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影視首頁影視

我知道所有不出聲的秘密:茨維塔耶娃與兩位俄羅斯作曲家的往事

由 京報網 發表于 影視2023-01-25
簡介1973年8月,老肖在愛沙尼亞度假時,僅用一週時間就為茨維塔耶娃的六首詩創作了音樂

我愛過是什麼歌

俄羅斯女詩人瑪·伊·茨維塔耶娃註定和音樂家有緣無分,呱呱墜地時,身為鋼琴家的母親曾期望她成為音樂家,咿呀學語吐出的第一個單詞竟也是“音階”。“大廳裡顫動的聲音……是媽媽的雙手輕輕地觸動著鋼琴。”(《醒來》)很高的音樂天賦,一雙長長的手很容易就把鋼琴的音階摸對,五歲幾乎就能彈八度。喜歡黑白交錯的琴鍵,白鍵的輕快,黑鍵的憂鬱,“只要一按黑鍵就彷彿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一下觸動了眼淚”,不由讓人想起她那首《致媽媽》:“媽媽,你顯然把憂愁作為遺產留給了兩個女兒。”偶然看到母親的一張賀年卡,有許多小麻雀落在一行行的五線譜上,原來“音符是生活在樹上的”,這樣的想象脫口就是詩句。“那些遲到的音符……終究也是要跳下來。當我停止彈奏,音符們像小鳥一樣返回到樹枝上,在窩裡睡覺,不再落下。”(見《母親與音樂》)25年之後,這些音符直接跳入詩行:

從紙上湧出所有音符,

從嘴裡說出一切神啟。

母親的願望最終落了空,俄羅斯誕生了一位“哭泣的繆斯”。終其一生,她的心智只能承擔詩歌。我沒有能力綴言她詩歌的音樂性,閒說幾句她與俄羅斯作曲家的交集。

我知道所有不出聲的秘密:茨維塔耶娃與兩位俄羅斯作曲家的往事

茨維塔耶娃(1892—1941)

普羅科菲耶夫的軼事

旅美俄羅斯文學史家馬克·斯洛寧記錄了1931年旅居法國時與普羅科菲耶夫一起看望茨維塔耶娃的一段往事。普羅剛寫完第五交響曲,正在醞釀《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很讚賞瑪·伊的詩歌才華,感受到她的詩裡“血液在加速流淌,節奏在跳動”。一次,斯洛寧和普羅夫婦驅車去拜訪茨維塔耶娃。女詩人做了茶湯招待他們,朗誦自己的詩,還開了許多玩笑。交談中,普羅使用的諺語、俗語遭到她率直的調笑,一時興起竟然改寫了若干,比如“哪裡薄,哪裡就會破”,到她嘴裡就成了“哪裡堅固,哪裡就會破”;“集腋成裘”被她改成“集腋成裘,可窮人總沒衣服穿”;“走得慢就走得遠”變成“走得慢哪兒也去不了”。諸如此類。言辭犀利,灑脫詼諧,惹得普羅笑個不停。

普羅想為她的詩寫幾首浪漫曲,隨口徵詢她的意見。她朗讀了自己的《語聲》,作曲家尤其喜歡開頭:“比鈴鼓還要響,比管風琴音量還要大,語聲——對大家一視同仁:當不順遂的時候——就一聲唉,當遇到難處——就一聲噢,當感到驚異——就一聲啊。”談到想象力,兩人發生了爭論。瑪·伊一口咬定說,不單是詩歌,整個人類的生活都是靠想象力推動的。沒有想象,便沒有愛情。當普羅問:“您以為這是天啟嗎?”“不是的,這是一種才能——向自己和別人提出想象的東西是存在的,而看不見的才是看得見的。”普羅認為她的定義過分抽象,她像連珠炮似的,但卻一字一頓地說,想象意味著形象的體現以及預感、預見,它是具體而不是抽象的,因為發現了事物的本質,不是簡單地把它們描述出來。作曲家辯說不過,只好退下陣來。(見《寒冰的篝火:同時代人回憶茨維塔耶娃》)

我知道所有不出聲的秘密:茨維塔耶娃與兩位俄羅斯作曲家的往事

茨維塔耶娃母女合影

我知道所有不出聲的秘密:茨維塔耶娃與兩位俄羅斯作曲家的往事

肖斯塔科維奇在創作

返程路上,普羅還興奮地沉浸在女詩人的全神貫注,哪怕是不太重要的東西也悉心傾聽,他甚至開始琢磨哪些詩最適於歌唱。也許是興致過高,汽車險些撞到路邊的障礙。後來陰差陽錯,這些歌曲並沒有寫成。須知普羅是個很有戲謔天分的作曲家,茨維塔耶娃那些犀利、率性,不拘一格的詩行與他的某些音樂風格很合拍。我甚至想,她那些信口開河的“新諺語”寫成諧謔曲會多有趣。想到此總覺是一件憾事。

肖斯塔科維奇的會心

像大多數俄羅斯知識分子一樣,肖斯塔科維奇也喜歡讀詩,因此寫了不少聲樂作品。選擇的歷史跨度很大,從普希金、萊蒙托夫到布洛克、葉甫圖申科和茨維塔耶娃。1971年,當他為葉甫圖申科的詩配樂的同時,更加熟悉了茨維塔耶娃的作品。之後不久,他聽到學生季申科的《茨維塔耶娃詩三首》,隨即訂購了作品總譜。1973年8月,老肖在愛沙尼亞度假時,僅用一週時間就為茨維塔耶娃的六首詩創作了音樂。儘管當時他的身體狀況已經很糟糕。

詩的選擇耐人尋味。不同年代的六首詩分別是《致我的詩》《哪裡來的這般柔情?》《哈姆雷特與良心的對話》《詩人和沙皇》《鼓,別敲了》《致阿赫瑪託娃》。這六首詩並非茨維塔耶娃最著名的詩,其中的頭兩首名氣稍大。詩的選擇,更多是老肖借詩人的酒杯裝了自己的酒,也有少數意圖不明。至於它們在多大程度上與老肖的經歷和迫近的死神有關也很難臆測。六首詩在音樂結構上並不構成整體性,單從詩的內容上可以分為三組:第一首和最後一首談到詩人與藝術:一個預期自己,一個讚美他人。二、三兩首關乎愛與死,第四第五首涉及詩人與統治者。對作曲家來說,其中四首的所指顯而易見,兩首情詩的聚焦卻有些模糊。

“我的詩,寫得那麼早……它們飛出來,像噴泉的水花,像花炮的火星,像一群小妖精”。這飛動的意象,簡直就是老肖第一交響曲的註解,同樣的不羈、跳脫震動了整個樂壇。老肖認同這首言及早期創造力的詩,可謂心有靈犀。“我的詩如珍貴的酒,它們的時代終會到來”。第二首的選擇有點費解。這首寫給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十分女性化——對這位“狡黠的少年”“陌生的歌手”,對他的捲髮、嘴唇和長長的睫毛一往情深。茨維塔耶娃曾痴迷於曼德爾施塔姆身上的某種品質,包括他的詩歌和言談舉止。對作曲家而言,這種選擇讓人費解。若說想起青年時代的某位情人,顯然屬於無端猜測。音樂的處理非常先鋒,絕少浪漫的歌唱性。比起第一首來,只是多了說白的語氣。

第三首《哈姆雷特與良心的對話》,無論原詩還是音樂,氣氛都很陰鬱。早在1932年作曲家就創作了管絃樂隊組曲《哈姆雷特》,1954年和1964年兩次重寫了這首作品,後者是為科津採夫的電影改編的。相比帕斯捷爾納克充滿知識分子隱憂的同名詩,茨維塔耶娃的詩帶有戲劇性,詩句中充滿對奧菲利亞自殺的內疚。“她在水底,在泥和水草裡……她去那裡尋求安慰,而在那裡也不得安息。可我愛過她”。這首寫於1923年的詩,其指向也很曖昧,難以體味她的所指。音樂處理上,單調低沉的宣敘調有很強的敘事性,在唱到“四萬個兄弟也比不上我的愛”時,聲音突然高了起來。歌曲結尾並未使詩中的自我譴責得到解決。1941年,撤退到大後方的走投無路導致茨維塔耶娃自殺,讓深愛她的帕斯捷爾納克產生了倖存者內疚。但作曲家並沒有和她有過直接交往,所謂內疚的說法對老肖顯得牽強。至少目前,沒有資料可以給出作曲家選擇這首詩的理由。

第四、第五兩首選自組詩《致普希金》。雖然茨維塔耶娃把寫詩看作是殉道、受難,社會的動盪和生活的奔波,不時讓她的內心產生緊張與挫敗感,但她不算是一個關注現實的政治詩人。《詩人與沙皇》這首詩的選擇明顯是老肖的借題發揮。沙皇是“普希金的騷擾者和他的手稿的審查者”,老肖在詩句中感同身受。《見證》可以成為“沙皇與詩人”微妙關係的讀本。最能引起作曲家共鳴的恐怕是祈使句般的“小心點!”1936年後的肖斯塔科維奇想必聽過無數次類似的告誡。“戴著鐐銬”的創作與生活如履薄冰。尼古拉一世的嘴臉,這些短促的警句詩,無不讓作曲家浮想聯翩。

第五首《鼓,別敲了》延續了上一首的主題,描述了想象中的詩人葬禮。這裡的諷刺手法正合作曲家的心思,可以想象他讀到“君主照顧詩人”時的竊笑。葬禮充滿了奇妙的細節:沙皇的牙齒擊敗了儀式性的鼓聲。然後是穿著制服的警衛圍繞著普希金的屍體:“在頭頂,在腳下,從左到右”,他們“在最安靜的床上守護著小男孩”。臨近生命的盡頭,可以想見某種正式的葬禮。作曲家的潛臺詞是,有朝一日他的葬禮也會是各色人等攢動的盛況:親友、同行和官員之外,少不了壓低帽簷的鬼祟之輩。舊戲重演,同樣荒謬。

最後一首是《致阿赫瑪託娃》(組詩共十三首)。很長時期以來,茨維塔耶娃一直對阿赫瑪託娃保有深情:“我什麼都不保留,您的書我要帶到棺材裡”。(見1921年4月的通訊)自稱有“書寫恐懼症”的阿赫瑪託娃,還是簽名回贈了自己的詩集。(雖然在自殺的前一年,茨維塔耶娃改變了最初的看法,1941年8月7日,莫斯科的唯一會面也未能使已生嫌隙的兩位女詩人取得諒解。)說到和作曲家的關係,阿赫瑪託娃在她的詩歌副本中有對肖斯塔科維奇獻詞(“我生活在他的時代”),並有意呈給作曲家。但二人從未成為朋友,保持一定的距離卻也讓他們互相欣賞。老肖也從未將她的詩歌寫成音樂。認為肖斯塔科維奇選擇《致阿赫瑪託娃》為的是紀念她是欠妥當的。相反,作曲家顯示出對詩歌作者的敬意:“哀歌的女神……你使殘虐的暴風雪降到了俄羅斯,你的哀嚎像冷箭穿透了我們的身心”。聖歌繚繞,鐘聲長鳴,作曲家向詩人深情致意,見證了這首詩高度的意象和音樂性。

無論詩還是音樂,兩位藝術家都留下未曾解碼的秘密。茨維塔耶娃在給沃羅申的詩中說起過孩子的秘密,“幽暗的眼睛藏著幽暗的天地”。其實她自己也是孩子,那些“樹枝上的小麻雀”,“那些不出聲的秘密”,或藏在詩行之間,或密封在五線譜裡。

適逢茨維塔耶娃誕辰130年,僅以這篇小文致意。

(原標題:我知道所有不出聲的秘密 茨維塔耶娃與兩位俄羅斯作曲家的往事)

流程編輯:u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