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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於原著”是《三體》最好的拍法嗎?

由 鳳凰新聞 發表于 明星2023-01-25
簡介劉慈欣描寫女性的能力一直以來被詬病,《三體》出版後甚至引發了“作者是否厭女”的討論,相比起三部曲裡的汪淼、羅輯和大史,原著對於女性的描寫較為遜色,劉慈欣在第二部裡對莊顏形象的塑造甚至被詬病為男性“意淫”的產物,他對於女性形象的用詞也很陳舊,

三體莊顏美好嗎

“忠於原著”是《三體》最好的拍法嗎?

01

緣起:一位火雞科學家的覺悟

劉慈欣的《三體I》拉開了一個宏大故事的序幕,在這個以物理學家楊冬自殺展開的故事裡,“物理學不存在”和“火雞科學家”成為了兩個震懾讀者又令人困惑的概念。“物理學不存在”對楊冬來說意味著前半生信念的垮塌,儘管在現實裡也有一條“出路”是成立一個“後物理學研究小組”,針對“物理學不存在課題”水論文和申報基金,但對於才華橫溢且有原則的楊冬來說,信念破產意味著活著沒有意思,她不接受虛無。

讀者知道,物理守恆規律被打破是源於智子的搗亂,是三體人對於地球人在技術上的降維打擊,但局中人沒有上帝視角,他們一開始不知道,他們本來堅信物理定律可以被實驗反覆驗證,是人類能夠發現和把握這些規律,卻發現有一天定律無法被驗證了,物理學彷彿可以被一種更高意志隨意篡改,而人類只不過是農場裡的火雞,隨時可能被農場主殺戮。於是,源自於羅素、被劉慈欣引用的“農場主假說”在小說中出現:

“一個農場裡有一群火雞,農場主每天中午十一點來給它們餵食。火雞中的一名科學家觀察這個現象,一直觀察了近一年都沒有例外,於是它也發現了自己宇宙中的偉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點,就有食物降臨。”它在感恩節早晨向火雞們公佈了這個定律,但這天上午十一點食物沒有降臨,農場主進來把它們都捉去殺了。”

近幾天開播的劇版《三體》對這一點很還原,火雞也是第一部裡很重要的隱喻,它揭示了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我們發現自己是火雞,我們不是主角,也改變不了更高的意志,那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就沒有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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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劇照

主角汪淼就是一位火雞科學家。劉慈欣沒有用可笑的筆觸去寫他,恰恰相反,他和“火雞警察”大史一起,構成了原著的兩道光。沒有他們,原著會非常灰暗,你可能會窒息到失去希望,因為當滿屏都是葉文潔、伊文思這種火雞悲觀主義者,耳邊充斥著“消滅人類暴政,地球屬於三體”的時候,面對三體人的降維打擊,樂觀會淪為自欺欺人。

但汪淼偏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冒著身死玉隕的風險,赴一程前人未走過的路,追求真理的汪淼有一種古代俠客的悲壯感。

劉慈欣寫這種執著於真理的人,比他寫女性要出色。在汪淼和史強的身上,既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也有一種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他們不是苦大仇深的、自我感動式地追求真理,他們一個秉持著物理學家的嚴謹,一個擅於自嘲和玩笑,關鍵時刻又絕對可靠,如果說劉慈欣在什麼人物上傾注了光彩,那在第一部裡顯然是汪淼和史強,是他們的信念感讓小說走出厭世的虛無主義。雖然,劉慈欣後來還是在小說裡把宇宙毀了。

所以,改編《三體I》的成敗,第一要看汪淼和史強的選角對不對味。幸運的是,張魯一撐起了汪淼,而於和偉老師證明了演技可以彌補形象差異。我現在回看原著裡史強說的這段話:“說得對,魚都能犯罪呢!我辦過一個殺人案,一個娘們兒把她丈夫的那玩意兒割下來了。知道用的是什麼?冰箱裡冷凍的羅非魚!魚凍硬後,背上的那排刺就跟一把快刀似的……”腦海裡都是於和偉老師的眼神。於老師把這個角色演活了。

將《三體》影視化,人們自然也會關心其對歷史的呈現方式。在原著裡,六七十年代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是繞不開的,是構成葉文潔對人類幻滅的重要原因之一。觀眾知道她“恨”的來源,才能理解她此後的作為,目前看來,劇中葉文潔這個人物形象是立得住的。

“忠於原著”是《三體》最好的拍法嗎?

《三體》劇照

葉文潔的前半生,是時代之下的可憐人,她把可憐轉變成對人類的絕望,她相信人類的問題人類自己解決不了,於是在普通的一天,當監測“不要回答,不要回答……”後,她終究向宇宙發射了訊號,把地球的命運交給三體人裁決。

可以說,《三體I》是三部曲中最具歷史感和現實感的一部,在劇版的改編中,我們能看到編劇對此的審慎與認真態度。由此,我們就可以過渡到《三體》的影視劇改編。如何改編?為什麼動畫版會遭到書粉和大眾的一致批評,劇版得到了良好反饋?

02

改編:忠於原著,有些妙手

如今我們知道,劇版《三體》改編的是原著第一部的情節。此時黑暗森林理論還未出現,第一部的重頭戲放在紅岸基地、“物理學不存在”、三體遊戲、地球三體組織和古箏計劃。《三體I》的未來部分並不多,尚且不需要改編者展現“水滴”、太空移民城、二向箔打擊等極其考驗工業技術的橋段,它最大的難度在於紅岸基地的建模、三體遊戲以及對歷史的正確處理。

因此在劇版《三體》的改編裡,最考驗團隊的不是想象力和工業技術能力,而是歷史感與科幻感的平衡,是對人物動機有分寸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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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劇照

對此,劇版《三體》的策略是先保住原著黨,透過原著黨的口碑積累,穩住基本盤,同時向普通觀眾輻射。所以,此劇極度忠實於原著,劇中諸多對話就是從原著中摳出來的。但這樣做勢必伴隨兩個問題:一、沒看過劇的觀眾進入有門檻;二、視聽語言為小說語言讓渡,部分橋段會有生硬之感。當書粉歡慶“過年了”“有那味兒”了的時候,也有部分路人觀眾抱怨劇情稍顯雲裡霧裡。

在風格上,劇版採用了寫實為主、未來感為輔的策略。無論是開場宣傳北京奧運會節目的畫外音,還是21世紀初北京的街景、插敘部分播放的紅歌,乃至常偉思、史強、汪淼等人的工作場景,劇集都力求突出寫實感,而科幻元素穿插其中,劇集《三體》傳遞的,是人類與三體文明初步接觸的驚喜、恐懼與惶惑。囿於技術水平,它的特效跟歐美一線製作還有差距,但從忠實程度來說,主創的的確確是認真研讀了原著的。

這種忠實從“三體遊戲”的改編中也能看出。《三體I》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橋段就是“三體遊戲”,因為它是劉慈欣讓讀者快速瞭解三體人歷史的手段,三體遊戲中的脫水、亂紀元、三顆飛星、人列計算機等設定,也讓讀者印象深刻,並期待著影視劇能夠怎樣呈現。目前來看,劇版《三體》大致滿足了書粉對於“三體遊戲”的期待,受限於國內工業水準和投入資金,我們短期內無法指望一部國產劇達到《權力的遊戲》《龍之家族》那般的特效,劇版《三體》在人物建模、脫水等設定的還原上,至少沒有敷衍觀眾,在國產劇裡已經算難得水準。

坦白說,劇版《三體》得到現在的口碑也要感謝動畫版,後者讓書粉寬容了心。在劇版《三體》的評論區裡,你會發現逐字逐句照搬原著已經讓粉絲心滿意足,編劇沒有魔改大家就謝天謝地。原本分外挑剔的原著粉在經過動畫版“衝擊”後,對於《三體》改編的期望值已經降到最低,改編《三體》,就像是一次需要揣摩書粉心理的應試作業,在此番做題較量上,劇版像是上了一次衡水中學。

“忠於原著”是《三體》最好的拍法嗎?

《三體》劇照

在原創劇情上,就目前呈現的內容而言,劇版確實有一些妙手。以本劇第五集為例,物理學家汪淼對孩子們講述追求真理的意義,這在原著裡是沒有的,但在劇中這裡很有必要。因為劇版《三體》是一個面向大眾的作品,在經過前四集的壓抑過後,觀眾極需要一個情緒上的疏解口,在迴應觀眾心理,也是為了使敘事遞進到下一章節,同時增加汪淼的人物弧光。運用蒙太奇,導演將汪淼決定重啟實驗和他對孩子們闡釋追求真理的意義交叉,正如同布魯諾、伽利略鍥而不捨地追求真理,即便遭遇無數挫折,甚至生命威脅,

但歷史最終會證明他們是對的,歷史終將會站在真理一邊

,而主人公汪淼也是這樣,他曾經因為物理守恆定律被打破而沮喪,他覺得自己無法對抗遠超人類科學的外力,但是最終他仍然振作起來,去勇敢地承擔自己的責任。在情緒上,這對觀眾是疏解,在人物塑造上,它讓汪淼的形象更加立體,也更具有人格魅力。在敘事上,它也承擔了起承轉合的作用。以這個改動為例,劇版《三體》還是很用心的,他們其實是把《鄉村教師》的主人公形象融進了汪淼這裡。

劇版《三體》在視聽語言上談不上很高階,這關乎天分,更關於行業整體技術水準和人才儲備,類似於《流浪地球》和《沙丘》《阿凡達2》的差距,一時無法改變。其二在於國內懂科幻的導演、演員、燈光師、道具師不夠多,當觀眾看到同一部作品,有一個單元很有科幻感,另一個單元卻很水,那很可能是因為執行人員不同,水準不一,涉及演員、編劇和道具師等人員對於科幻的理解力不同,成品的差異也就自然出現了。

不過,劇版有一點做的好於原著,那就是對於女性形象的刻畫。劉慈欣描寫女性的能力一直以來被詬病,《三體》出版後甚至引發了“作者是否厭女”的討論,相比起三部曲裡的汪淼、羅輯和大史,原著對於女性的描寫較為遜色,劉慈欣在第二部裡對莊顏形象的塑造甚至被詬病為男性“意淫”的產物,他對於女性形象的用詞也很陳舊,比如:“一條苗條美麗的少女動人地笑了笑”、“少女嫋嫋婷婷地向潘寒走去”。從莊顏、程心再到智子,他對於女性角色的塑造沿用了溫柔、憂鬱、敏感、不夠理智、感情用事這個性格模板,第一部裡的葉文潔已經是他塑造地相對成功的女性形象。

相比之下,得益於演員的表演和視聽語言,目前劇版的女性形象更加豐富,不會顯得那麼工具人,劇版裡出現的女性學者、記者、科學家形象,不算格外出彩,但至少不太讓觀眾齣戲。只要不出現一些為了烘托男主角才能而強行讓女性人物降智的情況,就做到了對女性形象基本的尊重。

至於未來將怎樣塑造後兩部曲裡的莊顏和程心這兩個爭議較大的女性角色,相信對電視劇主創來講會是不小的難題。

“忠於原著”是《三體》最好的拍法嗎?

《三體》劇照

劉慈欣小說的一大侷限,就是人物缺乏流動性,人物是按照劉慈欣給他們的設定和框架走的,缺乏外溢和灰色地帶。比如說莊顏的設定是“善解人意、乾淨敏感的美好少女”,程心的設定是“聖/母科學家”,她們的行動基本就只會圍繞這種單一設定去進行。劉慈欣的小說人物有一種演算法感,演算法根據設定和引數去跑,人的煙火氣就少了,於是他筆下的人物不夠靈動,也不及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小說巨人展現出的人性深度。當然,這並不妨礙《三體》是出色的小說,因為想象力和宏大的世界觀使得大部分讀者寬容了它在人物塑造上的缺陷。

03

一個作者的出色與侷限

如今,劉慈欣的這部代表作已經是中國科幻的一座高山,但這不妨礙我們在指出其特別的同時反思侷限。和許多書粉一樣,我驚歎於《三體》的設定和想象力。從三體遊戲、水滴,到黑暗森林、智子、二向箔、思想鋼印,《三體》三部曲用了別人作家一輩子的創意。但這還不是作家最出色的一點,《三體》原著最值得學習的,是它能將前沿物理知識、深度理論,用非常具有小說感的方式讓讀者明白,在一些章節,小說甚至流露出浪漫主義或古典悲劇的質感,劉慈欣的天才,在於他能將枯燥的物理課變成天空歌劇。但他不是純粹的浪漫主義,他擅於倒置浪漫話語,讓本來浪漫的話在他的小說裡變得毛骨悚然。比如《三體1》申玉菲對汪淼說:

“三天後,也就是十四日,在凌晨一點鐘至五點鐘,整個宇宙將為你閃爍。”

聽起來很浪漫,看小說知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在小說裡,這樣的黑色笑話還有不少,譬如“把一顆人類大腦送到宇宙”。

劉慈欣的長處很好看到,在講故事、想象力和化抽象為具體這三大小說家基本素養上,他都有著過人天分。但他的短處也相當明顯,比如他在女性塑造上的刻板印象、他對於未來世界性別想象的單薄。這些已經有論者指出,我這裡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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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劇照

值得探討下去的是,《三體》流行後,有人看到“黑暗森林”體系和猜疑鏈高呼過癮,有人批評劉慈欣是馬基雅維利信徒和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劉慈欣似乎有一種傾向,那就是他深信一種彌賽亞救世的觀念,相信總有一個彌賽亞附體的人類代表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決斷,帶領人民走出黑暗時代。

劉慈欣童年時生逢蘇聯具有重大影響的時期,又在山西娘子關火力發電廠工作了25年,浸潤於集體主義單位的觀念,他從小閱讀和接受的作品除了科幻,有不少也受到了蘇聯文藝觀的影響。但與此同時,自改革開放以來,劉慈欣接觸過反烏托邦小說,接受過知識界和民間對於《哥德巴赫猜想》的討論,耳濡目染過為了真理奮不顧身的科學家形象,也經歷了知識界對激進主義的反思。

劉慈欣深信西式普世價值具有它偽善的一面,而現代化的文明規範不足以讓人類度過危機時刻。那麼人類怎樣度過危機時刻?《三體》的走向是悲觀的,即便中途有過浪漫和恢宏,湧現了羅輯這樣的智者,但劉慈欣並不相信人類就是宇宙的例外,到了第三部結尾,萬物如沙粒,宇宙方生方死,他所書寫的,是一種“天地不仁”的殘酷。在這方面,劉慈欣是一個人類悲觀主義者,他覺得人類的貪婪、自私、好奇心,乃至人性本身,終有一天會反噬人類。但我們不妨反問一句,如果倖存下來的人類毫無人性,這樣的倖存者,還能稱之為人嗎?

在思故淵的《與諾斯替主義:劉慈欣的科學觀念》一文裡,作者提到一個有意思的觀點:“劉慈欣的科學觀念並非‘科學’,他本質上是一個諾斯替主義者。”因為“現代科學哲學毫無疑問是反實在論(Realism)的:科學是一種對世界的觀察的經驗主義的總結,並不認為科學對世界的觀察就是世界的真實”,但是在劉慈欣的小說裡,科學理論是對現實的一種在任何時空下都能成立的精確描述,真理成為一種凝固不破的東西,由此,作者提出劉慈欣是一位“不自覺的諾斯替主義者”,諾斯替主義相信:“現存的世界是有缺陷的,是一個更高等級世界的幻影;人類的墮落在於對於智慧的棄絕,人類獲得拯救的唯一手段即是獲得‘諾思’(Gnosis)——也就是真知,來自上界的奧秘知識;而人類的終極目標則是迴歸——離開塵世,迴歸上界,修正自己的缺陷。”

“忠於原著”是《三體》最好的拍法嗎?

劉慈欣

有論者批評劉慈欣是馬基雅維利主義者、批評他總是在關鍵時刻安排一個男性扮演智者,比如《三體》裡的汪淼、羅輯、韋德,男性智者一脈相承。而劉慈欣喜歡描寫一種絕對情境,那就是一個人與絕大多數人之間的分歧,營造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絕感,最終往往是那一個人掌握了真理,要麼是那個人拯救了世界,要麼是人類沒有采納那一套真理,走向災難。在參透真理和毀滅之間,劉慈欣小說的敘事是高度二元對立的,他臆想了一種全人類命運取決於個體是否參透宇宙真理的情況,這在小說描寫上是非常有爽感的,因為從古至今讀者都愛看浪漫悲壯的英雄主義,都會被那個富有人格魅力卻不被眾人理解的“真理代言人”所吸引,但如果作為一種科學觀來說,劉慈欣小說的思想侷限是非常明顯的。

高中階段,我第一次讀到《三體》,當時驚為天人,震撼於中國還有這樣的作家。後來閱讀了一些社會學和政治學的書籍,也去學習更多文學上的敘事和塑造人物的經典,才將《三體》去魅,更充分地去看待它的優缺點。

至今在我心裡,劉慈欣仍是一位富有創造力的作家,他的想象力、浪漫和對於人性之惡的洞察放在世界科幻之林都毫不遜色,而他在小說《鄉村教師》裡的溫柔遐想、在《流浪地球》裡的反烏托邦色彩和對於民粹主義的諷刺,其實都說明他不是一個簡單的馬基雅維利信徒,他的思想裡既有信奉彌賽亞的情結,也有對於“多數人”和烏托邦深深的不信任。但同時,如今的我也意識到劉慈欣的科學觀、社會學觀和人物塑造亦有他的侷限。

我想,尊重一位作家的方式,就是既不落井下石,也不溢美、不神話,有一分話,說一分話。

汪淼發現物理守恆規律被打破之後依然選擇誠摯地追求真理,這份誠摯也是我願意呈現給《三體》這部出色小說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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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重慶出版社/科幻世界/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