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時尚先生

董潔常說“我們那代人”。她1980年生人，是雙職工家庭的獨生女，兒時記憶包括爸爸親手打的全套木質傢俱、家附近一條長長的大下坡，冬天結了冰，她坐在木板上往下滑。那時大連多見小高層，走樓梯上去，一層三戶。她就蹲在這樣的樓梯口吃烤羊肉串，燒烤爐也是爸爸做的，肉串是用洗乾淨的腳踏車車條穿的。

董潔出生在大連，這是東三省的最南邊，三面環海。人人知道大連是旅遊吃海鮮的地方，大連人的口音好玩，但你很少聽到董潔說大連話。難得在綜藝上用家鄉口音演一段嫌棄男朋友的戲，說“你怎麼那麼彪呢”。搞笑影片裡的大連口音生猛、引人發笑，她的口氣溫溫柔柔，沒那效果。

80年代，雙職工家庭裡很少有孩子上特長班。小學的時候，董潔是全班唯一一個去少年宮學跳舞的。

她本來想報美術班，滿員了，就改跳舞。一週三天，下午請假，媽媽下班的時候，她就在班車站等著搭車了；從少年宮回家得坐公共汽車搶位置，媽媽甚至把她舉起來扔進車窗。

少年宮教的是“晚會上小孩出來表演節目跳的那種舞”，但練基本功天天壓腿，她不太想學了，媽媽讓她堅持。

董潔10歲從大連去了北京。那年廣州軍區戰士歌舞團在大連招兵，考上了能當舞蹈演員。小孩不知道事兒，董潔就覺得“20多個小孩一起去北京上學”這事太有趣了。那就考。招生老師把她挑上，去北京再考，她又被挑上，進了軍藝，定向培養。

10歲的小孩離開家過集體生活，哭哭啼啼地想家、不想學了的時候肯定有過，習慣就好；不會洗衣服、洗澡忘打沐浴露的時候也有，學舞蹈的學生年齡不統一，她們班同學的年齡跨度從1976到1980年生人都有，七八人住一個宿舍，同學之間互相學、老師教一點兒，也就獨立了。

五年之後她被分到廣州軍區，整個班一起去的，人都沒變，就換了個地方。學跳舞的時候，董潔一年見家人兩次，去了廣州一年見一次。她小學就會煮泡麵、炒米飯。在廣州，董潔有個老式電飯鍋，一個開關，往下一按就加熱的那種。她用那個鍋炒菜，炸土豆餅，不想吃食堂了就煮個麵條。

她們到處演出，還去過香港，不演出的時候就逛街、吃東西，都挺開心。董潔覺得跳舞挺好。

上春晚？出名之前，1996年，她就在春晚的舞蹈節目《豐收夜》裡跳過舞，董潔還在那年趙麗蓉演的、火爆全國的小品《打工奇遇》演宮女，梳清朝的兩把頭，陪全國人民聽“群英薈萃”、“蘿蔔開會”的笑話。

舞蹈演員參加晚會是完成工作任務。春晚和民歌節、全軍匯演一樣，都是正常演出活動，鏡頭很難掃到。

2000年，董潔20歲。春晚謝霆鋒要唱《今生共相伴》，彩排的時候她幫演員走位，後來得到通知，正式演出也是她上。情緒嘛，當然是高興——那時很多女孩可喜歡謝霆鋒了。但舞蹈演員不會覺得參加了某個節目，自己以後會怎麼樣。

董潔給爸媽打電話報節目次序，說，晚上你們肯定能看見我。

那年春節，全國觀眾都看見董潔了。她站在謝霆鋒身邊，穿婚紗，眼睛很亮，一笑臉頰圓鼓鼓的，特清純。節目演完，她和身邊人都挺高興，但董潔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全國觀眾關注的目光而改變。事情的變化是從張藝謀開始的。那年夏天最熱的新聞之一是“謀女郎”選角，張藝謀籌備新片《幸福時光》，男一號是趙本山，故事來自莫言的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電影里加了一個被繼母當負擔的盲女，十幾歲的小姑娘。

2000年，張藝謀選演員是挺重要的一件事情。根據網際網路記憶，海選走了12個城市，報名參選的有56000人之多。

張藝謀在春晚上看到了董潔，讓副導演謝東燊去找。電影上映18年之後，《人物》雜誌關於董潔的報道里採訪了他，謝東燊對董潔的第一印象是胖。穿著高領毛衣，“臉倍兒圓”。

他覺得董潔肯定沒戲，說你減肥吧，一個月後再見。安慰性的。

舞蹈演員沒有太多的機會見明星、見導演，董潔能見張藝謀已經很開心了。

她當然知道這個機會重要。

跳舞的，練5年，職業生涯10年，通常的改行年齡是24歲。當時董潔20歲了。比其他參加選秀的女孩年紀都大。

自己被選中那不敢想，她決定盡最大努力，選不上也不留遺憾。部隊從小培養，“想做一件事情是一定要完成的”。她能給自己下決心，減肥靠不吃飯：一天只有一頓早餐，練舞、游泳。一個月後再見，董潔瘦得不到80斤。

第一次有當公眾人物的感覺，是海選結束，她作為新任謀女郎新鮮出爐的時候。報道鋪天蓋地，上街雖然還是沒人認識，但生活裡身邊的人都在討論這件事。

她不知道電影拍完自己會怎麼樣。《幸福時光》裡，盲女戲份不多，這部電影在張藝謀的作品序列裡，不屬於“拿了大獎的”、“出名的”那幾部。

但它在董潔的人生序列裡至關重要。現在想，事情一下發生了，她像“掉進來了一樣”，確定要做演員。她自己也承認，剛拍戲那幾年機會都很好。一下子就從舞蹈演員變成了演員。

她單位掛在廣州軍區，《幸福時光》之後拍了《天上的戀人》、《白領公寓》，第三年就是電視劇《金粉世家》。

劇集太過矚目。主要演員除了她還有陳坤和劉亦菲，董潔成了冷清秋：藍衣黑裙，梳兩條長麻花辮，抱一盆百合，太漂亮，太清純。這是一代人都記得住的形象——這句話不特指“在董潔演過的角色裡”，是泛指整個時代的記憶。

那還是傳統媒體時代，演員出了名也沒粉絲接機，生活相對自由。大的變化是董潔正式結束了7年的舞蹈演員生涯，簽了王家衛的澤東電影公司。外邊的目光看來，那幾年董潔的運氣和機會沒有剛出道時好，在董潔來看，那階段就是“事情都讓公司處理，拍了幾個電影”，她也沒有形成職業規劃。舉個例子：在舞蹈圈，她瞭解廣州軍區和總政歌舞團的區別，演員和編導的區別。突然進娛樂圈拍戲了，她的認知是零。

下一個值得一提的節點是她和鄧超主演的電視劇《相愛十年》，不是指公眾記憶裡的，是演員董潔個人的作品序列當中，真正有了表演自覺的節點。

董潔自我總結：這以前，她演外表漂亮、角色清純、愛情美好，像塔裡的公主，完成度也挺好，因為和自己的狀態貼近。

拍《相愛十年》的時候，董潔31歲，一場戲裡，她和鄧超很平靜地談完分手，鄧超說，你說你需要多少錢，董潔的臺詞是：我恨你的那些錢！

如果以前演，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了，有了人生體會，才知道說出這種話不是簡單的恨意。不僅是表演的方法，這場戲對她觸動特別大，角色內心的感覺是她自己以前有過的：“那一刻我真能體會到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他說出一句讓你那麼失望的話是什麼感覺。”

《相愛十年》播出的同一年，董潔離婚，私生活被放到網上談論。觀眾覺得她不再清純，她開始被罵，公眾印象陡變。私生活影響公眾印象，形成輿論場，又反過來影響自己。這當然有個適應的過程，要慢慢懂得從另外的一個視角去看：“作為演員必須要接受大眾的評價，雖然這個過程會給自己帶來情緒上的影響，但時間久了我會越來越理解。”

從31歲被談論到42歲，會不會覺得挺沒勁的？“被大眾討論是一個演員生活的常態，我能做到的是著重關注自身，自己是否能夠信賴自己，是否更勇敢和堅強。無論是以前、現在或是未來，這對於我來講都是同樣的一件事情。”

董潔在女演員裡算要孩子年輕的，29歲生了頂頂。頂頂上幼兒園的時候，他們跟爸媽一起住在大連；兩年前，頂頂上中學了，董潔和他搬到了北京。

她帶孩子上過真人秀，頂頂哄她親親她，新聞寫她依賴孩子，又是一個槽點。“頂頂現在也長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會經常因為某件事情跟我討論他的觀點，所以希望停留在之前印象裡的觀者們可以走出來了。”董潔說，“我的生活一直在繼續，孩子一直在長大，這才是有光亮的地方。孩子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好好做個演員。”

這兩年她註冊了小紅書，分享烘焙餅乾、回大連逛菜市場，和爸爸一起做魚，也發發穿搭照片。現在拍戲的時候，“三個月能看到一個結果”，不拍戲的時候，家庭填滿她大部分的時間——三個月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但生活挺忙叨。接送頂頂上學、帶他打網球，在家裡做做飯。

“這個年齡，能拍幾個好的角色，小朋友學習很好、開心健康，爸媽（的狀態）很重要。這是我最關心的事情。”

董潔剛當演員的時候，她跟爸媽一起住在大連，拍完戲就想趕緊回家，收到別人的稱讚，會說謝謝，內心沒太多感受。

後來變了：“大家喜歡《金粉世家》，就是一個契機，就發生了。後來遇到了好多更難演的、花了很多的精力的角色，觀眾說‘我特別喜歡’，我真的會特別開心，和那種懵懂是不同的。”

小的時候順著人生軌跡走，現在董潔已經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了。“一部分是教育孩子、一部分是我的工作，我一定會做到我能力所能達到的更好。無論什麼樣的角色，我就想讓自己好好享受表演。”

有些“更難演的、花了很多的精力的戲”，比如《幸福一家人》拍得超級累，100多天的戲，天矇矇亮睜眼，天黑回來；比如《如懿傳》裡，她演皇后琅嬅，角色從功能性上說是個反派，她看到了作為女人和母親的可憐，人物很完整，她要把琅嬅的心理節奏和轉變演出來。

“一定要透過很多的戲構建，才會成為優秀的演員。《金粉世家》構建我成為好演員了嗎？它更多隻是構建了我的知名度，想做好演員要不斷從各種角色上嘗試。”

這幾年，重要的、董潔覺得構建她成為好演員的角色是《您好！母親大人》裡的丁碧雲，時間跨度幾十年，她從少女演到老年。

國內的影視環境，女性演員到一定年齡之後，留給她們的空間變得窄了。董潔也會遇到這個現實問題，但“每個時代都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就流行臺灣偶像劇，那時候年輕演員有沒有困惑？現在這個年齡段的女性角色少一些，但也沒到沒有機會的地步，相對窄一些而已”。

接這部戲的時候，她39歲，覺得這是自己一定要抓住的機會，不能因為膽怯放棄——不僅是機會珍貴，沒有這部戲，董潔不知道怎麼演“老”。老人怎麼說話，怎麼走路？丁碧雲讓她建立了表演的信心。

一場重拍過的戲也對她特別重要：丁碧雲跟舊日戀人在橋上相見，兩人陰差陽錯分別了將近30年，梅先生在丁碧雲晚年生病的時候趕回來看她，孩子把她約到橋頭，丁碧雲一直矇在鼓裡，直到她看見梅先生走過來。

董潔非常明確自己要演什麼，開機先拍的對方的近景，她情緒非常準確，輪到拍她的時候，梅先生上來了，董潔的委屈用完了。導演覺得表演沒問題，她說服導演重拍。“我不想愣瞅著他，掉一滴眼淚”，從來沒在孩子面前表達過的、那麼多年的委屈，那是這場戲不能放掉的東西。她當演員這麼多年，這樣的時候不多，角色好像在身體裡生長了。

這部戲裡，她比男一號尹昉大6歲，跟他演了一對蘇北小鎮上的母子：“到了年齡段，必然該演媽媽就要演媽媽，如果你不接受這個事實，是你跟自己較勁，並不是市場在推。你演慣了漂亮的小公主或者職場女性，今天給你一個小姨、姑媽，你接不接受？”

董潔是接受的。不僅停留在演戲的層面。

小時候，董潔一度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美麗的人，到了軍藝不這麼想了，跳舞的女孩好看的特別多。等到拍戲了，女演員好看的、身材好的，個子高的太多了。她知道自己只屬於一個型別，但是還有好多別的型別。

“經常有路人還說看見董潔了，柴禾妞，跟路人一樣。我生活裡真是這樣的，只是因為這個職業經常把我們打扮得很漂亮，拍戲的時候又有燈光又有找角度，把你最好的東西都體現出來了。”

42歲生日，她發了一條影片，自己坐在隔離酒店的床上，沒化妝，頭髮有點塌，鏡頭還是仰角。她講頂頂、給大家指出自己臉上的痘印，也談論年齡的壓迫感。

她發素顏，有一些可以預知的東西，比如有新聞說董潔老了。這個顧慮團隊談論過，她那天挺感性，想給大家一些溫暖的東西，“希望他們看到最真實的我，容顏每個人都會變的，信念要一直都在。”

董潔說，“幹嗎非要讓大家看到我很漂亮？素顏裡面有我的生活狀態，孩子現在個子快比我高了。”

攝影：王龍偉

採訪、撰文：小沈

策劃、統籌：暖小團

化妝、髮型：王奕忱ONTIME

服裝造型：傲寒

造型助理：姚佳慧

場地鳴謝：北京怡亨酒店

原標題：《專訪 | 董潔：生活一直繼續，到有光亮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