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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抑或蘇懷青:超越與侷限的集合體

由 北青網 發表于 明星2023-02-05
簡介今時今日,許多人對蘇青作品的指責多半集中在所謂的時代侷限性上,認為她的小說女主人公雖已湧現出了進步的幼苗,卻依然可悲可嘆又無可避免地被纏裹在舊思想的繭絲中

不敢做一件事時怎麼辦

蘇青抑或蘇懷青:超越與侷限的集合體

蘇青

蘇青抑或蘇懷青:超越與侷限的集合體

◎裴雪如

1982年12月7日,蘇青去世,至今40週年。

20世紀40年代,蘇青與張愛玲並稱為當時上海的文壇雙璧,可謂一時瑜亮。僅論小說的數量,蘇青顯然遠遠不及筆耕不輟的張愛玲。蘇青最負盛名的小說當是鐫刻著濃厚個人印記的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與《續結婚十年》。四十年前的12月7日,69歲的蘇青在貧病交加中死去。病倒後,她只想再看看《結婚十年》,可手上卻沒有一本自己寫作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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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只要稍稍瞭解一下時代背景與人物生平,就能很容易地將小說裡的角色一一鑲嵌在其現實原型的模子中。在《結婚十年》的後記裡,蘇青公開宣稱道:“首先得宣告的,本文不是自傳,只是自傳體小說。”自傳體小說這種體裁的討巧之處,抑或說它的美妙之處,就在於作者在不抹去現實標記屬性的同時,又能在此基調上籠罩一層虛構特性的光靄——並不明確指出哪些是虛哪些是實,將其融匯交織於一起。就連敘述者彷彿都變得迷離起來,我們分不清何時是那個挖心挖肺講述著真實而殘酷經歷的真實作者的投影,何時是那個構思出足以以假亂真的故事的小說家的面紗。

自傳體小說的另一優勢在於作者可以在小說裡不露斧鑿地大量塗抹上西方文學理論裡謂之自由間接引語的技法,即不標示出“她想”“她說”之類的記號,而讓人物的話語、思緒、遐想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敘述者的雙重身份也將內心活動與作者議論混淆,讓常常展示的關於女性處境、婚姻困境、生活苦難的思考見解得以沒有人工痕跡地滲透融入小說的水流裡。

這些思考見解許多都一針見血,用女性視角的照妖鏡暴露顯現出男性真實的影像。在《續結婚十年》裡有這樣震撼的評論——這段評論來自於談維明哄騙了蘇懷青與其發生關係之後,蘇青先使用了隱晦的筆觸:“美麗的夢是一剎那的,才開始,便告結束。”現代讀者已經見慣了大膽火辣的性場景書寫,蘇青掙不脫當時的時代侷限,然而當時蘇青的小說竟被評為露骨與情色,這不禁讓今天的我們感到瞠目結舌。談維明很可笑地問道:“你滿意嗎?”緊接著就是一大段的心理活動(抑或說評論):

“我心裡暗笑男子的虛榮可憐,無論怎樣在平日不苟言笑的人,在這種場所總也是愛吹牛的。從此我又悟到男人何以喜歡處女的心理了”……

這是蘇青絕對穿透出時代壁壘之處。時至今日,在這個仍然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里,這段話顯得如此擲地有聲,如同噴火般將脆弱的偽裝燃燒盡滅,化為灰燼。於是蘇懷青在談維明說出了不負責任不願結婚的推脫之後(與《結婚十年》出現的應其民及《續結婚十年》無數男子如出一轍),說出了小說中最具爆破感與激盪力的嘲諷:“在我認識的男人當中,你算頂沒有用了,滾開,勸你快回去打些蓋世維雄補針,再來找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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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正是貫穿於蘇青小說中的另一大特徵。正如上所示,這種諷刺的根源是自始至終懸掛在小說中的第一人稱主觀視角,是以女性目光的能量光束撞擊男性所有司空見慣所形成的粒子巨顫。一些諷刺相對流於表面,烙著明顯的時代印記,起碼對於現在在都市生活的人們已然很少見了,譬如長輩們重男輕女之觀念,古人傳下的不合情理之規矩,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陳腐思想。還有一些則深入肌理,文字之槳仍然能攪動今日世界貌似相安無事的如鏡湖面。

在《結婚十年》裡有一句極佳的諷刺:先是相容著戲謔與鄙夷的反諷語氣的開頭“這個我倒是很有經驗的”,然後是一個極具洞察力的對照“過去不論同哪類男人交往,在與他獨對的時候,他總講得很誠懇,很有禮的,但是人一多便不同了,大家集中目標向你取笑”,最後再用那種相容著戲謔與鄙夷的反諷語氣收尾:“誰不參加幾句,誰便像有什麼嫌疑似的。”自然流露的語氣和入木三分的觀察讓這個諷刺既輕又重。這本小說裡最精彩的一段諷刺出現在第二十二章,以力透紙背的清醒和深刻一擊即中了殘酷的現實:

“沒有一個男子能靜心細賞自己太太的明媚嬌豔,他總以為往後的時間長得很,儘可以慢慢兒來,殊不知歇過三五年便生男育女了,等他用有欲無愛的眼光再瞥視她時,她已變成平凡而囉唆的,抱在懷中像一團死肉般的婦人。這時候他會厭惡她,恨她,覺得她累贅,彷彿不虐待她一下不足以洩自己被屈抑的憤怒似的;她假如含淚忍受住了,也許就能夠捱到白頭偕老,像一對老夥伴似的直到最後的撒手為止。但是她不能夠,她的回憶太鮮明瞭,她只記得開始戀愛時的剎那,那是一個夢,她把夢來當做現實,結果覺得被欺騙了——其實欺騙她的還是自己,而不是他,男人家事情忙,誰還這麼有記性地牢記著八年或十年前的夢囈,永遠迷戀在夢中,一世也不睜開眼來瞧下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男人的,只有男人可以享受愛,愛就是促成交合同時還能夠助興的東西,男人到

了中年後漸漸明白過來了,覺得它太麻煩費時,要講究享受還得另外用一種東西來代替它,這種東西便是錢,錢在男人手裡,誰能禁止他們同時大量的或先後零碎的一個個買愛!”

在《歧途佳人》裡,諷刺簡直像一顆顆珍珠穿成了項鍊般連綿不絕。蘇青把這種諷刺用到了極致,讓其成為小說風格的肌理和纖維。她撥弄出各式各樣的巧妙諷刺技法的音符:弔詭——被壓迫的人要替壓迫他們的人辯白幫腔;視角——用兒童的戳破皇帝新裝的話語折射出大人們虛偽的面容,再續接上大人們氣急敗壞的遮掩;轉折——一件事發生前人們是如何做的對比,一件事發生後人們態度做法的突然反轉,而兩者都同樣來源於人性的劣根;反差——嘴上說得好聽,實際的行為則與之相差十萬八千里,而且還要努力把黑的說成白的,把自私自利鍍上為人著想的金粉。

這些諷刺手法如輸血管為小說提供著流動的能量,甚至在描寫風景環境之時都描著這樣的線條。在第五章《我的家庭》裡,蘇青這麼向讀者扔擲出鴛鴦湖的模樣:“所謂鴛鴦湖不過是一片陰沉沉的水。”“人家是連鴨子都不放心讓它們出來遊,因為怕會給這含有顏料的湖水毒死。”筆鋒一轉,把無人問津的鴛鴦湖與作為風景點的中山公園做對比,而中山公園也只不過是地方當局對舊有的後樂園略加修葺且毫無美感甚至還加了一層鐵絲網的工程罷了。緊接著順勢滑入了對這些遊玩中山公園卻連中山先生照片都認不清的人們的評論批判,最後思緒被這樣一個場面驟然打斷:捕魚船上的一隻鸕鷀入水銜住了一條小鯽魚,然而卻被漁夫扼住咽喉,只能痛苦地把到嘴的食物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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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常見的批評就是指責蘇青的文筆,尤其與張愛玲相比較顯得文學性不強。並非是蘇青寫不出這樣的文字,我們能在她的小說裡偶爾瞥到一抹浮光掠影。譬如那句充滿了詩意的“蕭索的晚秋,後湖該滿是斷梗殘荷了吧,人兒不歸來了,不知道湖山會不會寂寞。”破敗的意象,擬人化的湖山,“該滿是斷梗殘荷了吧”讓整個句子有了一種似乎不敢睹物的語調。描寫雪地的對偶句“紋銀不足喻其光澤,水鑽不足比其潔白”,以無機的人工造物紋銀水鑽與天然之雪做對比,更襯托出雪的晶瑩皎潔。之所以不大量工筆雕琢,只是因為這種風格與小說要體現的整體氣質不搭罷了。一本真正傑出的小說,必然是形式與內容調和一致,相互聯絡的。

今時今日,許多人對蘇青作品的指責多半集中在所謂的時代侷限性上,認為她的小說女主人公雖已湧現出了進步的幼苗,卻依然可悲可嘆又無可避免地被纏裹在舊思想的繭絲中。這種說法並非全無道理,但以此批判蘇青的小說並將其歸類於其作品的缺陷卻是站不住腳的。在《結婚十年》的第四章裡,女主人公蘇懷青就已經開誠佈公地對讀者吐露道:“我是個滿肚子新理論,而行動卻始終受舊思想支配的人。”可見,這種半新半舊的黏合所導致的思想的混亂性與人性的複雜度本就是故事情節的助力、小說脈搏的律動。

在小說裡——我們幾乎可以武斷地下這樣一個論斷——沒有缺點絕對完美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人物是扁平的,是不足以打動人的、沒有什麼魅力的。蘇青在《結婚十年》的後記裡以作者身份寫道:“希望普天下夫婦都能互相遷就些。能過的還是馬馬虎虎過下去吧,看在孩子份上,別再像本文中男女這般不幸。”這種態度在如今的社會中當然是不足取的。但文學並非是以追求絕對的正確為終極目標,小說畢竟不是關於如何生活的手冊與指南。

《結婚十年》與《續結婚十年》這種自傳體小說,某種意義上糅合交匯著小說主人公和作者兩種身份。蘇青亦不避諱展露自己的缺點、侷限和糾結,她邀請我們進入人物內心最深處的隱秘,向我們毫無保留地托出女主人公的高傲、自大、矛盾、愚蠢。在《結婚十年》裡,她一方面厭惡她的丈夫,又一方面同時希望她的丈夫可以只愛她一人;一方面鄙視婚姻,一方面同床共枕時又想聽丈夫猥褻粗俗的挑逗;她也嫉妒過別的女子,希望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也會因為認識顯貴而在心裡暗自得意,表裡不一地暗自幸災樂禍過“我用平淡的口吻安慰她說,心裡有些得意。我的娃娃是女的,還可以僱奶媽,她的男孩子卻丟在堂裡”。本質上,蘇青的最擊中讀者的還是她令人震驚的不做作的誠實。這是所有真正的小說家們必經的酷刑——血淋淋地剖析自己,捧著新鮮的跳動的心臟獻祭給讀者。

蘇青,抑或蘇懷青,是超越與侷限的集合體,是新時代舊思想之間滋生的悲劇性產物,而這也正是蘇青的小說之所以令我們著迷與震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