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布拉格坐火車出去，無論坐多久，是近是遠，總會來到一座小城，波西米亞的，摩拉維亞的，我不是很弄得清楚。地名則更是記不住，都起碼五個字以上，又不講平上去入，哪像五言詩好記。但它們有個共同點，就是都很冷清，街上行人稀少，哪怕是歷史名城，甚至是世界遺產。

有一次在某小城，在旅店安頓下來，問老闆哪兒能找到飯吃。他介紹了一家飯館，走到了卻大門緊閉，原來早已倒閉了，連老闆都不知道。於是再往城中心跑，卻仍是冷冷清清的，不像過日子的樣子。行人匆匆路過，也是裹緊了外套，夾著麵包或水果，不會為你停留，連問個路都難。

在這樣的小城，住上一兩個晚上，看過該看的景點，比如斯美塔那的故居，某位王公的城堡，中心廣場的圓柱，也就可以離開了。想到以後不用再來，甚至都有點如釋重負。如果要長期住下，工作或者生活，想想都會覺得無聊。

真到了那樣的時候，天天兩點一線，從家裡到單位，從單位回家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還真的難以想象。尤其當你單身或者離異，尤其當你沒有要做的事。再說曾經有段時間，要出門旅行都很難，因為拿不到批准檔案。

於是，當你走在回家路上，邂逅了一位女士，認出居然是個熟人，甚至還有過春風一度，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又會怎樣呢？也許，邀請她去家裡坐坐？而她呢，回布拉格的火車要到晚上才開，還有長長的幾個小時要等待，正愁著無處打發時間，你的邀請正中她下懷，自然也就順水推舟了。

她明顯老了，頭髮花白了，脖子枯萎了，臉頰下垂了，雙手青筋凸現了……畢竟上次見面，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她就不年輕了。她丈夫去世十年了，孩子早已成家立業。你們都想起了往事，你們都感嘆著時間，像河水那般流過，錯失了那麼多機會……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呢？

如果是在福樓拜的筆下（《情感教育》），或者茨威格的書裡（《尋覓往昔》），那就什麼都不會發生，因為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發生了會引起厭惡。

然而你是在捷克的小城，波西米亞的，或摩拉維亞的，你被困在了這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所事事，沒有出路，就像圍城困獸，絕望得可怕。你感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那麼久時間，卻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生活經歷。於是，你的想法自然就會不同，比起什麼都不發生來，你寧可發生點什麼，可以微瀾死水般的生活，哪怕結果只是引起厭惡——何況也不一定引起厭惡：雖然年歲的柵欄豎起，但她優雅的風韻猶存。

就這樣，昆德拉又一次改寫了那個故事，那個福樓拜、茨威格寫過的故事，那個被他們無情顛覆了的故事，他把它又一次顛覆了過來，這就是他的《讓先死者讓位於後死者》。這是他向文學前輩致敬的方式麼？

也許他想告訴人們：當你真的老了，一切都還未定？

本來應該是讀不懂這樣的故事的，如果我沒去過捷克的小城的話。（邵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