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到什麼時候

杜拉斯

瑪格麗特·杜拉斯，法國作家，電影編導，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毫無疑問的是小說《情人》。

《情人》這部小說，經過王小波、衛慧和林白等人的推薦，幾十年來，影響了無數的中國作家。很多人讀完她的這部小說才發現，原來小說還可以這麼寫……

怎麼寫呢？就是不停地寫自己。

但凡作家，或多或少都有自戀傾向，但像杜拉斯這樣自戀的，幾乎沒有。

杜拉斯很有意思，她每一本書都寫自己，而且同一段經歷就能寫出四五本小說，甚至每本小說中寫的還是同一件事兒。她總是嘗試用不同的視角或寫法，一遍一遍地講述自己的過去。她除了喜歡重複的寫自己發生過的事情之外，還喜歡在自己的書裡面去引述自己之前的書裡面所寫的話。這一點，很少有作家這麼做。

中年時期的杜拉斯

金庸先生的小說，人物會有延續性，但也僅僅是人物。郭靖和黃蓉絕不會在《神鵰俠侶》中回始回憶他們在《射鵰英雄傳》中發生的那些事情，即便有，點到為止。而杜拉斯不是這樣的，她在每一部小說裡寫的都是那些事，她在不停地重複，不停地寫自己。

她也拍電影，她在晚年時回看她年輕時候拍的那些戲，她每次看完都會哈哈大笑說：“天啊！拍的實在是太好了！”朋友聚會，話題中心肯定要圍繞著她，因為她對別人講什麼沒什麼興趣，但是她對別人怎麼講她自己很感興趣。這麼自戀的一個人，你以為她很討人厭，很不受待見，不！你錯了，她很受歡迎，真的很受人喜歡。

差不多在十年前，我第一次讀她的《情人》，讀完後，懵懵懂懂。

年初，我又讀了一遍，一下子就懂了。似乎到了不惑的年紀，自然就懂了。

有些書可以嘗輒止，有些書可以囫圇吞棗，但有些書則須細細咀嚼，慢慢消化；換言之，有些書可只讀章節，有些書可大至瀏覽，有些書則須通篇細讀並認真領悟。毫不疑問，《情人》這本小說適合精讀，細讀。

電影《情人》劇照

這部小說之前拍過電影，看完這部片子的人對這部電影最深的印象大概就是隻剩下樑家輝那個赤裸渾圓完美無缺的屁股趴在床上，以及那個屁股下面壓著的一個白人小女孩。沒錯，那個被一箇中國男人光著屁股壓住的白人小女孩就是這本書的主人公，也就是杜拉斯年輕的時候。

這本書講的聽起來是個傷風敗俗的一個故事，一個未成年白人少女跟一個有家室有背景的中國男人搞在一起，那個少女當時15歲，她的中國情人當時27歲。這本書1984年在法國出版之後立刻就是暢銷書，然後隔了一年不到中文版就出來了，就是王道乾先生翻譯的這個版本。

電影《情人》劇照

這本小說得到了法國最高文學獎“龔古爾文學獎”，但是當時七十多歲的杜拉斯說她不喜歡這本書，他覺得這本書是垃圾，同樣的她也很討厭那個光屁股的電影，雖然那個電影早期她也參與，但是後來他很快覺得這個電影實在讓人受不了，看不下去，於是接著這本書之後她又把這本書裡面的故事重寫了一遍，再寫成另外一本書，但是大家仍然很愛這本書，為什麼呢？有人說是因為這部小說的第一段寫的太自戀了，讓讀過的所有人都覺得希望自己就是那段話所談的自己。

有一天，我已經老了。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裡，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是《情人》這部小說的開篇，也是全書最有名的一段話。

我們平時所說的美女，都是說年輕女人，如果一個人老了還是美女，那她的美就不是簡單的容貌的美，一個自然優雅的老去的女人，也會很美，就像潘虹。

這段話的開頭就在談一個人已經老了，或者她在想象她有一天已經老了，其實這本書的故事要退回很多很多年前，從這本書的敘述者——很可能是杜拉斯本人的十五歲那年開始講起，為什麼要以這樣的一段話來開頭呢？那是因為她想告訴大家，她15歲到18歲那短短三年間，她覺得她已經老下來了，她當時那麼年輕，怎麼就會已經老了呢？這就是這本書，要告訴我們一件事情。

《情人》其實談的不是什麼情人的問題，而是一個女人成長的故事。一個女人怎麼在短短的兩三年間迅速已經見盡了人世滄桑呢？她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使得她變得這樣老於事故呢？

小說裡，主人公“我”因父親工作調動，滿懷希望，全家遠渡重洋，從法國來到越南，卻一無所獲。父親客死異鄉，母親開辦了一所法文學校，以此來養活我和兩個哥哥。生活拮据，捉襟見肘。我在西貢國立寄宿學校外面的一所專門為法國人辦的學校讀書，要時常乘坐汽車和渡船往返於學校和家之間。

電影《情人》劇照

十五歲那年的一天，湄公河，我在渡船上遇到了一個比我大十二歲的中國男人。他對我一見鍾情，主動用他的黑色大轎車送我回學校。他家底殷實，父親是控制著殖民地廣大居民不動產的金融集團成員之一，他是家中獨子。

我們在城南的一座單間公寓裡私會，我奉獻了我的童貞，儘管我還是個尚未成熟的孩子。在這以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們不斷地在這間公寓裡幽會，瘋狂地做愛，我覺得我似乎被慢慢地舉了起來，騰雲駕霧，被帶到一個極樂的世界……

電影《情人》劇照

我愛他，更愛他的錢。我需要他的錢為臥病在床的母親治病，我需要他的錢供荒淫無恥的大哥尋歡作樂，我需要他的錢改變這窮困潦倒的家。我的這個中國情人帶著我們全家人去高階餐館，去逛夜總會，滿足了我們可悲的虛榮和自尊。儘管我的家人瞧不起我的中國情人，反對他，但是也預設他。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裡，我們不斷地幽會，盡情地滿足情感和慾望的需要。

但這段感情終究還是一段感傷絕望的愛情。我無法戰勝膚色和民族的偏見，不得不離開印度支那，回巴黎定居。他也掙脫不了幾千年封建禮教的羈絆，不得不尊從父母之命，與一位素未謀面的中國姑娘結婚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結婚、生育、離婚並開始寫作，他和他太太來到巴黎並給我打了電話。他說他和從前一樣，還愛著我，他不停止對我的愛，他將愛我，一直到死。

少女時期的杜拉斯

《情人》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自傳。書中的故事源自於作者杜拉斯本人的真實經歷。杜拉斯真正的初戀發生在1930年，當時，年輕的杜拉斯坐渡船去西貢的寄宿學校，中國富商少爺李雲泰被杜拉斯的異國風韻和青春美貌所傾倒，杜拉斯也被李雲泰所吸引，他們一見鍾情。

他們經常約會，每天，情人都會開著黑色轎車在學校門口等她，帶她進豪華餐廳或去鬧市區的一幢房子。李雲泰給她錢，給她愛情，滿足她的慾望，這是杜拉斯的第一段真正意義上的愛情。

青年時期的杜拉斯

那個年代，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十分嚴重。在當時法屬殖民地，白種人和黃種人戀愛也是絕無僅有的事情，對白種人家庭來說，出現這種異常也是羞恥的。因此，杜拉斯18歲時便被母親送到法國讀書，李雲泰從小順從父親，無力反抗父親，更無力反抗父親的金錢，被迫娶了老家撫順一個門當戶對的富家姑娘。在李雲泰結婚那天，杜拉斯失聲痛哭。

當年滿十八歲的杜拉斯坐船離開越南迴法國那天，情人李雲泰也趕赴碼頭，送別杜拉斯。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她看著那輛黑色汽車急速駛去。最後汽車也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陸地也消失了。

杜拉斯家裡的窗臺

多年之後，李雲泰攜妻子前往法國，給杜拉斯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中他對她說：“

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

就是這句話，使杜拉斯重新拿起紙和筆，開始小說《情人》這部作品的創作。

老年的杜拉斯和她的最後一個情人

杜拉斯一生有數次婚煙，在她66歲時，與27歲的楊同居了，這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愛情”，揚也是她最後的一個情人。

楊是同性戀，他與杜拉斯的結合，更多的原因是旺盛的欣賞和激情。

杜拉斯說：“跟楊在一起，我再度發現：一個人一生中所能發生的最糟糕的事，就是無法去愛。”

這是一段矛盾的感情。他們的感情是混沌的，然而她對揚瘋狂的佔有、管制和情慾卻是清晰而強烈的。

杜拉斯寫揚，像在寫情色小說，她的《烏髮碧眼》寫了激情叢生卻無法相愛的情人們。準確地說，這不是一本有關性的書，而是有關慾望的書。杜拉斯說：“男人與女人在一起，重要的不是做愛，而是擁有慾望。沒有慾望就做愛的人已經夠多了。所有的女性作家都沒有真正觸及這個問題，好像這群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至於我，我打小就知道性的世界很奇妙，包羅永珍。我的餘生只是在證明這一點。

杜拉斯的墓地

1996年3月3日，杜拉斯在揚的陪伴下去世了。墓碑上只有簡單的兩個字母MD——她的名字縮寫。

杜拉斯沒有給自己寫下墓誌銘，因為一旦刻上，就定義了一個人的一生。她很多小說也有這樣的特點，讓人看不到結局。

於是人們總是猜測，故事裡的女人會等到、愛到什麼時候？

揚用文字記錄下了杜拉斯在人世中的最後一段愛情：“絕望的情慾、無法實現的歡樂、瘋狂的嫉妒、酗酒、散步、漫無目的地遊蕩、發奮地寫作、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