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肆無忌憚是什麼歌

在現代文明社會，一個足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老闆“汪先生”（郭富城飾），大家都相信以他的金錢和地位，有一萬種可能盡情修理那個違規停車害死自己寶貝兒子的校車司機於困樵（段奕宏飾）。但他卻沒有。他動用多方資源，拼湊了一個“家庭”，不惜花費3年時間“演戲”，威逼利誘無不用其極，只是希望校車司機能主動去自首——他甚至沒有真的想讓校車司機受到懲罰，他說：“只要於困樵良心發現，願意自首，他就會知道，其實法律已經判他無罪，他是自由的。“

那麼，電影中誰是不自由的呢？也許電影裡著力突顯的幾位主角，都是不自由的。

汪先生：和秋菊一樣“就要個說法”

張藝謀導演公認水準最高的影片《秋菊打官司》（或許是之一更確切吧），在中國電影史上影響巨大。片中農村婦女秋菊，堅持不懈就村長打傷自己的丈夫一事四處告狀，理由是“俺就為了討個說法”。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眾星捧月的“汪先生”，在不違反法律的前提下，費盡心機，暗渡陳倉，令人匪夷所思，卻也表現了他“秋菊式的無能為力”。

汪先生”究竟執著於什麼？他為什麼要用如此文明的手段去促成校車司機毫無意義的自首？

如果把他和秋菊對比考察，就會發現兩者有著驚人的本質相似：“為了討個說法”的秋菊，在難產時被村長組織村民所救，懷著感激出院回家卻碰到中級法院“判決拘留村長十五天”，她拼命追趕警車想要為村長說情，但此時她和當初無處說理一樣什麼也做不了；為了讓司機主動去自首，“汪先生”壓抑著喪子之痛，帶領配合他演戲的假妻子、假兒子，以及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維持著一個“家”的運轉（而他真正的家早已在男友“羅伊”的放棄和妻子“曉雪”的自殺時破碎），直至一把尖刀刺穿他的身體，束手無策。

窮鄉僻壤目不識丁的農婦和擁有無限財富和地位的大款一樣，在現代文明社會中，如果你遵紀守法，就可能陷入完完全全的無助之中；但如果你膽敢逾越法律底線（強權束縛？道德綁架？），迎接你的也必將是法律制裁……所以，敬畏是每個人自我保護的法寶，也是保護他人的秘訣。

“汪先生”和秋菊一樣沒有自由。他想當攝影師，卻被家庭強逼繼承家族產業；他和那個異域的“羅伊”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卻不得不接受門當戶對的婚姻，他唯一能提的條件是“不要逼我娶一個陌生人就好”；他費盡心機讓愛他的妻子懷上灰色眼睛的兒子（應該是用了“羅伊”的精子人工授精，但也有人推測出了更加大膽的情節），妻子卻無法接受現實選擇永遠離開他，讓他陷入無盡的自責；他只想讓校車司機主動承認過錯並自首，但法律明確判決校車司機無責，費盡周折的威逼利誘3年仍然毫無進展；他默默視如己出養育亡妻的女兒。

甚至有意讓她繼承家業（從他和於困樵討論“自由”與“不自由”可以看出，備受家庭強權折磨的他已經成為家庭強權本身），但女兒一直因為母親的亡故懷恨在心，終於在他動情回味與“曉雪”的過往時，女兒的仇恨爆發，一刀刺穿現實的假象……當醫院裡神情憔悴、頭髮散亂的“汪先生”有氣無力地與調查人員對話時，真的讓人不忍直視，惻隱之心爆棚。

現在可以回答剛才那兩個問題了：汪先生”執著於對羅伊的愧疚，以及對自身軟弱的悔恨；他之所以要費盡心思讓校車司機自首，也許只是想要給亡妻一個交代——一個不再違反公序良俗的交代。

一名成年男子，不論你意氣風發，或者一輩子落魄，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都逃不出命運的無能為力：你不能強迫一個不愛你的人愛你，你無法做到去愛一個你不愛的人，你想要幫助別人卻可能弄巧成拙，你滿懷善良卻可能被咒罵利慾薰心，你的處處忍讓卻可能成為軟弱無能的代名詞，你正正直直卻被溜奸耍滑者無恥利用……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待生活如初戀，生活虐你千百遍”之後，你面對生活作何選擇。

“汪先生”在最無能為力時，仍然選擇用自己認為的文明方式去爭取達到自己的目的，是現代文明最大的“文明”，也是值得慶幸的。如果他是變態狂人，他才不會跟任何人廢話，你能想象出那可能的殘忍手段嗎？如果你真的想出了千萬種駭人聽聞的以暴制暴方案，那你就千萬要警醒自己了：因為你或許不會像“汪先生”那樣固執地把自己困在文明思維之中，你比他要可怕得多。

文明的自我困頓，仍是文明的；文明的自我放逐，將是混亂和可怕的——戰爭，殺戮，私刑，駭客攻擊、核武毀滅，人工智慧反客為主……文明的墮落或許將是人類的悲劇終結，但其決定源頭還是人類自己。從這個角度看去，中國道家文化提倡的返璞歸真、道法自然，或許是人類文明陷入困頓的有效自我救贖。

“小三”母親：她永遠不能名正言順哭出聲來

對於自由的理解，我想《神秘訪客》中的母親（許瑋甯飾）應該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她不知何故淪為有錢人的“小三”，給包養她的男人生了一個活波可愛的女兒“露露”（王聖迪飾）。本來母女相依為命，有金主背後支援供養，即便百無聊賴，也算是還可以期盼女兒長大母憑女貴。女兒不幸在車禍中喪生，她的世界完全崩塌，當他人努力維權時，她只能偷偷地蹲在角落裡遠遠地觀望，只能隨身帶著酒壺借酒澆愁。“汪先生”律師還不無鄙夷地說她，女兒死了，包養她的老闆對她斷了供，她不得不另找下家。

這樣的女人在現代文明社會活該被萬人唾罵，但誰又能體會她的絕望呢？當初或許是經不起金錢的誘惑委身權貴出賣靈與肉，或許真的是被風流倜儻的有婦之夫折服陷入真愛不可自拔，也或許實在是窮怕了……總之，誰能心甘情願欣欣然當“小三”呢？我們不是“小三”，也就沒辦法體會“小三”被包養的苦與樂。但突然之間失去孩子和生活來源的“母親”，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感同身受。

她“像電影明星一樣美麗”，卻也像一朵嬌豔欲滴的鮮花，要麼自甘墮落，要麼被逼無奈，被插在一攤腐臭的牛糞上。牛糞的營養物質，確實可以讓她購買高檔化妝品，消費奢侈品包包，但牛糞畢竟是牛糞，只不過是把當成裝飾的花環而已，偶爾想起來了會噴點水滋潤一下，想不起來或無暇顧及則是常態。她的美麗，就如同古人祭祀時的稻草人（《道德經》和《莊子》謂之“芻狗”），祭祀之前奉若神靈，用完之後也就隨處丟棄不管了。

作為母親，她和別的母親沒有兩樣，看見別人家孩子活波可愛，就會想到自己已經墜亡的女兒，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她在這個富豪家庭扮演妻子和母親的過程中，偶然間讀到了汪先生亡妻留下的筆記，竟然不可自拔地讓自己陷入了那一幕幕情景劇。她恨那些佔據“第一”的相機，肆無忌憚將它們摔碎在地上。他不知道是在為“曉雪”鳴不平，還是在發洩自己內心的崩潰。那一刻，她的心底一定在怒吼：“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但她又是如此渴望能有個家。那個維持了三年的假冒家庭，讓她欲罷不能，既想逃跑，又割捨不了。“汪先生”的溫柔體貼和莊嚴愛護，更讓她不知所措——這是她從來沒有機會體會到的。當她終於離開那個家，面對前來迎接她的舊愛（或新歡）時，她沒有撲上去緊緊擁抱，而是不知所措地說：“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需要的不僅是時間，他可能真的已經離不開那個家，離不開兩個孩子，也離不開任由她摔壞大量寶貝相機的“汪先生”。她對著於困樵揭發“汪先生”種種不堪的時候，她的眼裡充滿著情慾和勾引，像極了一個“吃不到葡萄講葡萄酸”的嫉妒女人。他說到“一個連自己也養不活的窮學生”時，她簡直像是在說自己的卑微。她甚至嫉妒於困樵，能夠被囚禁，自己卻對“汪先生”毫無吸引力（汪先生極有可能是不喜歡異性的那一類）。

是人，都有感情，即使是“小三”也不例外。當她半夜打給新歡（或舊愛）的時候，新歡舊愛身邊正躺著別的女人，根本不方便接她的電話。她當然知道自己不是“第一”，“第二”，第幾其實已經無所謂了。

姐弟倆：但願他們真的能重新開始

孩子的世界本應是自由自在的、天真爛漫的，可是汪楚瞳和汪楚祺姐弟倆卻與眾不同。

他們倆都不是他們自己。“姐姐”跟著並不是父親的父親生活，但內心暗藏的仇恨，早已在心底滋長蔓延。“弟弟”早年喪母，父親再婚後後媽容不下他，他被親生父親“賣”到汪先生家演“汪楚祺”（以收養的方式辦理手續）。最煎熬的是，他心裡暗藏著讓校車司機給自己繫鞋帶從而導致車毀人亡的“秘密”，小小年紀的他不僅自責，而且害怕。

現代文明社會，人們很少見到骨肉分離，親子阻隔，因此人們對人販子特別恨之入骨，“將人販子判死刑”還一度成為網上聲勢浩大的請願行動。為什麼人們對於未成年人的傷害如此不能忍受？那是因為，成年人的一切痛苦，其根源絕大多數來自於年幼時的精神創傷，即原生家庭烙印。因親生母親早逝形成的自我孤立，讓汪楚瞳像刺蝟一樣難以接近；因父母離異，父親再婚冷落了幼小的他，使他極度缺乏家庭溫暖——汪楚祺除了學習成績優異外，他在班級裡幾乎不與其他同學交流，不參加學習之外的任何集體活動。這些都必然成為姐弟倆一輩子躲不開的痛苦之源。

姐弟倆在一曲小號吹奏中彼此療愈，一前一後再次走進那個曾經虛假現在如此真實的家門。希望他們真的能像對白說的那樣：“我想和你是一家人，讓我們重新開始。”

衷心祝願他們幸福。

校車司機：但願長醉不願醒

最後，再來說說校車司機於困樵。

一看這名字，就毫不含糊：在這裡被困住的是一個砍柴窮小子。誰會取這麼個晦氣的名字？現實中或許不會，電影裡給一個孤兒角色取這個名字卻是可以的：他從未體會過家的溫暖，卻在一次偶然的被囚禁中，體會到失去自由的自我關愛救贖——這名字太合適他不過了。

人生本就是如此奇妙。在給一幫富家子弟開校車的過程中，先是被這群熊孩子經常欺負，後又被家長普遍質疑開快車、做危險動作，好在“露露”同學幫他說了實話，才讓他保住了這份賴以生存的工作。身處社會底層，掙扎在溫飽線上的他，只知道自己什麼也沒做錯，卻還是要向家長們道歉。唯有如此低三下四，才能讓自己被“原諒”——自由，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是永遠買不起的奢侈品。

上帝不知是在害他，還是在幫他：一次慘烈的校車交通事故後，車上的孩子只活過來一個，他自己也身受重傷，孩子家長四處尋找他追責。“求求你，讓我躲一躲吧。”他驚恐萬分，因此有幸被“汪先生一家“收留。

“汪先生一家”收留他，只是想誘導他自首，一開始他並不知情。在長達3年的“保護”中，於困樵逐漸明白了一切，但他早已如同吸食鴉片一樣上了癮，再也戒不掉這個專門為他而設的虛假之家。他被囚禁在地下室，反而深深陶醉於有家的自由和安寧——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如果這是一場夢，他不想醒來；如果這是一齣戲，他願意永遠演下去；如果他可以選擇，他寧願永遠被囚禁在地下室……

實際上，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在擁有時毫不珍惜，在失去時才不肯面對現實。這就是生活的真相，它永遠不會成為你渴望的樣子。你越是想掩蓋陳年傷疤，越是有人想要揭開來示眾：於困樵從來沒有想要那幫熊孩子的性命，卻因為在路邊多抽了一支香菸，意想不到的車禍就在他眼前發生了。他的記憶早已恢復，只是不願意承認。“我知道……，可是……”，他不止一次這樣說。我們每一個人，誰沒有千百遍說過這樣的話呢？

永遠不可能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因為那人主觀上不想醒來。現實很殘酷，夢想很美好，就讓於困樵在夢裡多待一會兒吧。電影結尾時，他跑步到曾經囚禁他的那個家，那扇門還會為他開啟嗎？我們每個人心中或許自有答案。

電影《秘密訪客》初看以為是一部復仇電影，沒想到它竟然擊中了每個人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法國大革命時期創作的歌曲《馬賽曲》，最後一句是：不自由，毋寧死。這首歌后來被德國和法國不約而同選做國歌的底本。自由究竟是什麼，時至今日，現代文明庇護下的人們，仍然無法完全釐清自由的內涵和外延。但人們對自由的追求從未停止：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自由在哪裡？我想：它就在人類溢滿的情感世界裡，在愛和被愛更深處，在文明光輝的大背景裡，在電影《神秘訪客》那個臨時組建的奇特家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