意義,以加強理論和實踐的連線。在詮釋的過程中,直接面對經文的理解,產生了各種記、傳、說、解等,是為文獻的第一層累積;而將經、傳合注,一併打包處理的結果,便開啟了註疏之學的繁盛,這是經學文獻的第二層累積;以經、傳、註疏為內容,從各種角度、以各種表達方式或文體,對經義所展開的詮解,形成了更為豐富、數量更加龐大的文獻群,是為第三層累積。

這樣,圍繞著經典註釋就產生了各種各樣的文獻,而從表面看,所謂儒學就是由這些文獻所構成的,或者說是由這些文獻所展現出來的。所以,始於漢代而延綿不絕的經學,就成為儒家思想存續和發展的主要形式。不管是重視“五經”的漢唐時代,還是託舉“四書”的宋明時期,甚或是晚明之後複雜的多元化格局,都是圍繞著經書的解釋來展開思想作業的;只不過詮釋的立場、方法、尺度和觀點差別極大,由此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思潮、流派和不同的學術風格。

因為經本身的複雜性,加之經典解釋的漫長曆程,就使得儒家經學的內容極其龐雜,線索非常多樣。在歷史上,圍繞著對這些經典的解釋,有漢學、宋學之別,又有今文、古文之爭,清代學者在考鏡學術源流、梳理各種流派時,也常常做漢、宋之辯或者今、古文之分,但這還構不成全面史述的性質。只是到了晚清,在西方觀念的影響和刺激下,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所謂經學史的研究,方才用晚近學術的方式來系統地梳理和總結經學發展的歷史,區劃其分期,勾稽其特點。清末民初學者所做的歸納整理工作,已經受到了近代西方思想、特別是科學主義的影響,在清理文化遺產、張揚民族精神時,特別重視經學傳統的實證特徵,將經學的現代價值做了歷史文獻化和思想材料化的解讀。這種導向,提供了與時代潮流能夠相銜接的轉化思路,也確立了理解古典遺產的基本原則,並且逐步成為之後現代學術研究的預備性知識。

在西學的強烈衝擊下,將經學史學化、文獻化、材料化,用歷史學和文獻學的眼界來解讀經學,適應了傳統文化向現代轉換的需求,在古典學術形態和現代學科體制之間也找到了某種銜接感。這樣,一隻腳已跨入了現代學術門檻的清代考據學,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轉型期學者們所大力表揚和效法的物件,並由此建立起一種歷史延續感和學術自信心,由傳統經學也就逐漸地轉換到了現代的歷史學和文獻學。

除了舊式經學學者的華麗轉身之外,新型知識人也加入到了變經學為文史之學、文獻之學的合謀之中,在科學主義的強大壓力下,材料化似乎成為經學資源尋求合理性庇護的唯一方式。

向“中國哲學”靠攏的儒家

將經學作為已經過去了的歷史陳跡來看待,把經學當作歷史遺產來打發,必然是材料化的結果和文獻學的形式,即是把這些資源作為一種靜態的、已經“離場”的古物來處理,和我們文化的當下性與生命的即在感已經沒有了關係。所謂“客觀的”研究也需要一種情感的懸置,在研究者和研究物件之間形成一種隔障,只保留下理性和邏輯穿梭的孔道,以最大可能地向自然科學的方式靠攏。在這種極端的冰冷的情緒面前,反思經學的歷史、面對經學的材料,不可能激發起融會的溫情和同情的理解,只可能將一個個“事實”做精細化的說明。就像詮釋學所區分的那樣,“說明”只是一種客觀的介紹,以說清楚文字所陳述的內容為目的,而不摻雜任何解釋的好惡感和傾向性,這與進一步的理解和深入的闡釋完全沒有關係。在自然科學實證觀念的引導下,現代學科形式中的經學價值已被徹底的狹窄化,除了文獻研究的意義之外,很少涉及到義理,更不用說和現實關懷有什麼聯絡了。

在此種境況下,新儒學和經學發生了明顯的剝離,強調儒學現代轉化的思想家不得不另尋門徑,而不是依舊地寄附於已變為材料身份的經學形態當中。儒家思想的現代表達形式漸漸地觀念化,轉變成為一種“哲學”,而不是材料化的經學,也不是文獻學。同樣是受到西學的刺激,試圖保持儒學活的生命力和對現實的影響,便在意義層面上來追尋儒家的現代價值,做思想義理的闡發,而不取文獻整理的方式,這就漸成為容納了經學內容的“中國哲學”,構成不同於文獻學路向的另外一種嘗試。

儒家思想的哲學化敘述是中西文化交融的產物,也是中國由封閉走向開放的必然結果,更是中國文化現代轉化的主要標誌之一。從胡適、馮友蘭開始所確立的“中國哲學”史述體系,極大地改變了儒學的言說面貌和呈現方式,儒家思想首先通過了現代意識的對照和檢驗,在材料的選擇上和表達書寫的方式上,都經歷了與傳統經學的剝離,在形式上完成了現代化。“中國哲學”學科的建立使得儒家的學問成為一門現代的學術,成為一個知識論的系統,而原有的信仰成分和安身立命的功能則消失了,其系統的通貫性和觀念之間的呼應關係也處在一種中西交錯的狀態之中。作為哲學形態的儒學,其形式也屈就於一般哲學的通則和方式,按照近代以來西方文化中所逐漸演變和形成的哲學問題與思想進路來塑造與定格本身,故20世紀以來的新儒學形上學系統,都無不為西方式的哲學理念和準則所牽引。而眾多的哲學研究者在述及儒家思想時,也往往遵循著學科化的中國哲學的理路來進行,這已經成為學界的普遍樣態。

這樣,哲學化的儒學敘述便成了現代思想研究的主要方式,尤其是它的基礎理論部分,與西方的哲學形式有了緊密的融合;中國哲學學科也就成為儒學研究的主要陣地,弘揚儒家思想、以作新時代之發揮的人物,也自然地被劃歸到了哲學家的行列。現代意義及視野下的儒學研究和哲學學科的結盟,為儒學的現代轉化提供了最為有效的方式,近百年來該領域的無數成果使得儒學在學者群體當中廣為傳播,儒家經典內容也成為人們普遍熟悉的知識和中國現代學術話語的重要組成部分。儒家思想憑藉著哲學形式的“擺渡”,由古典形態的學問變成了現代性的知識,中國哲學也就成為儒學價值最為合適的現代表達形式和最好的容身場所。

依舊是哲學,還是回到經學?

經學的解體所帶來的離散化效應在現代學術研究中有著持續的迴響,經學材料的學科歸屬和性質判定長久地困擾著學者們的研究工作,尋求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對應性或相似性,也就成為人文學術研究所長期致力的一個重要目標。所謂傳統的現代轉化,首先就需要在中西的比較之中來斷定歷史資源的學科屬性問題。那些經學的散件和碎片,如何在現代學科中安置,傳統的類別如何與現代的分類相銜接,這些問題非常棘手,很難得到妥善的解決,這就使得很多學問的歸屬、乃至學科的邊界在選擇中常常會發生左右搖擺。比如,儒學究竟是屬於哪個學科?或者儒家的經典應該歸屬在什麼領域?這些問題實際上都在長久爭論,也長期地處在模糊的狀態。不同的學科、不同的學問方式,可能都涉及到了這些材料,其中的內容不乏交叉性與重疊性;但往往又是各自為陣的,理解的角度和處理的方法可能都不一樣。從總體上來講,史學化、文獻化是其主要的方式,和經學相關的學科主要集中在歷史文獻、漢語言文字等方面,而義理的承接與闡釋,則落在了中國哲學、中國思想史等名目之下。除了文史哲的古典部分之外,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領域,可能都涉及到傳統經學的內容,特別是儒學的內容;這樣,經學材料和現代儒學的研究實際上是處在一種分散的狀態,並沒有一個完整的學科可以歸屬。

傳統的經學思想體系或整體上的儒學,在一定程度上被具有現代性的中國哲學研究所取代,這是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發展的總體趨勢,因而經學傳統在現代學術體系建立之後,便歸於銷聲匿跡,作為材料整理的經學史研究,也深受現代學術理念的影響,並且處在了極度邊緣化的狀態。近些年來,隨著“國學熱”的升溫,經學史研究又呈現出了復興之勢,也有一些學者嘗試著用傳統的學問方式來治經,並且提出了回到經學去的問題。實際上,經學的方式和形態在近代以來的中國文化轉型中,經歷了一個複雜的解體過程,伴隨著西學的全面進入,特別是傳統的社會生活方式所發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大改變,原有的知識狀況和學問方法不可能再延續下去了,新的學術正規化也是在艱難的探索之中一步一步地建立起來的。而這其中,學科化的知識部類與社會生活實踐的新樣態,逐步地形成了特殊的場域,並構成了一種牢固的關係,成為一切知識和學問的基礎;而傳統資源的揀擇、開發與再活化,就必須要以這種分類為前提。所以,在中國現代學術的敘事中,經學的文字被重新配置和定位,拆解來處理,這是不可避免的轉向。而化“六經”之內容於現代學術的各個分科部類之中,就成為以大學體制為標誌的主流學界所採取的普遍方式。

在這種情況下,新的學科形式就完全消解掉了經學所可能有的主體性,作為材料的經學殘片散落在了不同的學術領域,經學的完整身份性成為依稀可辨的遙遠記憶。而對於現代學科的過分依持,免不了要向西學的正規化來看齊,形式上完全依傍之,於己則削足適履,這幾乎成為中國現代學術的常態。就拿哲學來說,容納了很多經學材料的中國哲學史學科,在正規化方面只能向西方哲學史學習,用哲學的眼界和標準來衡量自己傳統的內容、剪裁作為史料的經學文字,以構建符合哲學要求的思想史述體系。這當中,哲學是主體、也是標準,經學的材料只是配件,只能附屬之,不可能想象有原樣的或者整體性的所謂經學。

在新的知識譜系中,哲學扮演著十分特殊的角色,近代以來中國人所講的宇宙觀、人生觀及真理與價值諸問題皆寄寓其中,哲學並不是一種單純的知識,而是學習和評判如何做人,這也許是西哲東傳之後在定位上所發生的最大改變。正是基於這樣的理由,儒學新的時代表達當然選擇了哲學,在哲學學科的敘事和說辯中,儒學的價值功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它的眾多思想命題和豐富的歷史資源才可能轉化成現代人精神世界的養料。儒學選取哲學化的表達方式,除了在現代學術系統中謀得一合法性的身份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哲學的寬廣領域和其特有的伸縮性為儒學的容身空間和現代發揮提供了便利的條件,可以使得儒學的話語形式及其現代轉換工作在一個有縱深度而又較為寬闊的平臺上來執行。

和“中國哲學”相比,經學的境遇則大相徑庭。從一開始,這種舊學術就是作為現代新文化的對立面被看待的,因而在顛覆和擯棄之列,所謂反封建,矛鋒所向,經學在整體上實難逃厄運。受到西學刺激和影響的現代經學史研究,只是做些材料梳理的工作,已經極度邊緣化,更遑論現代價值的揭櫫與肯認;而更多的相關整理工作則是在歷史學領域和文獻學的名目下進行的。這些現代化的研究和表現形式,已經與人生觀、價值論等無涉,不屬於精神科學的範圍,只是純粹的所謂客觀知識的探究而已,這就與經學的本質相去甚遠。經學在現代文化中的慘淡出局和西學的強勢有關,早期的全盤移植和過分依傍,使得中國現代學術不可能在整體上為經學保留下任何地盤,沒有相似的對應學科,也就失去了容身的空間。在現代化與傳統的分割意識之下,經學和現代學術這兩者之間的對峙局面便愈形加劇,中國文化的現代轉型離傳統的經學形式也就越來越遠。這一局面,從清末經學瓦解之後,就一直在持續,後來甚至又不斷的加速,經學似乎已成為萬劫不復的死灰。

改革開放之後,情況稍有改變,特別是近些年來,隨著中國經濟的騰飛和大國地位的日漸突顯,中西關係的格局正在悄然發生著改變,中國文化的復興和文化主體性的呼喚,也使得原有的學術臨摹方式受到了嚴重的質疑。對中西方文化的不同理解,對傳統與現代化的重新認識,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經學與現代文化之間的緊張性,經學的意義被重新評估,又回到了公眾視野。在傳統文化復興的大潮中,古典學的興起,學科板塊的鬆動與位移,學術眼界以及研究方法的重大變化,都為經學的重新理解和當代解釋提供了可能的空間。對儒家思想的歷史性還原、情景化詮解和整體性把握的要求,也激活了人們對於經學復興的期待與想象。現在,經學重出江湖,復興似乎已指日可待,但經學真的還能回來嗎?顯然,作為傳統的經學已經走入了歷史,不可能重現,若是有所謂經學的復興,那一定是一種新的形式,或許是新的古典學,或許是與哲學化儒學方式的一種融匯。無論怎樣,它一定是現代的、創造的,而不是傳統的、復舊的,新的經學形式的登場只能是儒學面向當代社會表達的一種接續和延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