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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煒:寫作如日常勞動,人們對日復一日在田裡勞動的人,並不會覺得奇怪,這對我是很自然的事 | 純粹通訊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寵物2023-01-16
簡介午餐時,伍老說到那個小夥子:“眼睛不像你

拍打拼音怎麼拼寫

原創 張煒 純粹Pura

由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副主席張煒領銜擔綱名譽主編的大型文學雙月刊《萬松浦》創刊號,於2022年11月隆重面世。

純粹、雅正、現代,作為《萬松浦》的辦刊宗旨,是一份代表中國純文學水準、具有國際和現代視野的大型文學雙月刊,內容涵蓋原創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詩歌、萬松浦通訊、訪談錄等。

在娛樂至死的網路時代,紙媒遭遇前所未有困境的當下,《萬松浦》應運而生,逆勢而上,致力為讀者提供現代華語文學的典範文字,打造代表中國純文學水準、具備國際和現代視野的高階文學雙月刊。

萬松浦。松柏是常青之樹,浦為大海擁抱江河之所。“萬松浦”寓華夏文明萬年不凋,中華文脈奔流不息之意。它誕生於20年前,發軔于山東半島。萬松浦書院,國內第一家現代書院,面向全球華語文學的文學獎項,皆以“萬松浦”而名。《萬松浦》雜誌的創刊,正是一場持續的精神接力。

張煒:寫作如日常勞動,人們對日復一日在田裡勞動的人,並不會覺得奇怪,這對我是很自然的事 | 純粹通訊

大型文學雙月刊《萬松浦》創刊號實拍圖

深度閱讀

張煒說過:“寫作如日常勞動,人們對日復一日在田裡勞動的人,並不會覺得奇怪。這對我是很自然的事。”

有人這樣評價張煒,說他“是我們這個時代作家裡面,一個勤奮的勞動者,深刻的思想者,執著的創新者”。

春華秋實,是對勞動的致敬,也是對勞動者最大的褒獎。

剛剛出版的《小說選刊》2022年第11期,第一時間選載了《萬松浦》創刊號上刊發的張煒短篇小說《書童》,這是作家張煒醞釀八年的最新短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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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松浦書院學者樓

書童

文 / 張煒

伍老坐在落地窗前,看遠山和白雲。“總算在生日之前完結此事,甚好。”他飲一口茶,站起,拉拉吊帶褲,去了另一個房間。

案上宣紙已經鋪好。寫點什麼?提筆良久,未能落墨。終於想起了一段話,稍加改動寫下來:

“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

下面還有。哦,還要改幾個字才好。

“我能夠說:我整個的生命和精力,都獻給了最壯麗的事業,為祖國的文化建設而奮鬥。”

端詳一番,蓋上名章。稍停,又加一枚閒章。

他撫著胸部,眯上眼睛。“七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他看看沾了一點墨的手:近六十年,都是在這座城市度過的。“所以,捨不得。”

他轉向幾個大書架:寶貴的積存,跟隨半生。“所以,要在一起。”

電話響起,是遠方的兒子。對方談的是父親即將來臨的生日:一家三口要飛回來。兒子如今成了一個“人物”,住在一線城市。

“伍老培養了多麼傑出的後代!”這句話成為朋友們的口頭禪。他少有迴應。

兒子聲氣高昂,從來如此。掛念父親,想念父親,等等。最後兒子問:“李佳佳怎樣?幹得怎樣?”

“啊,她就那樣。”

通話畢。屋內沉寂,如同心境。“‘門可羅雀’‘人走茶涼’。”他念著這兩個詞,頗能深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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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松浦書院第二研修部

李佳佳是兒子為老父選來的保姆,四十六歲,微胖,明眸灼人。她讓這裡窗明几淨,隨處條理,常有燉雞的香味。

伍老讀書,聽到了肩頭的喘息。她正盯著他手中的書,小聲念出:“‘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

伍老閉上眼睛。她退開,擦拭書架,挪動一個內畫煙壺。“哎喲。”她手中的東西差點滑脫。

她剛轉身,他就把那物件收入屜中。一件價值不菲的古物,老友所贈。“寶物要藏啊!”老友前天來過,盯著它,又看走來的保姆。

老友的目光落在她高高的胸部,時間稍長。伍老殊為不快。“真好。”對方把玩煙壺。

伍老與李佳佳閒談,得知她獨居有年,嗜讀。“您老書可真多!”她咂嘴。

入夜,很晚了,燈還亮著。他發現另一個人也在翻書。

大約是她來到的第一個月末,伍老攀上梯子取書,她在後面喊了一聲。他跌下來。事情變糟。

肋與背皆痛。呻吟,忍住不去醫院。她為他敷藥,理療,手法嫻熟。她雙手按背,像彈琴一樣。“我這架老琴。”他心裡說。

第三個夜晚,他可以翻身了。她把他的內褲拉下一截,塗藥。他欠身舉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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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松浦書院圖書館

伍老自己敷藥。廚房散出濃香。她把汽鍋端到桌上,發出“啊啊”聲。

一起用餐,相對而坐。有些悶熱。他的眼睛不能平視。碎花薄衫近在咫尺,低領,高聳低凹。他低頭喝一口湯,離去。

深夜難眠。黎明時分扳指算來,她在這裡恰好滿月。

早餐是牛奶和蛋卷,幾片面包,鮮榨果汁,紅茶。結束時空氣凝住。他說:“哦哦,佳佳,我要去外地長期療養了。所以,當然,回來再聯絡。”

他為自己的謊言而難堪。

老友為伍老嘆惜。“又是一個人了。”說著走到案前,索要上面的大字。對方習畫,偶爾送來一幅。不敢恭維。

第二天,老友呈上新作:一老翁中箭,手撫傷處,不無痛苦。空白處題:“俺老漢荷爾蒙分泌已很少了,怎麼丘位元還亂箭射俺呢?這不是浪費資源嗎?”

伍老將畫放好,待人走後展開。不無趣思。老翁即老友。人與畫皆不敢恭維。他與對方同一年退休,先後獨居。老友添一保姆,五十許,半年後同居。

收畫。鋪開宣紙。猶豫片刻,寫下兩個字:“晚晴。”

繼續飲一杯苦茶。“清寂固美,只不好享受。”他搓手,翻找出一沓稿紙:剛剛開頭的回憶錄。已經放了許久,難以接續。

文筆實在艱澀。半生獻身公務,而今才知著述之苦。原來字句連綴之難,遠遠超乎想象。至此,他想到在任時對文秘人員多有斥聲,泛起愧意。

他想老友。對方曾當面豎起拇指:“身居高位,仁智長者”;背後卻說:“一個笨蛋!”

“也許這傢伙所言不虛。”他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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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松浦書院門前的港欒河

傍晚時分,前秘書來了。當年後生已近半百,職抵副局。秘書對他時下處境深感憂慮:“總不能一個人啊!這事得辦。讓有關部門幫忙,找好的!”

“讓我清靜一段吧。”他婉拒。

秘書搖搖頭,走了。兩天後秘書再來,極為認真:“有個人打理是必須的。想聽聽具體意見。”

伍老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說:“經組織辦理,自然會好。我嘛,希望年齡差距拉大一些。”

“哦,明白了。”秘書離開。

一個星期之後,上午十時,有人領進一個小姑娘:十七歲,微胖,面容端俊,有些木訥。

伍老心生憐惜。來人介紹:李蘭童,自幼失父,初中未畢業就進城打工。

“也姓李。蘭花,童子。好。”他倒水,取水果,口中喃喃。

李蘭童喝水,看他的吊帶褲。她剛飲幾口就站起,走向客廳角落的拖把。伍老擺手:“不急。今天休息。”

午餐由伍老做,李蘭童在一旁站著,很快上手。他看到了,她的一雙手很小,很粗糙。

從中午開始,姑娘不再停息。她活動時躡手躡腳。伍老午休時,覺得屋內有一隻遊動的小鼴鼠。他披衣下床,對正在擦洗的她說:“休息,休息。”

大型文學雙月刊《萬松浦》創刊號封面與封底

兩天之後,室內一切歸置完畢,潔淨無比,採購充足。她看著他:“老爺。”

因為少了一個字,令他大驚。“叫‘伍伯’。”“伍伯。”

“小童,”他眯上眼,“咱們沒有那麼多活兒。”他取來一本書,掂掂,又換成畫冊,交給她。

她坐下翻畫冊。

他去案前寫字。墨味很重。她進來,站得稍遠,兩手捏緊那本畫冊。

“書上字可都認得?”

“認得一半兒。”

“另一半我來教你。”他放筆取茶,李蘭童先一步端上。

再有幾天即為生日。伍老想著兒子一家,等來的只是電話:因處理某一“事件”,飛不回了。“‘事件’,那可要處理好。”伍老說。

“這就叫‘官身不自由’。”他看窗外,李蘭童看他。

該準備生日了。時間充裕。他說:“我們兩人,不是很好嗎?”“伍伯。”“蛋糕要有的。一束花。嗯,我要飲一杯老酒了。”

伍老找出一個雕花燭臺。“有了它,也就有所不同。”

秘書提來禮物:海參鮑魚,頂級紅茶。“只有他還記得這個日子。”他對她說。

“我可忘不了你的事。”秘書剛走,老友就來了,笑嘻嘻,提著一張“壽”字。字很大,篆體。老友尋找張貼的地方,一轉頭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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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著名作家王蒙為《萬松浦》創刊題詞)

李蘭童捧著一個藍花瓷缽從旁走過。

“哦喲,”老友盯著那個背影,“新的?大胖孩兒!”

老友待得時間稍長。伍老沏一壺茶。老友飲茶如酒,眼窩紅了:“我就佩服一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

人走了,那句話留下來。“他是什麼意思?”伍老自問,搖頭。

夜晚來臨。罐中一大束花,雛菊,鳶尾,勿忘我和玫瑰。燭光閃閃。藍花瓷缽裡是南酒鱖魚。焗蘆筍。黃蛤湯。一杯老酒。

“小童也飲一點。”他分出小半杯。

她只沾了一點。伍老與之碰杯,她以水代之。伍老只好將酒傾入自己杯中。

多好的夜晚。伍老記起:自己從未置辦燭光與鮮花。“我不走這一經。”他抬頭看她。

“我不喜洋派。”他自語,看蛋糕:“孩子買過花。”舉杯,一飲而盡。又添半杯。

太靜了。也許要有一點音樂。不過這一切只該為青春準備,那就是“小童”了。

“這是最好的一個生日。”他去取蛋糕,對方趕在前邊,切好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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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文學雙月刊《萬松浦》創刊號樣刊展示

晚宴已近尾聲。伍老臉有些紅,搓一下眼睛。李蘭童坐在燭光下,像個瓷娃。他心裡有一些話,還是說出來。

“你還是個孩子,伺候一位老朽,實在不值。我想,我們之間該有一種,嗯,全新的關係。”

李蘭童站起。

“請坐。我是說,這裡活兒很少。就讓我做你的老師吧。幾年後,僅就文科而言,說不定能抵個碩士。”

“伍伯,我,定準當好保姆。”

“你這麼小。別耽擱大好時光。雜務甚少,咱們一起分擔。我們都有更大的事情要做,還遠不到終點。”

“可我,就是為您老服務的。”

他搖頭:“別信那些話。相互幫助吧。我如果不能把你變成一個學問孩子、一個有志青年,就是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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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文學雙月刊《萬松浦》創刊號樣刊及王蒙題詞實拍圖

“可是,伍伯。”她沒有坐下。

“我們不談這個了。今夜以後我會仔細計劃一下。”他端起杯子,發現已經飲盡。

飲茶,讀書,寫字,為伍老三大功課。一年前想寫回憶錄,開了個頭,而今算是擱下了。文路坎坷,無力攀援。

“清靜是福”,“我也得閒”。每幅佔半張宣紙,蓋名章閒章。“小童以為如何?”他問。

她試讀,一字未錯。“都好呀。”

“差得多呢。半生耗在公務上,早就文事荒疏。今天只得重新起步。我還要著述。”

最後兩個字過於沉重。

他摞起幾本小書,由易到難排好次序,交給她:凡不識的字,都用紅筆圈起,待我詳解。

下午四時,伍老攜一把木劍去公園。學過太極劍,殊難,最後幾經刪減,留下來的倒也別緻。

他尋個僻處舞劍:兩手握柄探刺,緩緩傾身,直到不能自持才一個轉體,右手做成劍指,凌空一揮。這一節常常引起觀嘆。

園中閒人頗多,並無僻處。不過嘖嘖之聲令人愉悅。收功,器具裝入藍絨繡花布套。回程拐個小彎,買一些菜蔬。

進門時李蘭童正在翻書,叫一聲,接過伍老手中物品。

晚餐後講書。他不會拼音標註,只好重複讀著,努力克服方言。“人這一輩子,鄉音緊隨。”他沾點口水,翻到下一頁。

這個場景讓他想到外祖母:星夜河邊,燈下,多少故事啊。哦,童年。一切不再復返。“光陰哪!‘老驥伏櫪’,如此而已!”

張煒:寫作如日常勞動,人們對日復一日在田裡勞動的人,並不會覺得奇怪,這對我是很自然的事 | 純粹通訊

大型文學雙月刊《萬松浦》創刊號樣刊及王蒙題詞實拍圖

他合上書,看李蘭童:大眼漾水,鼻中溝可真深。“多好的孩子!”他心中長嘆一聲,說:“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伍伯,我會學好。”

“嗯。我呢,”他看著她鋥亮的、微鼓的額頭,“我也要開始著述。我常想啊,這一生走來,還欠一部書哩!”

“什麼書?”

“不知道。諸事未定,正權衡哩。回憶錄或可作罷,往事想多了徒增傷感。”他垂下眼睛,“不過,心裡總有些話要說。”

“伍伯會有書。”

“嗯,我啊,少年多艱,青年奮鬥,中年後更不輕鬆:受過委屈,也懲戒了一些人。”他轉向燈影,“在大是大非面前,人總該有些決斷。我至今無悔。”他起座,掐腰站了一會兒。

“我至今無悔。”他回到寢室,又重複一句。

每天早茶後總要寫幾張大字。她站在一旁。“寫字無非心情,有時出字,有時不出字。”他說。

她知道“出字”就是寫得好。她說:“‘出字’。”

鐵與綢

作者:張煒 著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

出版時間:2022-02

“不然。”他遠近端詳剛寫下的字,捏起幾張團在紙簍中。“在古代,你這樣的小童,會在一邊研墨的。”他對彎腰看紙簍的她說。

“那我研墨吧。”

“不了,如今有現成墨汁。省了工序,也少了古意。”

寫字頗累,額生汗粒。他喝茶,讓她坐在一邊蒲團上。“像我這樣的老人,古時身邊都有一個童子,那是‘書童’。他(她)要收拾筆墨,出門擔上茶點書函什麼的。”

天漸熱。伍老不喜空調,多用蒲扇。李蘭童單衣汗溼,他特意為她放置風扇。傍晚時分,兩人一起出門。沒去公園,尋到一家高檔商場。他要為她選幾套夏裝。

“淺色,寬鬆,棉麻質。”他對店家說。

她一一試過。“伍伯,忒貴。”“無妨。”

最後去鞋櫃。他對服務員說:“白色涼鞋,牛皮。”

她試鞋。他發現她沒穿襪子,胖胖的腳丫,大拇趾甲比常人約短三分之一。

“很好。怎樣?”

“好。忒貴。”她脫掉鞋子,退開一步。

“孩子,這不關你事。”他讓她收好物品,自己去交錢。

他們提著大小包裹出門。他說:“這事理應早辦。”

張煒:寫作如日常勞動,人們對日復一日在田裡勞動的人,並不會覺得奇怪,這對我是很自然的事 | 純粹通訊

不踐約書

作者:張煒 著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

出版時間:2021-01

回家馬上更換衣裝。鬆軟布衫,寬褲。伍老上下打量,目光落在那個比常人略小的趾甲上。“甚好。小童。”

他一口氣寫下幾張大字,將筆塞進她的手中:“試試無妨。”

“伍伯,不行。”

他將“古為今用”幾個大字拉近,讓她照葫蘆畫瓢。她屏氣用筆,好不容易描完。伍老呼嘆:“稚氣可掬!啊呀!”

他說:“再寫。”她汗透衣衫,臉色紅漲,坐下一動不動。

“從今兒起日日習字,不要辜負這張書案。”他把她的字選了幾張,放到一邊。

老友來了,一起賞鑑李蘭童的字。老友笑:“筆畫要連起來。”

他們喝茶。老友說:“我見到環子了。”“誰?”“雨子女人的兒子。雨子,記得吧?”

伍老的杯子凝在唇邊。當然記得。一個膽大妄言的傢伙,已失去公職。當時他力主嚴懲。後來就不知音訊了。

“雨子返鄉第二年就不在了。女人改嫁。環子在十字口超市,管一個攤子。你家童子常去。原來他們是兄妹。”

失眠之夜。那個倔強蒼白的面孔如在眼前。“雨子,嗯。”

早餐飲雙倍的茶,又加一杯咖啡。他讚許食品:“好的食材,產地至關重要。”說完看著小童。

“啊,我選的是有機食品,貴些。”

“無妨。就該如此。”

河灣

作者:張煒 著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06

無心寫大字。他又翻出那一沓稿紙,坐在寫字檯前。她端茶,看那支老式鋼筆。他說:“嗯,人這一輩子總有些話要說。我說過,我要著述。”

“您一定‘出字’的。”

他拍打那沓稿紙:“沒那麼容易。老了,寫不動了。搬不動字句了。”

“伍伯會成。我幫您什麼?”

“孩子,你念書識字就好了。雜務不多,不可勞累。一切務必從簡。”

“寫書太苦。我會好好做。我給您燉湯。”

李蘭童出門買菜,伍老一起。他們進了一家超市,她直奔水果攤和魚肉攤。攤前一個絡腮鬍小夥子仰起臉。“這是主家,伍伯。”她又向他指指伍老,轉過臉:“我哥環子。”

伍老看著小夥子:一雙細長眼。從五觀神氣上看,差異頗大,也許沒有血緣關係。“嗯。”他心裡說。

“伍伯寫書累呢,你呀,要挑最好的給我!”她指指冷櫃裡的鯽魚和排骨。

小夥子將魚去鱗,剁好排骨,裝在袋中。他指指鄰攤:“新來的水芹。”小夥子揩手,看著伍老。伍老笑笑。小夥子說:“不錯的老頭兒。”

他們離開。她說:“我哥嘴貧。”伍老點頭:“不錯的小夥子。”

水芹鯽魚,清燉排骨。午餐時,伍老說到那個小夥子:“眼睛不像你。”她點頭又搖頭:“嗯。不是親哥。”她為他舀湯:“比得上親哥。”

他明白了,小夥子是繼父前妻的兒子。想聽下去,她沒有再說。

午休時李蘭童收拾碗筷,又去書房忙碌了很長時間。伍老起床後,發現案上新裁了一疊宣紙,硯臺洗得鋥亮,缽中清水也換過了。

他傾墨,蘸筆,卻遲遲未能寫成一個字。“今天不出字。”他嘆一聲,擲筆離開了。

半個下午都在寫字檯前翻那疊稿紙,總算寫了幾行,又塗掉。重新回到寫大字的案前。傾身取筆,濃墨欲滴,趕緊下筆。寫下七個字:“霜葉紅於二月花”。

她端著印泥。他又寫一張:“江山如此多嬌”。

夜深了,伍老把那沓稿紙攜到寢室,盯著上面塗去的幾行。“這是很難的。寫一本書,可不是容易的事。”他將稿紙放到床頭櫃上。

那個蒼白倔強的面孔從眼前閃過。

該休息了。倚在床頭出神。“我可不信這樣的巧合。”他想起秘書曾和雨子同事,哼一聲,撥通了電話。對方吞吐一番,承認:“首長,哦,是的。我知道她。憐惜,是的。”

又一個無眠之夜。

上午,他飲過茶,撫著藍絨繡花劍套。“小童,在家好生唸書。”叮囑一句,出門去了。

他在園中一角呆坐,木劍抽出半截,又插入。沿園邊走,一直踏向人行道。

他最後走進那家超市。人不多。他徑直走向那個絡腮鬍。小夥子兩眼一直盯著他,手裡正在磨刀,一根金屬棒揮得眼花,碰在刀上噼啪作響:“喂,夥計,書寫得怎樣了?快了吧?”

“啊啊,實在慚愧。”他低頭,看櫃子。

小夥子用一團棉紗擦手,“你對我妹好,我就對你好。買啥?”

“哦。看看。”伍老攥緊劍套,汗粒滾落下來。他呼吸平緩了,問:“好孩子,家裡長輩都好?”

文學:八個關鍵詞

作者: 張煒 著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1-01

小夥子白一眼,答:“我爸還那樣,害喘。我媽養雞。”

“啊,養雞。好。”他摸著胸口。擁來一些顧客。他退開,稍停,去鄰攤買了一把水芹。

回家,進門是燉湯的濃香。小桌上有一本開啟的書、一支筆。書上畫了不少紅圈。

兒子難得來一次電話。這次談的是中秋節,說一定回家。“能否實現,則是另一回事。總會發生一些‘事件’。需要他來決斷。”他放下電話,對她說。

離過節還有些日子。天氣尚熱。“我的孫女小你幾歲,”他看著她,“頑皮呢,我在她額頭描一個蠶豆大的紅點兒。”

“真好。”她說。

伍老看她的腦門。那兒缺一個紅點。寬軟衣褲,雙髻,恰似書童。她去案前傾墨、置水缽、鋪宣紙。

“孩子,你進步好快。而我,著述難成。”

“為什麼?”

“因為,孩子,人常常有心無力。這事比你想的要難得多。”

她挨近些,不再說話。他再次看她的額頭:“這裡該有個紅點兒。”她仰頭時,他將食指伸向印泥,按了一下。

她去鏡前,返身時臉色紅紅的。

“妥妥的‘書童’。不過,孩子,我並非那些驕奢的‘員外’。”他聲音低到不聞,一邊說一邊走向落地窗。

直到午餐,她一直沒有除去額上的紅點。伍老用餐巾擦眼。他低頭時,又看到了她稍短的大拇趾甲。

古船

作者:張煒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11

餐後就“書童”二字多說了幾句。他告訴她:古時,真假斯文的“員外”身邊總有一童子,伺候文墨,郊遊時擔上書函茶點。

“我也能做。”她說。

“在家無妨。出門這樣,人家會側目的。”他的目光長時間看著窗外,偶爾落向她的額頭。

第二天,她的額頭才洗乾淨。不過他看那個開闊的腦門,總覺得紅點還在。

寫字檯上那疊稿紙礙眼,掂了掂,放進抽屜。“不過,我總該有所著述。”他念叨,在書架前徘徊,不時取下一冊翻弄。

有一本由短句輯成的小書。“格言集”,他看得入迷,小童呼喚用餐,他沒有聽見。

午休起床,還是看那本小書。“格言,真如編者所言,‘乃一民族智慧和語言的結晶’。”他對她舉起小書,拍打:“所有書籍,最重要的,莫過於‘格言’。”

幾天後,一個想法在心裡成形:那部回憶錄擱下,或可嘗試寫一些短語嘛。“年邁之人缺少的是精力,而非見識和經驗。”他自語,找出一個仿牛皮封面的筆記本。

他在本子扉頁上寫下兩個字:格言。她走過來,他把本子合上。“著作貴在精當,而不在冗長。一詩一賦都可存世,浩浩長卷未必可讀。”他接過她遞來的茶盅,“小童,我日後要記些心得了。”

說過這句話之後,一連多日眉頭不展。要想很多事,想一個意旨深遠的句子。不成。“看來這事不可操之過急。”

多麼精緻的筆記本,原來一直在等人。他踱步,走近,離開。有了,腦際出現了一句,馬上。他寫得字字工整:

“人間重晚晴,人老當自重。”

唐代五詩人

作者:張煒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01

反覆看,合上。總算開張了,有了第一句,後面自然不難。

一夜好睡。一大早起來,首先開啟那個本子。看了一會兒,一陣猶豫:上面的話似乎眼熟。“如果別人說過,那就不成。那還不屬於自己。”

他撫著胸口。儘管多有不捨,還是畫掉了本子上的話。

他因為苦思,一連三天未到案前。看書不能專心,胃口盡失。“小童,我知道什麼是世上最難的事了。”

“是‘著述’。”她說。

“一般還好。格言,那是‘結晶’。明白嗎?”

她點頭,想到的是醃菜缸中潔白的鹽晶。她最看不得老人皺眉的樣子。她把宣紙裁成不同的尺幅,洗硯,更換缽中清水。

她做了蜜汁桂花糯米藕,在茶几旁放置一碟。“香,軟。”他吃一片。

“伍伯該去練劍了。”她記起他七天沒有出門。

“也是。悶在屋裡不好。”他取過藍絨繡花劍套,撣幾下,抬起頭:“咱們今天攜上吃物,幾本書,去外面野餐。”

提議好極了。她擦拭一個竹網提盒,放入保溫壺和糕餅、幾碟小菜。“書。”他提醒,包裹筆記本。

張煒讀解古典文學專著系列

作者:張煒 著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時間:2019-08

他們去公園。提盒頗重,她不得不歪著身子。他要提,她拒絕了。“我們如果有一個竹擔,那好多了。”他說著,看一眼她的額頭。

找到一片濃蔭。閒人稍遠。鋪一塊塑膠布,再加一層粗布織巾,放好驅蚊盒,擺上茶盞。他開啟一本書,看了一會兒,起身舞劍。

午餐簡而精。熱茶,冷碟,五香花生和蜜汁藕。園中還有野餐者,幾個男女在不遠處吃吃喝喝。

他注意到三個中年男子:雙手抓住漢堡,大口吞食。咀嚼肌繃緊,牽拉得臉龐變形。吃相很醜。一旁的女子舔著手指,抓起奶茶吸起來。

他從他們身旁走過,放慢腳步。他們繼續吃喝,大聲說話。

她收拾提盒。他離開前又看一眼那些男女。“除了喧譁,這裡還好。咱們該有真正的郊遊,可惜太遠。”

走出園門的一刻,他問:“小童,還記得你爸的樣子嗎?”她一怔,搖頭。“哦。沒事。今天好極了。”

他一連兩天在家,看書,寫大字。她站立一旁,他讓她也寫。“如果小童不成學問青年,那我就是失職。”他把她稍稍端正的字揀出,放好。

每週都去公園待一個上午,野餐後回家午休。常遇到吃漢堡的男女。伍老說:“女人吃漢堡就像小鳥啄食,喝奶茶則不然。”“為什麼?”他不答。

第二天中午,他讓她叫了一次外賣,專點漢堡和奶茶。他在鏡前看自己的吃相,發現與那些人並無二致:因為要防止食物夾層脫落,必得雙手卡住;咀嚼,吞嚥,喉結上下移動。整個人至少老了五歲。

張煒:寫作如日常勞動,人們對日復一日在田裡勞動的人,並不會覺得奇怪,這對我是很自然的事 | 純粹通訊

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05

他觀察她吸奶茶的樣子:雙頰內收,嘴唇縮著,實在說不上好看。“嗯,明白了。這沒有什麼可說的。”

午休前,他開啟筆記本,在塗過的筆跡下記了一句:“男人最怕漢堡。”看一看,再添上一行:

“女人最怕奶茶。”

她走過來,看本子上剛寫的兩行字。

他一字一頓讀過。“小童,這是我這些天的發現。也許過於平俗,可畢竟是觀察所得。哦,從沒聽誰這樣說過。”

“是呀。沒有呀。”

“孩子,要知道,真理有時並不深奧。”

午休推遲了。他們交談時間稍長。他說到了自己在任時:“那會兒總講‘深入生活’,‘實踐出真知’。而今,瞧瞧,就是這麼回事。”

她伏在筆記本跟前。

他抬頭望向窗外:“小童,我們真該制一副竹擔了。”

“嗯哪。”

“擔子一邊是食水,一邊是書。顫顫悠悠。‘到生活中去’。”

“嗯哪。”

(2022年7月14日)

張煒:寫作如日常勞動,人們對日復一日在田裡勞動的人,並不會覺得奇怪,這對我是很自然的事 | 純粹通訊

大型文學雙月刊《萬松浦》創刊號林間實拍圖

張煒,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山東省棲霞市人。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2020年出版《張煒文集》50卷。作品譯為英、日、法、韓、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羅、意、越、波等數十種文字。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蝟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21部;詩學專著《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楚辭筆記》《讀詩經》等多部,長詩《鐵與綢》《不踐約書》等。作品獲優秀長篇小說獎、“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南方傳媒傑出作家獎、京東文學獎等。近作《尋找魚王》《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書獲多種獎項。新作《我的原野盛宴》反響熱烈,《不踐約書》獲第六屆長詩獎·特別獎。

(本文選自文學雙月刊《萬松浦》創刊號,2022年11月)

原標題:《張煒:寫作如日常勞動,人們對日復一日在田裡勞動的人,並不會覺得奇怪,這對我是很自然的事 | 純粹通訊》