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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大師丨《梁實秋精選集》

由 思語革言 發表于 綜藝2022-12-22
簡介這些人之所以如此,乃是自然而且必要的,所以不要驚訝

突然手癢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這個版本的精選集可謂內容豐富,梁實秋的經典散文《雅舍小品》(4集)《清華八年》《秋室雜文》(2集)《秋室雜憶》《槐園夢憶》《白貓王子及其他》《雅舍札記》《雅舍散文》(2集),盡收其中。

生活的大師丨《梁實秋精選集》

通讀完這些散文,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梁實秋可以稱得上是生活的大師。

他對日常的每件事情都觀察得那麼仔細,寫得又那麼富有生趣。生活中的一些情景看似平常,你想寫又寫不出來,而梁實秋卻能信手拈來,在無形中顯現出他高超的寫作技巧,字裡行間反映出他對生活的達觀態度。都說“藝術來源於生活”,生活真的是給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和靈感。

梁實秋的散文系列,跟清代的李漁有一拼,也可以算得上是近現代中國的“閒情偶記”。

楊思革 2022年10月20日於鄭州

生活的大師丨《梁實秋精選集》

精彩書摘:

雅舍

我不論住在那裡,只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發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捨不得搬。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雨,並不敢存奢望,現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並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劉克莊詞:“客裡似家家似寄”,我此時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孩子

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來世界的主人翁,因為我親見孩子到處在做現在的主人翁。孩子活動的主要範圍是家庭,而現代家庭很少不是以孩子為中心的。一夫一妻不能成為家,沒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結果實的樹,總缺點什麼;必定等到小寶貝呱呱墜地,家庭的柱石才算放穩,男人開始做父親,女人開始做母親,大家才算找到各自的崗位。

最好的東西都要獻呈給孩子,否則,做父母的心裡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一般。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適,成為家庭一切設施的一個主要先決問題。這種風氣,自古已然,於今為烈。自有小家庭制以來,孩子的地位頓形提高。以前的“孝子”是孝順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謂“孝子”,乃是孝順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一家之主,父母都要孝他!

早起最快意的一件事,莫過於在案上發現一大堆信——平、快、掛,七長八短的一大堆。明知其間未必有多少令人歡喜的資料,大概總是說窮訴苦、瑣屑累人的居多,常常令人終日寡歡,但是仍希望有一大堆信來。Marcus Aurelius 曾經說:“每天早晨離家時,我對我自己說,‘我今天將要遇見一個傲慢的人,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一個說話太多的人。這些人之所以如此,乃是自然而且必要的,所以不要驚訝。’”我每天早晨拆閱來信,亦先具同樣心理,不但不存奢望,而且預先料到我今天將要接到幾封催命符式的討債信,生活比我優裕而反來向我告貸的信,以及看了不能令人喜歡的喜柬,不能令人不喜歡的訃聞等。世界上是有此等人、此等事,所以我當然也要接得此等信不必驚訝。

我所說的愛寫信的人,是指家人朋友之間聚散匆匆,暌違之後,有所見,有所聞,有所憶,有所感,不願獨秘,願人分享,則乘興奮筆,借通情愫。寫信者並無所求,受信者但覺情誼翕如,趣味盎然,不禁色起神往。在這種心情之下,朋友的信可作為宋元人的小簡讀,家書亦不妨當作社會新聞看。看信之樂,莫過於此。

女人

有人說女人喜歡說謊,假如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稅,便很容易致富。這問題在什麼叫作說謊。若是運用小小的機智,打破眼前小小的窘僵,獲取精神上小小的勝利,因而犧牲一點點真理,這也可以算是說謊,那麼,女人確是比較的富於說謊的天才。有具體的例證。你沒有陪過女人買東西嗎?尤其是買衣料,她從不幹乾脆脆的說要做什麼衣,要買什麼料,準備出多少錢;她必定要東挑西揀,翻天覆地,同時口中唸唸有詞,不是嫌這匹料子太薄,就是怪那匹料子花樣太舊,這個不禁洗,那個不禁曬,這個縮頭大,那個門面窄,批評得人家一文不值。其實,滿不是這麼一回事,她只是嫌價碼太貴而已!如果價錢便宜。其他的缺點全都不成問題,而且本來不要買的也要購儲起來。

男人

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方面的時候多,他吃飯時總要在菜碟裡發現至少一英寸見方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是沒有吃素。幾天不見肉,他就喊“嘴裡要淡出鳥兒來!”若真個三月不知肉味,怕不要淡出毒蛇猛獸來!有一個人半年沒有吃雞,看見了雞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盛饌之後,他的人生觀都能改變,對於什麼都樂觀起來。

洋罪

萬愚節的風俗,在我個人,並不覺得生疏,我不幸從小就進洋習甚深的學校,到四月一日總有人偽造文書詐欺取樂,而受愚者亦不以為忤。現在年事稍長,看破騙局甚多,更覺謔浪取笑無傷大雅。不過一定要仿西人所為,在四月一日這一天把說謊普遍化、合理化,而同時在其餘的三百六十多天又並不仿西人所為,仍然隨時隨地的言而無信互相欺詐,我終覺得大可不必。

外國的風俗習慣永遠是有趣的,因為異國情調總是新奇的居多。新奇就有趣。不過若把異國情調生吞活剝的搬到自己家裡來,身體力行,則新奇往往變成為桎梏,有趣往往變成為肉麻。基於這種道理,很有些人至今喝茶並不加白糖與牛奶。

謙讓

考讓座之風之所以如此的盛行,其故有二。第一,讓來讓去,每人總有一個位置,所以一面謙讓,一面穩有把握。假如主人宣佈,位置只有十二個。客人卻有十四位,那便沒有讓座之事了。第二。所讓者是個虛榮。本來無關宏旨,凡是半徑都是一般長。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如是圓桌)都可以享受同樣的利益。假如明文規定,凡坐過首席若干次者,在銓敘上特別有利,我想讓座的事情也就少了。我從不曾看見,在長途公共汽車車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沒有木製的長柵欄,而還能夠保留一點謙讓之風!因此我發現了一般人處世的一條道理,那便是:可以無需讓的時候。則無妨謙讓一番,於人無利,於己無損;在該讓的時候,則不謙讓。以免損己;在應該不讓的時候,則必定謙讓,於己有利,於人無損。

衣裳

男女服裝之最大不同處,便是男裝之遮蓋身體無微不至,僅僅露出一張臉和兩隻手可以吸取日光紫外線,女裝的趨勢,則求遮蓋愈少愈好。現在所謂旗袍,實際上只是大坎肩,因為兩臂已經齊根劃出。兩腿儘管細直如竹筷,扭曲如松根,也往往一雙雙的擺在外面。袖不蔽肘,赤足裸腿,從前在某處都曾懸為厲禁,在某一種意義上,我們並不惋惜。還有一點可以指出,男子的衣服,經若干年的演化,已達到一個固定的階段,式樣色彩大概是千篇一律的了,某一種人一定穿某一種衣服,身體醜也好,美也好,總是要罩上那麼一套。女子的衣裳則頗多個人的差異,仍保留大量的裝飾的動機,其間大有自由創造的餘地。既是創造,便有失敗,也有成功。成功者便是把身體的優點表彰出來,把劣點遮蓋起來;失敗者便是把劣點顯示出來,優點根本沒有。

人在大病時,人生觀都要改變。我在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感覺得人生無常,對一切不免要多加一些寬恕。例如對於一個冒領米貼的人,平時絕不稍予假借,但在自己連打幾次強心針之後,再看著那個人貿貿然來,也就不禁心軟,認為他究竟也還可以算作一個圓顱方趾的人。魯迅死前遺言“不饒恕人,也不求人饒恕”,那種態度當然也可備一格。不似魯迅那般偉大的人,便在體力不濟時和人類容易妥協。我僵臥了許多天之後,看著每個人都有人性,覺得這世界還是可留戀的。不過我在體溫脈搏都快恢復正常時,又故態復萌,眼睛裡揉不進沙子了。

笠翁《閒情偶寄》說弈棋不如觀棋,因觀者無得失心,觀棋是有趣的事,如看鬥牛、鬥雞、鬥蟋蟀一般。但是觀棋也有難過處,觀棋不語是一種痛苦,喉間硬是癢得出奇,思一吐為快。看見一個人要入陷阱而不作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說得中肯,其中一個人要厭恨你,暗暗的罵一聲“多嘴驢!”另一個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難道我還不曉得這樣走!”如果說得不中肯,兩個人要一齊嗤之以鼻,“無見識奴!”如果根本不說,憋在心裡,受病。所以有人於捱了一個耳光之後還要撫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

臉譜

不要以為臉和身體其他部分一樣的受之父母,自己負不得責。不,在相當範圍內,自己可以負責的。大概人的臉生來都是和善的,因為從嬰兒的臉看來,不必一定都是顏如渥丹,但是大概都是天真無邪,令人看了喜歡的。我還沒見過一個孩子帶著一副不得善終的臉。臉都是後來自己作踐壞了的。人們多半不體會自己的臉對於別人發生多大的影響。

中年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詮釋。如果年屆不惑,再學習溜冰踢健子放風箏,“偷閒學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著“劉海”,躲在茅房裡穿高跟鞋當作踩高蹺般的練習走路,那也是慘事。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於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

我不願送人,亦不願人送我,對於自己真正捨不得離開的人,離別的那一剎那像是開刀。凡是開刀的場合照例是應該先用麻醉劑,使病人在迷濛中度過那場痛苦,所以離別的苦痛最好避免。一個朋友說:“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賞識那種心情。

旅行

在旅行中,少不了風吹雨打,然後倦飛知還,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樣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變成為暫時可以容忍的了。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的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

“旁若無人”

在電影院裡,我們大概都常遇到一種不愉快的經驗。在你聚精會神的靜坐著看電影的時候,會忽然覺得身下坐著的椅子顫動起來,動得很勻,不至於把你從座位裡掀出去,動得很促,不至於把你顛搖入睡,顫動之快慢急徐,恰好令你覺得他討厭。大概是輕微地震罷?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顫動了。在你剛收起心來繼續看電影的時候,顫動又來了。如果下決心尋找震源,不久就可以發現,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撐上,繃足了勁。利用腿筋的彈性,很優遊的在那裡發抖。

逃避不是辦法。我們只是希望人形的豪豬時常的提醒自己: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別人,人形的豪豬既不止我一個,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斂一下,不必像孔雀開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儘量的伸張。

詩人

大概每個人都曾經有過做詩人的一段經驗。在“怨黃鶯兒作對,怪粉蝶兒成雙”的時節,看花謝也心驚,聽貓叫也難過,詩就會來了,如枝頭舒葉那麼自然。但是入世稍深,漸漸煎熬成為一顆“煮硬了的蛋”,散文從門口進來,詩從窗戶出去了。“嘴唇在不能親吻的時候才肯唱歌”。一個人如果達到相當年齡,還不失赤子之心,經風吹雨打,方寸間還能詩意盎然,他是得天獨厚,他是詩人。

講價

我承認,有些人是特別的善於講價,他有政治家的臉皮,外交家的嘴巴,殺人的膽量,釣魚的耐心,堅如鐵石,韌似牛皮,所以他能壓倒那待價而沽的商人。我嘗虛心請教,大概歸納起來講價的藝術不外下列諸端:

第一,要不動聲色。

第二,要無情的批評。

第三,要狠心還價。

第四,要有反顧的勇氣。

這一套講價的秘訣,知易行難,所以我始終未能運用。

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雖是神話。也頗有一點意思。“家”字是屋子底下一口豬。屋子底下一個人,豈不簡捷了當?難道豬才是家裡主要的一員?有人說豕居引申而為人居,有人引《曲禮》“問庶人之富,數畜以對”之義,以為豕是主要的家畜。我養過幾年豬之後,頓有所悟。豬在圈裡的工作,主要的是“吃、喝、拉、撒、睡”,此外便沒有什麼。圈裡是髒的,頂好的衛生裝置也會弄得一塌糊塗。吃了睡,睡了吃,毫無顧忌,便當無比。這不活像一個家麼?在什麼地方“吃喝拉撒睡”比在家裡更方便?人在家裡的生活比在什麼地方更像一隻豬?倉頡洩露天機倒未必然,他洞徹人生,卻是真的,怪不得天雨粟、鬼夜哭。

理髮

理髮匠俟你坐定之後,便伸胳臂挽袖相度你那一腦袋的毛髮,對於毛髮所依附的人並無興趣。一塊白綢布往你身上一罩,不見得是新洗的,往往是斑斑點點的如虎皮宣。隨後是一根布條在咽喉處一勒。當然不會致命,不過箍得也就夠緊,如果是自己的頸子大概捨不得用那樣大的力。頭髮是以剪為原則,但是附帶著生薅硬拔的卻也不免,最適當的抗議是對著那面鏡子獰眉皺眼的做個鬼臉,而且希望他能看見。人的頭生在頸上,本來是可以相當的旋轉自如的,但是也有幾個角度是不大方便的。理髮匠似乎不大顧慮到這一點,他總覺得你的腦袋的姿勢不對,把你的頭扳過來扭過去,以求適合他的刀剪。我疑心理發匠許都是孔武有力的,不然腕臂間怎有那樣大的力氣?

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多少樣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跳躍,有的曳著長長的尾巴,有的翹著尖尖的長喙,有的是胸襟上帶著一塊照眼的顏色,有的是飛起來的時候才閃露一下斑斕的花彩。幾乎沒有例外的,鳥的身軀都是玲瓏飽滿的,細瘦而不幹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那樣的稱纖合度,跳蕩得那樣輕靈,腳上像是有彈簧。看它高踞枝頭,臨風顧盼——好銳利的喜悅刺上我的心頭。不知是什麼東西驚動它了,它倏的振翅飛去,它不回顧,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無限的迷惘。

清華八年

我自民國四年進清華學校讀書,民國十二年畢業,整整八年的工夫在清華園裡度過。人的一生沒有幾個八年,何況是正在寶貴的青春?四十多年前的事,現在回想已經有些模糊,如夢如煙,但是較為突出的印象則尚未磨滅。有人說,人在開始喜歡回憶的時候便是開始老的時候。我現在開始回憶了。

清華是預備留美的學校,所以課程的安排與眾不同,上午的課如英文、作文、公民(美國公民)、數學、地理、歷史(西洋史)、生物、物理、化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都一律用英語講授,一律用美國出版的教科書;下午的課如國文、歷史、地理、修身、哲學史、倫理學、修辭、中國文學史……都一律用國語,用中國的教科書。這樣劃分的目的,顯然的要加強英語教學,使學生多得聽說英語的機會。上午的教師一部分是美國人,一部分是能說英語的中國人。下午的教師是一些中國的老先生,好多都是在前清有過功名的。但是也有流弊,重點放在上午,下午的課就顯得稀鬆。

五四運動原是一個短暫的愛國運動,熱烈的,自發的,純潔的,“如擊石火,似閃電光”,很快的就過去了。可是年輕的學生經此刺激震動而突然覺醒了,登時表現出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氣,好像是蘊藏壓抑多年的情緒與生活力,一旦獲得了迸發奔放的機會,一發而不可收拾,沛然而莫之能御。當時以我個人所感到的而言,這一股力量在兩點上有明顯的表現:一是學生的組織,一是廣泛的求知慾。

散步

散步不需要伴侶,東望西望沒人管,快步慢步由你說,這不但是自由,而且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特別容易領略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那種“分段苦”的味道。天覆地載,孑然一身。事實上街道上也不是絕對的闃無一人,策杖而行的不只我一個,而且經常的有很熟的面孔準時準地的出現。還有三五成群的小姑娘,老遠的就送來木屐聲。天長日久,面孔都熟了,但是誰也不理誰。在外國的小都市,你清早出門,一路上打掃臺階的老太婆總要對你搭訕一兩句話,要是在郊外山上,任何人都要彼此脫帽招呼。他們不嫌多事。

談時間

人,誠如波斯詩人莪謨伽耶瑪所說,來不知從何處來,去不知向何處去,來時並非本願,去時亦未徵得同意,胡里胡塗的在世間逗留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內,我們是以心為形役呢?還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還是參究生死直超三界呢?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學問與趣味

一個人在學問上果能感覺到趣味,有時真會像是著了魔一般,真能廢寢忘食,真能不知老之將至,苦苦鑽研,鍥而不捨,在學問上焉能不有收穫?

大概趣味云云,是指年長之後自動作學問之時而言,在年輕時候為學問打根底之際恐怕不能過分重視趣味。學問沒有根底,趣味也很難滋生。

我曾見許多年青的朋友,聰明用功,成績優異,而語文程度不足以達意,甚至寫一封信亦難得通順,問其故則曰其興趣不在語文方面。又有一些位,執筆為文,斐然可誦,而視數理科目如仇讎,勉強才能及格,問其故則亦曰其興趣不在數理方面,而且他們覺得某些科目沒有趣味,便撇在一邊視如敝屣,怡然自得,振振有詞,略無愧色,好像這就是發揚趣味主義。殊不知天下沒有沒有趣味的學問,端視吾

人如何發掘其趣味,如果在良師指導之下按部就班的循序而進,一步一步的發現新天地,當然樂在其中,如果淺嘗輒止,甚至躐等躁進,當然味同嚼蠟,自討沒趣。一個有中上天資的人,對於普通的基本的文理科目,都同樣的有學習的能力,絕不會本能的長於此而拙於彼。只有懶惰與任性,才能使一個人自甘暴棄的在“趣味”的掩護之下敗退。

說儉

西洋近代工業發達,人民生活水準亦因之而普遍提高。物質享受方面,以美國為最。美國是個年輕的國家,得天獨厚,地大物博,人口稀少,秉承了歐洲近代文明的背景,而又特富開拓創造的精神,所以人民生活特別富饒,根本沒有“饑荒心理”存在。美國人只要勤,並不要儉。有一分勤勞,即有一分收穫;有一分收穫,即有一分享受。美國的《獨立宣言》明白道出其立國的目標之一是“追求幸福”,物質方面的享受當然是人生幸福中的一部分。“一簞食,一瓢飲”,在我們看是君子安貧樂道的表現,在美國人看是落伍的理想,至少是中古的禁慾派的行徑。美國人不但要儘量享受,而且要儘量設法提前享受,分期付款制度的暢行,幾乎使得人人經常的負上債務。

談禮

中西禮節不同。大部分在基本原則上並無二致,小部分因各有傳統亦不必強同。以中國人而用西方的禮,有時候覺得頗不合適,如必欲行西方之禮則應知其全部底蘊,不可徒效其皮毛,而亂加使用。例如,握手乃西方之禮,但後生小子在長輩面前不可首先遽然伸手,因為長幼尊卑之序終不可廢,中西一理。再例如,祭祖先是我們家庭傳統所不可或缺的禮,其間絕無迷信或偶像崇拜之可言,只是表示“慎終追遠”的意思,亦合於我國所謂之孝道,雖然是西禮之所無,然義不可廢。我個人覺得,凡是我國之傳統,無論其具有何種意義,苟非荒謬殘酷,均應不輕予廢置。再例如,電話禮貌,在西方甚為重視,訪客之禮,探病之禮,均有不成文之法則,吾人亦均應妥為仿行,不可忽視。

禮是形式,但形式背後有重大的意義。

聽戲

在這樣的環境裡聽戲,豈不太苦?苦自管苦,卻也樂在其中。放肆是我們中國固有的品德之一。在戲園裡人人可以自由行動,吃,喝,談話,吼叫,吸菸,吐痰,小兒哭啼,打噴嚏,打呵欠,揩臉,打赤膊,小規模的拌嘴吵架爭座位,一概沒有人干涉。在那裡可以找到這樣安全的放肆的機會?看外國戲院觀眾之穿起大禮服肅靜無譁,那簡直是活受罪!我小時候進戲園,深感那是另一個世界,對於戲當然聽不懂,只能欣賞醜戲武戲,打出手,遞傢伙,尤覺有趣。

放風箏

我以為放風箏是一件頗有情趣的事。人生在世上,侷促在一個小圈圈裡,大概沒有不想偶然遠走高飛一下的。出門旅行,遊山逛水,是一個辦法,然亦不可常得。放風箏時,手牽著一根線,看風箏冉冉上升,然後停在高空,這時節彷彿自己也跟著風箏飛起了,俯瞰塵寰,怡然自得。我想這也許是自己想飛而不可得,一種變相的自我滿足罷。春天的午後,看著天空飄著別人家放起的風箏,雖然也覺得很好玩,究不若自己手裡牽著線的較為親切,那風箏就好像是載著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心裡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是遊罷歸來。雖然不是掃興,至少也是盡興之後的那種疲憊狀態,懶洋洋的,無話可說,從天上又回到了人間。從天上翱翔又回到匍匐地上。

北平的街道

北平城是方方正正的坐北朝南,除了為象徵“天塌西北地陷東南”缺了兩個角之外沒有什麼不規則形狀,因此街道也就顯著橫平豎直四平八穩。東四西四東單西單,四個牌樓把據四個中心點,巷弄櫛比鱗次,歷歷可數。到了北平不容易迷途者以此。

北平的零食小販

北平小販的吆喝聲是很特殊的。我不知道這與平劇有無關係,其抑揚頓挫,變化頗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臉,有的沉悶如黑頭,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晝給浩浩欲沸的市聲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給寂靜的夜帶來一些淒涼。細聽小販的呼聲,則有直譬,有隱喻,有時竟像謎語一般的耐人尋味。而且他們的吆喝聲,數十年如一日,不曾有過改變。我如今閉目沉思,北平零食小販的呼聲儼然在耳,一個個的如在目前。現在讓我就記憶所及,細細數說。

我在小學

出內政部街東口往北轉,進入南小街子,無分晴雨永遠有泥濘車轍,其深常在尺許。街邊有羊肉床子,時常遇到宰羊,我們就駐足而視,看著綿羊一聲不響在引頸就戮。羊肉包子的味道熱騰騰的四溢。賣螺絲轉兒油鬼的,賣甜漿粥的,賣烤白薯的,賣糖耳朵的,一路上左右皆是。再向東一轉就進入新鮮衚衕了,一眼可以望得見城牆根,常常看見有人提籠架鳥從那邊溜達著走過來。這一段路給我的印象很深,二十多年後我再經過這條街則已變為坦平大道面目全非,但是我還是懷念那久已不復存在的湫隘的陋巷。我是在這些陋巷中生長大的,這是我的故鄉。

槐園夢憶

我照例是在約定的時間前十五分鐘到達指定的地點。和任何人要約,我也不願遲到。我通常是在水榭的旁邊守候,因為從那裡可以望到公園的門口。等人是最令人心焦的事,一分一秒的耗著,不知看多少次手錶,可是等到你所期待的人遠遠的姍姍而來,你有多少煩悶也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季淑不願先我而至,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個年輕女子隻身在公園裡踱著是會引起麻煩來的。就是我們兩個並肩在路上行走,也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吹口哨。

舊的事物之所以可愛,往往是因為它有內容,能喚起人的回憶。例如陽曆儘管是我們正式採用的歷法,在民間則陰曆仍不能廢,每年要過兩個新年,而且只有在舊年才肯“新桃換舊符”。明知地處亞熱帶,仍然未能免俗要煙熏火燎的製造常常帶有屍味的臘肉。端午節的龍舟粽子是不可少的,有幾個人想到那“露才揚己,怨懟沉江”的屈大夫?還不是舊俗相因,虛應故事?中秋賞月,重九登高,永遠一年一度的引起人們的不可磨滅的興味。甚至臘八的那一鍋粥,都有人難以忘懷。至於供個人賞玩的東西,當然是越舊越有意義。

舊的東西之可留戀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應該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復不少。對於舊日的典章文物,我們儘管歡喜讚歎,可是我們不能永遠盤桓在美好的記憶境界裡,我們還是要回到這個現實的地面上來。在博物館裡我們面對商周的吉金、宋元明的書畫瓷器,可是溜酸雙腿走出門外,便立刻要面對擠死人的公共汽車、醜惡的市招和各種飲料一律通用的玻璃杯!

洗澡

稍為長大一點,被母親按在盆裡洗澡永遠是終身不忘的經驗。越怕肥皂水流進眼裡,肥皂水越愛往眼角里鑽;胳肢窩怕癢,兩肋也怕癢,脖子底下尤其怕癢,如果咯咯大笑把身子弄成扭股糖似的,就會順手一巴掌沒頭沒臉的拍了下來,有時候還真有一點痛。

因此,我從小就對於樹存有偏愛。我嘗面對著樹生出許多非非之想,覺得樹雖不能言、不解語,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有榮枯,它也曉得傳宗接代,它也應該算是“有情”。

樹的姿態各個不同。亭亭玉立者有之,矮墩墩的有之,有張牙舞爪者,有佝僂其背者,有戟劍森森者,有搖曳生姿者,各極其致。我想樹沐浴在薰風之中,抽芽放蕊,它必有一番愉快的心情。等到花簇簇,錦簇簇,滿枝頭紅紅綠綠的時候,招蜂引蝶,自又有一番得意。落英繽紛的時候可能有一點傷感,結實累累的時候又會有一點遲暮之思。我又揣想,螞蟻在樹幹上爬,可能會覺得癢癢出溜的;蟬在枝葉間高歌,也可能會覺得聒噪不堪。總之,樹是活的,只是不會走路,根紮在那裡便住在那裡,永遠沒有顛沛流離之苦。

牙籤

牙縫裡塞上一絲肉、一根刺,或任何殘膏剩馥,我們都會自動的本能的思除之而後快。我不瞭解為什麼這淨齒的工具須要等到五世紀中由西域發明然後才得傳入中土。我們發明了羅盤、火藥、印刷術,沒能發明用牙籤剔牙!

西洋人使用牙籤更是晚近的事。英國到了十六世紀末年還把牙籤當作一件希奇的東西,只有在海外遊歷過的花花大少才口裡銜著一根牙籤招搖過市,行人為之側目。大概牙籤是從義大利傳入英國的,而追究根源,又是從亞洲傳到義大利的,想來是貿易商人由威尼斯到近東以至遠東,把這淨齒之具帶到歐洲。

睡覺的姿態人各不同,亦無長久保持“睡如弓”的姿態之可能與必要。王右軍那樣的東床坦腹,不失為瀟灑。即使佝僂著,如死蚯蚓,匍匐著,如癩蛤蟆,也不幹誰底事。北方有些地方的人士,無論嚴寒酷暑,人睡時必脫得一絲不掛,在被窩之內實行天體運動,亦無傷風化。唯有鼾聲雷鳴,最使不得。

老年

老的徵象還多的是。還沒有喝忘川水,就先善忘。文字過目不旋踵就飛到九霄雲外,再翻尋有如海底撈針。老友幾年不見,覿面說不出他的姓名,只覺得他好生面善。要辦事超過三件以上,需要結繩,又怕忘了那一個結代表那一樁事,如果筆之於書,又可能忘記備忘錄放在何處。大概是腦髓用得太久,難免漫漶,印象當然模糊。目視茫茫,眼鏡整天價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兩耳聾聵,無以與乎鐘鼓之聲,倒也罷了,最難堪是人家說東你說西。齒牙動搖,咀嚼的時候像反芻,而且有時候還需要戴圍嘴。至於登高腿軟,久坐腰痠,睡一夜渾身關節滯澀,而且睜著大眼睛等天亮,種種現象不一而足。

老不必嘆,更不必諱。花有開有謝,樹有榮有枯。……

人吃到老,活到老,經過多少狂風暴雨、驚濤駭浪,還能雙肩承一喙,俯仰天地間,應該算是幸事。……嘆也無用,樂也無妨,生、老、病、死,原是一回事。有人諱言老,算起歲數來斤斤計較按外國演算法還是按中國演算法,好像從中可以討到一年便宜。

老年人該做老年事,冬行春令實是不祥。西塞羅說:“人無論怎樣老,總是以為自己還可以再活一年。”是的,這願望不算太奢。種種方面的人欠欠人,正好及時作個了結。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各有各的算盤,大主意自己拿。最低限度,別自尋煩惱,別礙人事,別討人嫌。

退休

從前讀書人十載寒窗,所指望的就是有一朝能春風得意,紆青拖紫,那時節躊躇滿志,縱然案牘勞形,以至於龍鍾老朽,仍難免有戀棧之情,誰捨得隨隨便便的就掛冠懸車?真正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人是少而又少的,大部分還不是捨不得放棄那五斗米、千鍾祿、萬石食?無官一身輕的道理是人人知道的,但是身輕之後,囊橐也跟著要輕,那就諸多不便了。

一個人在發怒的時候,最難看。縱然他平夙面似蓮花,一旦怒而變青變白,甚至面色如土,再加上滿臉的筋肉扭曲、眥裂髮指,那副面目實在不僅是可憎而已。俗語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怒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一種變化。人逢不如意事,很少不勃然變色的年少氣盛,一言不合,怒氣相加,但是許多年事已長的人,往往一樣的火發暴躁。

吃相

餐桌的禮儀要重視,不要太重視。外國人吃飯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邊。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要維持那種姿式便不容易。……人生貴適意,在環境許可的時候是不妨稍為放肆一點。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麼太多禮法的約束,細嚼爛咽,或風捲殘雲,均無不可,吃的時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後抹抹嘴鼓腹而遊,像這樣的樂事並不常見。

雪的可愛處在於它的廣被大地,覆蓋一切,沒有差別。冬夜擁被而眠,覺寒氣襲人,蜷縮不敢動,凌晨張開眼皮,窗欞窗簾隙處有強光閃映大異往日,起來推窗一看——啊!白茫茫一片銀世界。竹枝松葉頂著一堆堆的白雪,杈芽老樹也都鑲了銀邊。朱門與蓬戶同樣的蒙受它的沾被,雕欄玉砌與瓷牖桑樞沒有差別待遇。地面上的坑穴窪溜,冰面上的枯枝斷梗,路面上的殘芻敗屑,全都罩在天公拋下的一件鶴氅之下。雪就是這樣的大公無私,裝點了美好的事物,也遮掩了一切的蕪穢,雖然不能遮掩太久。

算命

算命先生全是盲人。大概是盲於目者不盲於心,所以大家都願意求道於盲。算命先生被喚住之後,就有人過去拉起他的手中的馬竿:“上臺階,邁門坎,下臺階,好,好,您請坐。”先生在條凳上落坐之後,少不了孩子們過來囉唣,看著他的“孤月浪中翻”的眼睛,和他腳下敷滿一層塵垢的破鞋,便不住的擠眉弄眼格格的笑。大人們叱走孩童,提高嗓門向先生請教。

讀書樂,所以有人一卷在手,往往廢寢忘食。但是也有人一看見書就哈欠連連,以看書為最好的治療失眠的方法。黃庭堅說:“人不讀書,則塵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宋真宗皇帝的《勸學文》,實在令人難以人耳:“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不過是把書當作敲門磚以遂平生之志,勤讀六經,考場求售而已。十載寒窗,其中只是苦,而且吃盡苦中苦,未必就能進入佳境。……古聖先賢,成群的名世的作家,一年四季的排起隊來立在書架上面等候你來點喚,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行吟澤畔的屈大夫,一邀就到;飯顆山頭的李白、杜甫也會連袂而來;想看外國戲,環球劇院的拿手好戲都隨時承接堂會;亞里士多德可以把他逍遙廊下的講詞對你重述一遍。這真是讀書樂。

請客

落座之前還少不了你推我讓的一幕。主人指定座位,時常無效,除非事前擺好名牌,而且寫上官銜,分層排列,秩序井然。敬酒按說是主人的責任,但是也時常有熱心人士代為執壺,而且見杯即斟,每期必滿。不知是什麼時候什麼人興出來的陋習,幾乎每個客人都會雙手舉杯齊眉,對著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一霎間敬完一圈,但見杯起杯落,如“兔兒爺搗碓”。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舉起,虛應故事,喝酒的也多半是獰眉皺眼的抿那麼一小口。

商店禮貌

到瑞蚨祥買綢緞,一進門就可以如入無人之境,照直的往裡闖見樓梯就上,上面自有人點頭哈腰,奉茶獻煙,陪著聊兩句閒天,然後依照主顧的吩咐,支使徒弟東搬一塊錦緞,西搬一塊絲絨,抖擻滿一大臺面。任你褒貶挑剔,把嘴撇得瓢兒似的,店夥在一旁只是陪笑臉,不吭一口大氣。多買少買,甚至不買,都沒有關係,客人揚長而去,夥計恭送如儀。凡是殷實的正派的商店,所用的夥計都是科班學徒出身,從端尿盆捧夜壺起,學習至少三年,才有資格出任艱鉅,更磨練一段時間才能站在櫃檯後面應付顧客,最後方能晃來晃去的招待來賓。那“和氣生財”的作風是後天的慢慢薰陶出來的。若是臨時招聘的職員,他們的個性自然比較發達,誰還肯承認顧客至上?

虐待動物

北平烤鴨是中外馳名的美味,它的製法特殊——這是瀕臨運河的通州人的拿手,用特備的拌好的食糧搓成一根根的橛子,比香腸還要粗長一些,劈開鴨子的嘴巴硬往裡塞,然後用手順著鴨脖往下一捋,再塞一根,再捋一下。接連七八根塞下去了,鴨子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奄奄一息。這時候不能放它回到河裡去,要丟到特建的一間小屋裡,百八十隻擠在裡面絕對沒有動彈的餘地,只喝水,只准養尊處優的在裡面安息,慢慢的蹲膘。每天這樣飽餐兩次,過個把月便可出而問世,在悶爐裡一吊,香,肥,脆,嫩,此之謂“填鴨”。

白貓王子

它吃了睡,睡了吃,不做任何事——可是貓能做什麼呢?家裡沒有老鼠,所以它無用武之地,好像它不安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境界,於是偶爾抓蟑螂、抓蚰蜒、抓蒼蠅、抓蚊蚋。此外便是舐爪子抹臉了。

白貓王子的姿勢很多,平伸前腿昂首前視,有如埃及人面獅身像謎一樣的莊嚴神秘。側身臥下,弓腰拳腿,活像是一顆大蝦米。縮頸眯眼,藏起兩隻前爪,又像是老僧入定。睡時常四腳朝天,露出大肚子做坦腹東床狀,睡醒伸懶腰,將背拱起,像駱駝。有時候它枕著我的腿而眠,壓得我腿發麻。有時候躲在門邊牆角,露出半個臉,斜目而視,好像是逗人和它捉迷藏。有時候又突然出人不意跳過來抱我的腿咬——假咬。

書房

一個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個孩子應該擁有一個書桌,主人應該擁有一間書房。書房的用途是庋藏圖書並可讀書寫作於其間,不是用以公開展覽藉以驕人的。“丈夫擁有萬卷書,何假南面百城!”這種話好像是很瀟灑而狂傲,其實是心尚未安無可奈何的解嘲語,徒見其不丈夫。書房不在大,亦不在裝置佳,適合自己的需要便是,侷促在幾尺寬的走廊一角,只要放得下一張書桌,依然可以作為一個讀書寫作的工廠,大量出貨。光線要好,空氣要流通,紅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沒有香,“素碗舉,紅袖長”反倒會令人心有別注。書房的大小好壞,和一個讀書寫作的成績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監獄裡寫的。

送禮

送禮給人,當然是應該投其所好。除非是存心嘔氣,像諸葛孔明之送巾幗給司馬仲達。所以送禮之前,勢必要先透過大腦思量一番。如果對方是和尚,送篦子就不大相宜,雖然也有“金篦刮眼”之說。如果對方患消渴,則再好的巧克力糖也難以使他衷心喜悅。如果對方已經老掉了牙,鐵蠶豆就不可以請他嘗試。諸如此類,不必細舉。再說禮物輕重也該有個斟酌,輕了固然寒傖,重了也容易啟人疑竇,以為你有什麼分外的企圖。從前舊俗,家家有一本禮簿,往來戶頭均有記錄,逢年過節或紅白喜事均有例可循,或送現金,或送席票。

排隊

我仔細觀察發現了一個秘密:洋人排隊,浪費空間,他們排隊佔用一哩,由我們來排隊大概半哩就足夠。因為他們每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通常保持相當距離,沒有肌膚之親,也沒有摩肩接踵之事。我們排隊就親熱得多,緊迫釘人,唯恐脫節,前面人的胳膊肘會戳你的肋骨,後面人噴出的熱氣會輕拂你的脖梗。其緣故之一,大概是我們的人丁太旺而場地太窄。以我們的超級市場而論,實在不夠超級,往往近於迷你,遇上八折的日子,付款處的長龍擺到貨架裡面去,行不得也。

我們是禮義之邦,君子無所爭,從來沒有鼓勵人爭先恐後之說。很多地方我們都講究揖讓,尤其是幾個朋友走出門口的時候,常不免於拉拉扯扯禮讓了半天,其實魚貫而行也就夠了。我不太明白為什麼到了陌生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便不肯排隊,而一定要奮不顧身。

喜筵

如今辦喜事的又是一番氣象。喜帖滿天飛,按照職員錄、同學錄照抄不誤,所以喜筵動輒二三十桌。我常看見客人站在收禮臺前從荷包裡抽出一疊鈔票,一五一十的數著,往臺上一丟,心安理得的進去吃喜酒了,連紅封包裹的一層手續也省卻了。好簡便的一場交易。

禮成之後,觀眾入席,事實上大批觀眾早已入席,有的是熟人舊識呼朋引類霸佔一方,有的是各色人等雜拼硬湊。

……

新娘是不吃東西的,象徵性的進食亦偶爾一見。她不久就要離座,到後臺去換行頭,忽而紅妝,遍體錦繡,忽而綠襖,渾身亮片,足折騰一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換上三套衣服之後來源竭矣。客人忙著吃喝,難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那幾套衣服恐怕此生此世永遠不會再見天日。時裝展覽之後,新娘新郎又忙著逐桌敬酒,酒壺裡也許裝的是茶,沒有人問,繞場一匝,虛應故事。

年齡

女人的年齡是一大禁忌,不許別人問的。有一位女士很曠達,人問其芳齡,她據實以告:“三十以上,八十以下。”其實人的年齡不大容易隱秘,下一番考證功夫,就能找出線索,雖不中亦不遠矣。這樣做,除了滿足好奇心以外,沒有多少意義。……有一位道行很高的和尚,涅槃的時候據說有一百好幾十歲,考證起來聚訟紛紛。據我看,估量女士的年齡不妨從寬,七折八折優待。計算高僧的年臘也不妨從寬,多加三成五成。

講演

小時候在學校裡,每逢星期五下午四時,奉召齊集禮堂聽演講,大部分是請校外名人蒞校演講,名之曰“倫理演講”,事前也不宣佈講題,因為,學校當局也不知道他要講什麼。也很可能他自己也不知要講什麼。總之,把學生們教訓一頓就行。……他們說的話也許偶爾有些值得令人服膺弗失的,可是我一律“只作耳邊風”。大概我從小就是不屬於孺子可教的一類。每逢講演,我把心一橫,心想我賣給你一個鐘頭時間做你的聽眾之一便是。

代溝

雖說一代一溝,腌臢的情形難免,然大體上相安無事。這就是因為有所謂傳統者。把人的某一些觀念膠著在一套固定的範疇裡。“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大家都守規矩,尤其是年輕的一代。“鞋大鞋小別走了樣子!”小的一代自然不免要憋一肚皮委屈,但是,別忙“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多年的道路走成河”,轉眼間黃口小兒變成鮐背者老,又輪到自己唉聲嘆氣,抱怨一肚皮不合時宜了。

人之最饞的時候是在想吃一樣東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間。希臘神話中之譚塔勒斯,水深及顎而不得飲,果實當前而不得食,餓火中燒,痛苦萬狀,他的感覺不是饞,是求生不成求死不得。饞沒有這樣的嚴重。人之犯饞,是在飽暖之餘,眼看著,回想起或是談論到某一美味,喉頭像是有饞蟲搔抓作癢,只好乾嚥唾沫。一旦得遂所願,恣情享受,渾身通泰。

喝茶

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經,更不懂什麼茶道,從無兩腋之下習習生風的經驗。但是,數十年來,喝過不少茶,北平的雙窨、天津的大葉、西湖的龍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雲南的普洱、洞庭湖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巖茶,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葉梗與滿天星隨壺淨的高末兒,都嘗試過。茶是我們中國人的飲料,口乾解渴。唯茶是尚。茶字,形近於荼,聲近於檟,來源甚古,流傳海外,凡是有中國人的地方

就有茶。人無貴賤,誰都有份,上焉者細啜名種,下焉者牛飲茶湯,甚至路邊埂畔還有人奉茶。北人早起,路上相逢,輒問訊“喝茶未?”茶是開門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品。

飲酒

酒實在很妙。幾杯落肚之後就會覺得飄飄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會綻出笑臉;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會議論風生。再灌下幾杯之後,所有的苦悶煩惱全都忘了,酒酣耳熱,只覺得意氣飛揚,不可一世,若不及時知止,可就難免玉山頹欹,剔吐縱橫,甚至撒瘋罵座,以及種種的酒失酒過全部的呈現出來。

吸菸

煙,也就是菸,譯音曰淡巴菰。這種毒草,原產於中南美洲。遍傳世界各地。到明朝,才傳進中土,利馬竇在明萬曆年間以鼻菸入貢,後來鼻菸就風靡了朝野。在歐洲,鼻菸是放在精美的小盒裡,隨身攜帶。吸時,以指端蘸鼻菸少許,向鼻孔一抹,猛吸之,怡然自得。

吸菸無益,可是很多人都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而且無益之事有很多是有甚於吸菸者,所以吸菸或不吸菸,應由各人自行權衡決定。

……

我吸了幾十年的煙,最後才改吸不花錢的新鮮空氣。如果在公共場所遇到有人口裡冒煙,甚或直向我的面前噴射毒霧,我便退避三舍心裡暗自咒詛:“我過去就是這副討人嫌惡的樣子!”

成年以後,我過的是夢想顛倒的生活,白天夢作不少,夜夢卻沒有什麼可說的。江淹少時夢人授以五色筆,由是文藻日新。王珣夢大筆如椽,果然成大手筆。李白少時筆頭生花,自是天才瞻逸這都是奇蹟。……至於黃帝之夢遊華胥、孔子之夢見周公、莊子之夢為蝴蝶、陶侃之夢見天門,不消說,對我更是無緣了。我常有噩夢,不是出門迷失,找不著歸途,到處“鬼打牆”,就是內急找不到方便之處,即使找到了地方也難得立足之地,再不就是和惡人打鬥面四肢無力,結果大概都是大叫一聲而覺。像黃梁夢、南柯一夢……那樣的豐富經驗,縱然是夢不也是很快意麼?

電話

電話打通,誰先報出姓名身份,沒有關係,先道出姓名的一方不見得吃虧,偏偏有人喜歡捉迷藏。“喂,你是那裡?”“你要那裡?”“我要xxxxxxx號。”“我這裡就是。”“xxx在不在家?”“你是那一位?”“我姓W。”“大名呢?”“我是xxx。”“好,你等一下。”這樣枉費唇舌還算是乾淨利落的,很可能話不投機,一時肝火旺,演變成

為小規模的口角。還有比這個更煩人的:“喂,你猜我是誰?猜猜看!怎麼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對於這樣童心未泯的戴著面具的人,只好忍耐,自承愚蠢。

圓桌與筷子

六十多年前,我的學校裡來了一位教英語的老師,我只記得他姓鍾,外號人稱“鍾善人”,他在學校及附近鄉村裡狂熱的提倡兩件事,一是植樹,一是進餐時每人用兩副筷子,一副用於取食,一副用於夾食人口。植樹容易,一年只有一度,兩副筷子則窒礙難行。誰有那樣的耐心,每餐兩副筷子此起彼落的交換使用?如今許多人家,以及若干餐館,筷子仍是人各一雙,但是菜盤湯碗各附一個公用的大匙,這個辦法比較簡便,解決了互吃口水的問題。東洋御料理老早就使用木質短小的筷子,用畢即丟棄。人家能,為什麼我們不能?

東漢楊震,暮夜有人饋送十斤黃金,送金的人說:“暮夜無人知。”楊震說:“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這句話萬古流傳。直到晚近許多姓楊的人家常榜門楣曰“四知堂楊”。清介廉潔的“關西夫子”使得他家族後代臉上有光。

“銀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見錢而不眼開,談何容易。一時心裡把握不定,手癢難熬,就有墮入貪墨的泥沼之可能,這時節最好有人能拉他一把。最能使人頑廉懦立的莫過於賢妻良母。

燒餅油條

燒餅油條是我們中國人標準早餐之一,在北方不分省分、不分階級、不分老少,大概都歡喜食用。我生長在北平,小時候的早餐幾乎永遠是一套燒餅油條——不,叫油炸鬼,不叫油條。有人說,油炸鬼是油炸檜之訛,大家痛恨秦檜,所以名之為油炸檜以洩憤。這種說法恐怕是源自南方,因為北方讀音鬼與檜不同。為什麼叫油鬼,沒人知道。

大廈七層以上,即有電梯。按常理,電梯停住應該讓要出來的人先出來。然後要進去的人再進去,和公共汽車的上下一樣。但是我經常看見一些野性未馴的孩子。長頭髮的惡少,以及紳士型的男士和時裝少婦,一見電梯門啟,便瘋狂的往裡擠,把裡面要出來的人憋得唧唧叫。公共場所如電影院的電梯門前總是擁擠著一大群萬物之靈,誰也不肯遵守先來後到的順序而退讓一步。

小的地方肯讓,大的地方才會與人無爭。爭先是本能,一切動物皆不能免;讓是美德,是文明進化培養出來的習慣。孔子曰:“當仁不讓於師。”只有當仁的時候才可以不讓,此外則一定當以謙讓為宜。

圖章

我還有兩顆小圖章,一個是“讀書樂”,一個是“學古人”。生而知之的人,不必讀書。英國復辟時代戲劇作家萬布魯(

Vanbrugh

)有一部喜劇《舊病復發》(

The Relapse

),其中的一位花花公子說過一句翻案的名言:“讀書即是拿別人絞出的腦汁來自娛。我覺得有身份的人應該以自己的思想為樂。”不讀他人的書,自己的見解又將安附?恐怕最知道讀書樂的人是困而後學的人。學古人,也不是因為他們苦,是因為從古人那裡可以看到人性之尊嚴的寫照,恰如波普(

Pope

)在他的《批評論》所說:

Learn hence for ancient rules a just esteem:

To copy nature is to copy them。

所以對古人的規律要有一份尊敬,

揣摹古人的規律即是揣摹人性。

這兩顆小圖章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教我讀書,教我作人。

勤的反面是懶。早晨躺在床上睡懶覺,起得床來仍是懶洋洋的不事整潔,能拖到明天做的事今天不做,能推給別人做的事自己不做,不懂的事情不想懂,不會做的事不想學,無意把事情做得更好,無意把成果擴充套件得更多,耽好逸樂,四體不勤,念念不忘的是如何過週末如何度假期。這是一個標準懶漢的寫照。

惡勞好逸,人之常情。就因為這就是人之常情,人才需要鞭策自己。勤能補拙,勤能損欲,這還是消極的說法,勤的積極意義是要人進德修業,不但不同於草木,也有異於禽獸,成為名副其實的萬物之靈。

北平的冬天

北平的冬景不好看麼?那倒也不。大清早,榆樹頂的乾枝上經常落著幾隻烏鴉,呱呱的叫個不停,好一幅古木寒鴉圖!但是還不及西安城裡的烏鴉多。北平喜鵲好像不少,在屋簷房脊上吱吱喳喳的叫,翹著的尾巴倒是很好看的,有人說它是來報喜,我不知喜自何來。麻雀很多,可是豎起羽毛像披蓑衣一般,在地面上蹦蹦跳跳的覓食,一副可憐相。不知什麼人放鴿子,一隊鴿子劃空而過,盤旋又盤旋,白羽襯青天,哨子忽忽響。又不知是那一家放風箏,沙雁蝴蝶龍睛魚,弦弓上還帶鑼鼓。隆冬之中也還點綴著一些情趣。

禮貌

飲宴之禮,無論中西都有一套繁文縟節。我們現行的禮節之最令人厭煩的莫過於敬酒。主人敬酒是題中應有之義,三巡也就夠了。客人回敬主人,也不可少。唯獨客人與客人之間經常不斷的舉杯,此起彼落,也不管彼此是否相識,也一一的皮笑肉不笑的互相敬酒。有些人根本不喝酒,舉起茶杯汽水杯充數。有時候正在低頭吃東西,對面有人向你敬酒,你若沒有覺察,對方難堪,你若隨時敷衍,不勝其擾。這種敬酒的習慣,不中不西,沒有意義,應該簡化。還有一項陋習就是勸酒,說好說歹,硬要對方乾杯,創出“先乾為敬”的謬說,要挾威嚇,最後是捏著鼻子灌酒,甚至演出全武行,禮貌云乎哉?

年事漸長的人,工作日繁,而運動愈少,於是身體上便開始囤積脂肪而腹部自然的要漸漸呈鍋形。腰帶上的針孔便要嫌其不敷用。終日鼓腹而遊,才一走動便氣咻咻。然對於這樣的人我漸漸的抱有同情了。一個人隨身永遠攜帶著一二十斤板油,負擔當然不小,天熱時要融化,天冷時怕凝凍,實在很苦,若遇到饑荒的年頭,當然是瘦子先餓死,胖子身上的脂肪可以發揮駝峰的作用慢慢的消受,不過正常的人也未必就有這種饑荒心理。

我知道白貓是絕對不聾的。我們家的白貓王子,豈但不聾,主人回家時房門鑰匙轉動作響,它就會豎起耳朵竄到門前來迎。我喊它一聲,它若非故意裝聾,便立刻回答我一聲,我雖然聽不見它的答聲,我看得見它因作答而肚皮微微起伏。貓不聾,貓若是聾,它怎能捉老鼠,它叫春做啥?

安於聾聵亦非易易。因為大家習慣了把我當作一個耳聰的人,並且不習慣於和一個聾子相處。看人嘴唇動,我可不敢唯唯否否,因為何時宜唯唯,何時宜否否,其間大有講究。我曾經一律以點頭稱是來應付,結果鬧出很尷尬的場面。我發現最好的應付方法是面部無表情,做白痴狀。瞎子常戴黑眼鏡,走路時以手杖探地,人人知道他是瞎子,都會躲著他。聾子沒有標幟,兩隻耳朵好好的,不像是什麼零件出了毛病的人。還有熱心人士會附在我耳邊竊竊私語,其實吱吱喳喳的耳語我更聽不見,只覺得一口口的唾沫星子噴在我的臉上,而且只好聽其自幹。

麻將

麻將不過是一種遊戲,玩玩有何不可?何況賢者不免。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我在清華唸書的時候,就聽說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讀書興趣濃厚,可以廢寢忘食,還有工夫打牌?打牌興亦不淺,上了牌桌全神貫注,焉能想到讀書?二者的誘惑力、吸引力有多麼大,可以想見。書讀多了,沒有什麼害處,頂多變成不更事的書呆子、文弱書生。經常不斷的十圈二十圈麻將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有任公先生的學問風操,可以打牌,我們沒有他那樣的學問風操,不得藉口。

鬍鬚

其實,俗語說:“八十留鬍子,大主意自己拿”。不到八十歲要留鬍子,也沒有人管得著。髭鬍也未必就有礙觀瞻。《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有君子,白皙鬒鬚眉。”鬍鬚眉毛又黑又稠的陳武子還被稱為“君子”,可見一嘴鬍子正有助於威儀三千。莊子列禦寇,“髯”列為“八極”之一,算是形體上優異過人之處。關公為美髯公,無人不知。唐文皇“虯鬚壯冠。人號髭聖”(見《清異錄》)。風流瀟灑如蘇東坡也有“髯蘇”之稱。歷史上有名的大鬍子不勝列舉,而且是被人誇讚,沒有揶揄之意。自古以鬍鬚稠秀為男性美的特徵。稠是相當茂密,秀是相當疏朗。相法上所謂“根根見底”,就是濃疏合度的意思。

盆景

我多年來漂泊四方,所見盆景亦夥,南北各地無處無之,而技藝之精則均與時俱進。見有松柏盆景,或根株暴露,做龍爪攫拿之狀,名曰“露根”。或斜出倒掛於盆口之外,挺秀多姿,儼然如黃山之“蒲團”、“黑虎”,名曰“懸崖”。或一株直立。或左右並生,無不於剛勁挺拔之中展露搔首弄姿之態。甚至有在淺缽之中植以楓林者,一二十株楓樹整合叢林之狀,居然葉紅似火,一片霜林氣象。種種盆景,無奇不有,納須彌於芥子,取法乎自然。作為案頭清供,誠為無上妙品。

父母的愛

父母的愛是天地間最偉大的愛。一個孩子,自從呱呱墮地,父母就開始愛他,鞠之育之,不辭劬勞。稍長,令之就學,督之課之,唯恐不逮。及其成人,男有室,女有歸,雖雲大事已畢,,母之愛固未嘗稍殺。父母的愛沒有終期,而且無時或弛。父母的愛也沒有差別,看著自己的孩子牙牙學語,無論是伶牙利齒或笨嘴糊腮,都覺得可愛。眉清目秀的可愛,濃眉大眼的也可愛,天真活潑的可愛,調皮搗蛋的也可愛,聰穎的可愛,笨拙的也可愛,像階前的芝蘭玉樹固然可愛,癩痢頭兒子也未嘗不可愛,只要是自己生的。甚至於孩子長大之後,陂行蕩檢,貽父母憂,父母除了罵他恨他之外還是對他保留一份相當的愛。

文/編輯:楊思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