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岸雲沙

圖：來自網路

現在我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八平米。裡面有書桌、書櫃、茶臺、電腦和一瓶綠蘿。

大部分時間我都呆在我的書房裡，打遊戲，寫字，或者看書。很多書其實都沒有拆封，藏在書櫃裡，可是不管讀沒讀過，你知道它在哪兒，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它，我覺得這種滿足感才是真的讓人覺得富有。

這是我奮鬥了幾十年才終於獲得的一點私密的空間，是屬於我自己的房間。

小時候家裡窮，一家人住在一大間通敞的房間裡，沒有隔斷，也沒有單間，父母住西邊，我住東邊，中間拉一張布簾，仍在覺得不夠隱密。也沒有自己的書桌，所有的書都放在紙箱子裡。

有一年放暑假，奶奶去姑姑家走親戚，我跑去她的房間去住，蚊帳太短，壓不住，夜裡老鼠到處亂竄，第一晚它咬了我的腳趾，我忍；第二晚它咬了我的頭皮，我終於忍無可忍，哭著回了自己的小床。從此我便對老鼠有了憎恨。

上初中住校，幾十個人住大通鋪，夜裡說夢話的，打呼嚕的，時不時上廁所的，大約你唯一覺得可以藏得住東西的地方就是你的枕頭了。而很多時候，我們是連枕頭也沒有的，枕著自己的衣服就可以睡了，幹嘛還要多準備一件枕頭呢。

後來讀到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她把錢放在枕頭皮裡，出門買東西都會帶著枕頭皮，我就特別羨慕她。特別希望自己也能攢一枕頭的錢，可以隨便花。

她最富有的時候，其實是我們最窮的時候，一週生活費只有一塊錢，只能靠吃鹹菜來解饞。物質的匱乏，讓你對自己的精神世界提不起興致來，你唯一想擁有的只有一張空空的枕頭皮，可能也很難實現。

我們搬了好幾次，第一次是搬家時，是因為我七歲的妹妹得大腦炎夭折，我父親心疼孩子，受不了內心的煎熬，搬去了老五爺爺家的舊房子裡去住，從此我就成了父親唯一的女兒。

那一次太早，我唯一的記憶便是前莊大娘教我推牌九，晚上還帶我去五里地外的呂廟村聽過一次戲，回來的時候，她摘了人家好多豆角，把我嚇得夠嗆，第二天，一整個白天，我都擔心人家會找上門來。

第二次搬家是因為家裡翻蓋房子。仍然是老五爺爺家的院子，他老人家回黑龍江兒子家了，他走的時候種了一院梧桐樹，再搬去的時候，梧桐樹都長高長粗了，每次下雨，風吹著梧桐葉“颯颯”作響，都讓我有一種進入李清照詩中的感覺：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那時的憂傷在於：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活著，以及該如何活著，會怎麼樣活著。這可真是一件讓人犯愁的事。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人生困惑，只不過更多的時候，我們沒有去細思量過。按部就班地走過來之後，我們便忘記我們是怎麼長大的了。

我一直沒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我特別地渴望能有一個空間，放下我心裡所有的秘密，那些隱藏在心底的小秘密，成長的苦惱，情感的困惑，那些問題都沒有答案，你只想把它藏起來，然後快一點長大，因為大人們總說，長大了，就懂了。雖然長大了之後，仍然還是不懂，可是終於我們學會了不懂裝懂。

哪怕有一隻抽屜也好，可以安放那顆孤單的慢慢長大的小小的心魂。

等到我高中畢業，家裡終於另蓋了新房子，新房子隔出來很多單獨的房間，我也終於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可是我卻要離開家去外地上學了。

之後父親走了，我便徹底沒有了家。此後很多年，每次做夢，夢到新房子，都是這樣的：沒有色彩，只有空空的房子，沒有牆壁，也沒有支撐，只有一個空空的頂，房間永遠是空曠而黑暗的。我所有的記憶都因為離開家，而變得不再完整。

我渴望有一個完整的家，哪怕沒有自己的房間。

我的房間也因為我離開家，而徹底地不再屬於我。我從此就象飄在外地的風箏一樣，隨著風力不停地搖擺，卻再也回不到原點了。

那些年少的美好的、痛苦的記憶都留在了新房子裡，在新房子裡我擁有了一隻抽屜。當然也有一些小秘密。只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小秘密都不再是我的困惑，不再是困惑的秘密其實都不能再稱為秘密了。

秘密之所以稱之為秘密，是因為它有著不能為外人道，而自己又不知道如何面對或者不知道自處的東西，就像解方程式一樣，初一可能覺得很難，初三回頭複習，再看初一的題，就覺得簡單的不可思議。人生的問題可能比解方程式複雜一點，因為有太多你無法掌控的情緒在裡面。

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翻一翻那隻抽屜，泛黃的日記本，被潮溼的空氣侵蝕了的舊書信，一些摘抄文字，狗爪子撓過一般幾乎不能入眼的稚嫩筆跡，年少的感覺一點點爬上心頭，真真有一種不堪回頭的感覺。心裡明白，我已老了。

我有了自己的家，我仍然沒有自己的房間，那是一段更加混亂不堪的歲月。為人子，為人妻，為人母，我有很多的角色，每一個角色都不是我的本色出演，我卻不得不拼命地扮演好每一個角色，以此來完成對自己的救贖。

是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在家庭中，在社會中，卻獨獨沒有自己內在世界裡的那個角色。

我們從小到大，與其說都沒有自己的房間，不如說我們都沒有自己獨立的可以自我去追求的人生。摒棄了所有壓在身上的各種各樣的擔子，走一條自己想走的路。

然而反過來想，既便真的如此做了選擇，自己又怎麼樣面對自己呢。大部分時候，我們過不去的，還是自己心裡的那道坎，而不是別人怎麼看你怎麼想你。我們不缺少為自己活著的勇氣，我們只是缺少面對自己內心的坦誠。

沒有自我。只有我們。我們活在一種群體意識之中。

如今我終於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卻也老了。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的問題。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裡對女人的獨立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她舉了很多例子，設定了很多場景想要說明白一個自己的房間對於女人性來說有多麼重要，可是這篇文章寫得太過晦澀又冗長，讓人幾次拿起來都不能完整地讀下來。也許自己的房間並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心靈的自由。

除了缺少自由的空氣，我們還缺少一對翅膀。

所以既便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你也做不成什麼。這實在是一件可悲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