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地高天，側身頗覺平生左。

小齋如舸，自許迴旋可。

聊復浮生，得此須臾我。

乾坤大，霜林獨坐，

紅葉紛紛墮。“

王國維《點絳唇·厚地高天》

已經很難猜測王國維自沉的真實原因，49歲，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對於許多人來講，這是一個年富力強的年齡。而王國維身為學者，在北大清華任導師，是時他以文史哲的大師，名滿海內外，舉止平靜如常，卻忽然自沆於昆明湖。

有人說他是忠誠滿清的遺老，為大清而殉葬，實際大清在他死之前的16年，就已經完了，小廢帝生活得好好，何以至此？所以這個理由雖然是一個貌似可以掛上勾的理由，然而並不確切。或者也是他自己故意留給世人的一個理由。

或者只是倦怠，倦怠於他太聰明的腦袋，所看到所瞭解到，所感知到的世界，和他平生所想的，全然不是。當然他想要一個怎樣的世界呢？無從得知。

這是一首讓我在秋天裡讀來，特別大氣和有感覺的一首詞。

厚地高天，這樣的詩詞起筆前所未有，通常是用來感情激盪和沉痛的時候，但在這裡，起得非常大氣而平靜。這彷彿是經過沉澱，而發出的人生感慨。

”側身頗覺平生左“，我在這厚地高天之下，回顧平生，回顧一生的過往和行止，覺得一生都背離了願望。

”小齋如舸，自許迴旋可。“

這小小的書房，像一艘小船，還能容許我一點點把握方向，自在迴旋。

這應該是一點點小有安慰的自得吧。

“聊復浮生，得此須臾我。”

聊復，古代漢語中是，姑且如此的意思，算起來浮光一樣的人生，忽然此時此刻我分明瞭自己的存在。

“乾坤大，霜林獨坐，

紅葉紛紛墮。”

這是忽然出現的寫景，是秋天最大氣的景色，天地間，有一帶霜中的樹林，他在深秋的樹林裡獨坐，看見無數的紅葉紛紛飄落下來。

這雖然是寫景，但無疑他本人還在書齋或者心齋裡，這種景色其實是照應他忽然的自我，我是誰，那個須臾我，在命運在天地在人生的哪個位置，哪種狀態。

他認為他說的是對的。從古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史來看，中國文化經歷漢朝的少年時代，盛唐的青春時代，宋朝的成熟，明清的傾頹，到他這裡，傳統古典的文化已經式微。

這已經不是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當王國維用現代的方式來詮釋古典文化，在他看來，那已經是古典文化和傳統文化的陌路了。他不是朝花夕拾，他是看著最美麗的霜林紅葉，紛紛下落，再美再絢爛，也不是二月花。

從他本人來講，並不算太年老，已經跟上所謂的潮流，成為了國學大師，究竟這樣的紅葉之美，是該驕傲還是傷感呢？

從他的感情生活來講，他的髮妻離世，也無疑讓他的感情世界蒙上一層悲哀的色彩，雖然他後來續娶。

厚地高天，頗覺平生左，是這個動盪的世界，原本就沒有屬於他的路，還是所有的路走下來，都已經背離了理想和願望？

這首詩裡，我看到了浩大的寂寞，和王國維自認為的清醒。這首詩讓所有人動容，是在秋天明麗高廣的天地下，每個人都可能會有那種天地之間存在的分明的，孤獨和美。

只是有人嚮往這禪美明澈的一瞬，然後繼續被塵土飛揚。

但是王國維不一樣，他意識到本身就是霜林下的人，他獨坐已經很久，且坐或者立成了雕塑。這種冷，讓他想打破還是逃離？至少我看不到那種願意沉湎的歡喜。

我只是看到了那種人生風裡的冷。他的末路如果由他自己安排，大約也如霜中紅葉的脆響。

他是一個不得志的男人，到底，還是男人。

“霜落千林木葉丹，遠山如在有無間。

經秋何事亦孱顏。

且向田家拚泥飲，聊從卜肆憩徵鞍。

只應遊戲在塵寰。”

王國維《浣溪沙》

不得不佩服王國維的冷筆，

像上

好的畫家，寥寥幾筆，寫出了晚秋斑斕絢爛的秋色。

已經是千林紅葉樹樹丹，但在天邊，還綿亙古代無限的遠山，在若有若無之間。

但是山色縱然遙遠，已經也有揮之不去的秋色，讓人能夠想象那種淡淡的裸岩。

那是說山色還是說人到中年的他自己？

這樣美麗的秋遊，他卻有點心不在焉。

只是找地方歇腳，向田家刻意拼酒買醉。而且還說了一句，我這是故意的，要遊戲在人間。那麼背後是怎樣的痛苦？

是感受歲月流淌的無情，不願意正視自己的老去，還是人間的有些事情使他倍感失望？

但是那句“霜落千林木葉丹，遠山如在有無間”，是可以給畫家為題畫上一千幅的美景

的

。

王國維用詞的大氣明麗，就在此處。

一種站高望遠的清峻感，但同時，你可以分明感受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孤獨。他在努力逃避。

是人生的盛名讓他悲哀嗎？

他到底在要什麼？

“路轉峰迴出畫塘，一山楓葉背殘陽。

看來渾不似秋光。

隔座聽歌人似玉。六街歸騎月如霜。

客中行樂只尋常。

”王國維《浣溪沙》

這同樣有著天才寫景的揮灑，一山楓葉揹著斜陽，更有一種冷豔。這哪裡看起來像秋天。

但是同樣可以看到他的不快樂。

良辰美景虛設，哪怕人如玉，月如霜，快馬夜街走流星。

他只是敷衍著陪樂。

王國維到底不開心些什麼？或者是全方位的。

十五歲就是秀才，要知道清朝的秀才含金量是非常高的，那是要有聰明的天資和深厚的國學基礎，如果是穩定太平的世界，接下來考進士，作官，安邦定國。

但是他的世界，變化太快，首先他所住在的海寧，得風氣之先，已經有了新式學堂，甲午戰爭後，西方文化大量在中國傳播，王國維得到朋友資助，去日本留學，翻譯介紹大量的西方書籍，並用現代理論重新研究傳播傳統古典歷史文化。

他也因此成了知名的學者，甚至是新式的。

但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也許就在這裡。因為傳統讀書人的目的，最終還是透過自己的學識，影響政治，這是所有古代有雄心的男人的最大願望。

但是就像一把好劍，

千錘萬煉

，結果只是身價百倍的裝飾品，而且一打出來，就成了古董。

這種悲哀，大抵是作為有抱負的男人，最為悲催的。

雖然他在學術界的開山地位，近現代史上，無可動搖。

他是殉清嗎？看起來像，之前他也有過一次，打算殉所謂的清國。他殉的可能是一種理念，一種傳統而古典的價值觀，探索了各種西方文化，還是覺得中國的傳統文化值得捍衛，裡面有家有國，有忠貞執著。

實際我覺得惋惜的是，如果他能活下來，看到另一個盛世崛起，文化復興，或者他不會如此孤獨和悲涼。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